归家————昂君

海生的声音我置若罔闻。

「每个人都说鬼可怕，可是没人知道可怕的鬼其实只是一个连家都回不去的可怜虫，他妄想与居民和平相处，可是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想拿着锄头打死他……有一天，没人敢进来的山里头来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那个姑娘被毒蛇咬伤了，是鬼救了姑娘，而姑娘就再也不走了，抛弃了家人，留在这座山里陪着鬼过着不见生人的日子，姑娘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也不曾问过鬼是否爱着她，他只是守着鬼，彷佛鬼是她的一切，姑娘还替鬼生下了鬼子……海生，你想知道鬼子长得什么样子吗？」

「阿当……」

「鬼子的五官不像鬼那样的深遂，长得像那位姑娘，可是那双眼睛却是鬼的蓝，那头头发也像鬼的太阳……难怪鬼子会是鬼子……」

已经说不下去了，不只是因为我的故事说完了，更是因为我的眼前出现了那早已颓圮的屋子，那我曾经渡过童年的破屋子……

「阿当！」这一次海生不再只是叫着我的名字，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臂不肯让我再往前一步，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不用逼自己面对……」

海生真的是了解我的人，可是这是我的根啊，怎么也断不了的根。

「海生，你来看看鬼子的家……」没有摆脱海生的手，我反而拉着他抓着我手臂的手往屋子里头带，颓圮的屋子勉强看出曾经有三落不同的屋子，

「这里是厨房，鬼一家三口将采到的野菜或抓到的野味在这里料理……这里是姑娘和鬼子的屋子，因为鬼后来重病不肯让姑娘和鬼子太靠近，而这里……」终于走进了最后的一间屋子，唯一一张完整的床横亘在眼前，

「鬼就是在这张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真的没有办法再多说一句话。

在离宫之前，为了走的洒脱，我曾淡然的把我的过去说给了我的继位者，那时我彷佛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可当我现在走在这条路上时，我才发现原来这真是我的过去，我曾在这里活过，还有父亲与娘……

「阿当……」海生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像是要把我从那过去中拉回来。

「海生，对不起，一次就好，让我再好好的想想我的父亲和娘……一次就好……」

彷佛听到一声很深很深的叹息，然后手臂上的温度加深了，

「好，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

＊＊＊

「娘，我们要去哪里？」阿当抬起头看着娘，自己头一次离开山林中的家，自己还被娘用斗篷遮住了整张脸，只剩下两只眼睛在深处闪耀着近乎黑色的光芒。

「下山。」阿当的娘紧紧握着阿当的手，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的害怕与不确定但还有更多的坚决。

「好。」头一次下山说阿当不兴奋那是骗人的，可是阿当没有忘记另外一人，

「父亲呢？」

阿当很明显的看着娘擦去眼角的泪水，然后嘴角扯了一个笑容看着自己，

「你爹睡着了。」

「那我们要在父亲醒来之前归家。」

「阿当……」阿当听到娘的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哭腔，

「阿当，如果阿当的爹永远都不醒来了，阿当会不会就不回来了？」

「父亲和娘都在，为什么不回来？」

「记住你的话，你的根在这里，虽然你爹和你娘不同根，但你的根在这里，你要记得回来看你爹！」

＊＊＊

娘……我回来了，虽然我再也见不到你与父亲了，但是你知道我回来了吗？

归家－5

「海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在前头领着路的我脚步越来越重，最后竟然落到海生的身后，望着海生仍旧维持着一样速度的背影，我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想回去了吗？」海生停下脚步看着我，

「还是你不想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我所有的情绪都瞒不过他呢？没有再开口，只是这样望着他。

「不用怕的，这一次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看着伸到我面前的那只手，再看看海生那刚毅的脸上所带着的微笑，想也没想我就将手放了上去；海生的手很厚实，手上满是硬茧，和我这一看就知道没干过粗活的手相差很多，可是我喜欢海生的手，就只是这样握着就给人极大的安全感。

握着海生的手，我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我和海生之间最多的对话一直都是沉默，可是这样的沉默却是温暖的，我喜欢和海生在一起，即使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

这一次是海生先停下脚步的，我看着他的背影彷佛看见他的迟疑，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等着听他告诉我原因。

「也许……我们回头会比较好……」海生背对着我，声音有些迟疑，

「阿当……你那时在对白晓那孩子说出你的过去时，其实我就在门外，有些话我听见了，所以我明白你绝对不愿意再往前一步……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永远不要看见这一切。」

