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天子顿时觉得自己的鼻梁好似被人准确的打中一拳,感觉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连日来,乔装兰公子的辛苦、奔波、紧张、与内心的挣扎,一下子,全部涌上心头!
非凡公子掉转视线,装作没注意到经天子的失神与伤怀,继续说道:「你与悦兰芳,是同一个组织的人,对吧?如果不是他先背叛你的信任,谋杀圣贤诸,你就不会冒充他,阻挠他的事情。你用这种方式,来发泄你心中的愤怒与恨意!…是不是这样?」
经天子沈默。但是,有时候沈默无异就等於是默认。
非凡自言自语似的说:「看来,你果然找到真相了!」
经天子依旧默然不语,良久,才问:「你想怎麽办?」
非凡公子抬头仰望天空,蔚蓝的天空上,飘浮著几朵白云。他出神半晌,才缓缓的说:「你和她一样,心里头都有一个重要无比的人!」
经天子不禁问道:「她?你是说……那个『云青』?」
非凡应了一声,半带沈思:「只不过,她这一生之中,不只一个,而是有两个!」
非凡停了一下,才又说:「她十六岁时碰到第一个人,她跟那个人见面的次数,大概不超过五次,但是这就足以让她花