这里是紧邻着山崖的小路，路的一边是茂林，另外一头则是不见边界的大海，很多很多年前的回亿涌上心头，即使那时是在深夜时分，我还是明白我现在正站在相同的地方。

我就是在这条路上被抛进那深不见底的大海的，而我娘……我也许再也找不到我娘的尸骨。

可是……海生怎么会知道这里？他明明不曾来过。

这样的疑问在我越过海生的肩膀，望见那焦黑的半截树干和那树干上焦黑的人影我就再也没有任何的疑问。

娘啊……

腿一软，我几乎是整个人倒在海生的身上，所有的声音涌到了胸口却只剩下呜咽，娘印在树干上的身影高举着双手，那可是因为我被抛下山崖后痛苦的想要冲去救我？

「阿当……」海生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阿当，你可以哭喔，你已经不再是荣辱不惊的国师，这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你可以不用只能笑，你可以哭……哭过以后，你可以忘记，而我也会忘记……」

真的不想哭的，可是海生的声音却温柔的逼出我的泪水和我鲠在胸口的那声呼唤，

「娘啊……娘……娘……」

我手脚并用的爬到那焦黑的树干前，泪水早已模糊了视线，却还是伸出了手去碰着那树干上的人影，

「娘……阿当回来了……阿当没有死……娘知道吗？娘知道吗？娘知道阿当回来看娘了吗？」

从来没有这么大声的哭过，原来哭泣会让人没了声音也少了呼吸，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人爱哭？在宫里那么多年了，我看过宫女自叹青春不再而哭，也看过冷宫的妃子因失宠而哭，甚至连万人之上的帝王也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抱着酒壶嚎啕大哭，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背上落下温暖的大手轻轻的拍着我，熟悉的声音平静的传入我的耳里，

「哭过了，就要放下了……你曾让你娘这么伤心的走，现在你要告诉她你过的很好，别让她再伤心了……」

泪水依旧模糊了双眼，我却不断的点着头，就算我现在哭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还是想告诉娘，我很好，真的很好……我长大了，也有这么一个好友陪在我身边，娘……你不用再担心了……

我哭着，海生在我背后站着，从来不曾停歇的风也不断的吹着，突然之间，怀中的半截树干化作了灰，随风而逝……

归家－6

我们后来是怎么离开山林的，我几乎已经没了印象，却知道当我红着眼走出村界时，那个守着村界的人是以多么奇怪的眼神望着我们，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我通红的双眼，还是因为身上所沾染的黑灰。

「客人，山里面……你们有看到什么吗？」守着村界的人忍不住开口，

「我在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进去又出来……」

还没等我开口，海生已经抢着回话，

「这样很奇怪吗？之前没有人进出过？」

「有啊……只是没有像你们这样这么快进去又出来的，这么大片的山林，初来乍到的总是要摸索个半天才出来，还没像你们这样的。」守着村界的人眼中透露出怀疑，

「难道你们曾来过这里？还是你们也是那群疯子的一份子？」那人的眼神突然露出了敌意。

望见那人的敌意，海生将我护到他的身后，右手移到放在他腰际的配剑之上。

一声轻笑，化解了两人的剑拔弩张，

「若我们真是那些人的一份子，像我这样的长相可有办法活到现在？」

对着那人一笑，拉着海生转身就往港口的方向去，却在上船前又停下了脚步，最后一次忘了这个我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眼，从今以后我会忘了这里，忘了过去的恶梦……

所有的过去彷佛一场梦般过去了，但是当夜晚时，躺在床上却是展转难眠，又一次翻身，我张开眼睛望着天花板，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想谈谈吗？」

说话的人是海生；我知道这家伙只要一不注意就会守着我的房门一夜不睡，直到身体受不了为止，为了怕他又做这样的蠢事，我干脆让他与我住进同一间房，虽然这也费了我一番唇舌。

听见海生的声音让我坐起身子，望着那个躺在地上怎么也不肯上床睡的男人睁大眼睛望着我，

「想谈谈吗？我会听喔。」

我看着海生那双闪着光芒的黑眼睛，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海生……」

「我在……」

突然一下子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只是因为海生在我的身边。

「阿当……」当我什么话都不想说的时候，反而是海生开了口，

「阿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想去那你从来都没去过的地方吗？或者说你去那里有什么目的？」

「海生，你可以试着好好的叫一次我真正的名字吗？Adam。」

海生一脸疑惑的看着我，慢慢的开了口，

「阿当……」

听见海生这样叫着我，我的脸上又露出了笑，

「海生，你和我娘一样，都只能叫我阿当……其实我很想听听除了我父亲，第二个可以这样叫我的人……」

海生突然沉默了下来，

「阿当，我会努力学着叫你真正的名字的。」

「谢谢……」对海生这样的回答，我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只能很快的转移话题，

「海生，我们好不容易离了宫，你有想过将来要做什么吗？」

「阿当呢？你离宫说是要寻根，想要听听其他人怎么叫你的名字，那之后呢？阿当有想过吗？」

「我？」我没想过这样的未来，当我还在宫中的时候，我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会获得自由，我想将当年父亲托我的那句话传达出去，可是之后呢？老实说，我还没想到那儿去。

「这是我先问你的吧？海生你可真不够意思。」笑笑的把问题又丢了回去，

「海生，我记得有一年你弟弟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来见你，你那时笑得可开心了……虽然我们都误了婚嫁的年纪，可是你现在寻了年轻的姑娘还是来得及当爹的……」

「可我不想当。」海生突然坐起了身子，

「我那一年开心是因为我们家终于有后了，即使我终生未娶也不会对不起我爹娘。」

呃……海生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时之间，我找不到任何的话来回答他。

「所以……」看见我没有任何的回应，海生竟然继续开口，

「所以阿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即使你没有想过未来该怎么办，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这样看着阿当，阿当也是一样看着我，脸颊突然越来越烫，拉过被子很快的转身躺下。

「夜了，快睡吧！」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阿当，你要记得，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归家－7

「小鬼！」

原本缩在角落看着众人的男孩突然跳了起来，

「我不是鬼！不是鬼！」

一旁拿着拖把拖地的海生立刻走上前去拉着男孩的手，

「不是你！乖乖，他们不是在叫你喔……小鬼是我。」海生拍拍男孩的背，海生有一个和男孩差不多年纪的弟弟，就和男孩一样容易受到惊吓，可是只要抓着他的手拍拍他，他就不会再怕了。

「你是鬼吗？」男孩睁着海蓝色的眼睛看着海生，

「为什么要叫你鬼？还是你的名字就叫鬼？」

海生有点哭笑不得的看着男孩，

「我是海生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可是……」男孩有些急着反抓着海生的手，

「快跟他们说你不是鬼啊！不然他们会杀你……还会把你丢入海里……」

海生笑笑的看着他，

「他们都是好人喔，叫我小鬼是因为喜欢我喔。」

「最好是啦！还不快去厨房帮忙！老刘找不到帮手快疯了！」叫着海生的水手等在一旁终于忍受不住，用力的往海生的头拍下去，

「顺便把这小子一起带去！」水手转身前还用力的瞪了男孩一眼。

「不要怕，他们都是好人欸。」海生拍拍躲在他身后的男孩，

「你若不喜欢他们叫你小鬼，你就要自己跟我们说你的名字啊！」他们的船救起男孩已经好几天了，本来男孩不肯让任何人靠近，后来他主动接近了年龄相仿的海生却还是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阿当……」

海生看着金发的男孩终于开口说了自己的名字，海生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阿当，我是海生，今后请多多指教……」

＊＊＊

「小鬼下去舱房帮我抬东西！」

随着叫唤的声音过去，一个黑壮的男孩从我们的眼前跑过，听见这个男孩也被叫做小鬼，我扑吃一声笑了出来。

「我现在顶多被叫老鬼了。」海生像是知道我在笑什么般开了口，

「阿当，你现在总是想起过去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不知是好是坏。」

「应该不是坏事……」我知道海生在担心我，但我的过去并不全是伤心，认识海生之后我的日子多了许多快乐。

「是是是……是我的耍宝带给你许多快乐。」海生翻翻白眼。

「不只是这样而已，海生是我很重要的人……」有些话说不出口，但是当海生说他愿意永远陪着我时，心里的快乐并不是假的。

海生别过头走到了甲板边看着没有边际的海，虽然他背对着我，我却看到他的耳朵整个变得通红。

看着海生的背影，心情莫名的变得开心，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去与他一起看着这片大海；即使没有任何的语言，有他这样陪在身边就已经足够。

既然身边只要有海生就够，我自然就听不见不远处众人的窃窃私语。

「这两人铁定有奸情……」角落看着我和海生背影的某人开了口。

「还用你说？那个黑头发的本来每晚都只是守在那个金头发的门口，听说前几天已经进了房。」

「进了房？喔喔……」某人发出了语意不明的声音。

「懂了吧！所以别太靠近他们喔……尤其是那个金头发的，小心那个黑发的把你给批了……」

「没有没有，只是看看而已……好羡慕喔，我们还得忍好几天，不像他们可以……喂，女人不能上船，我们叫船老大买个男人好不好，偶尔也会想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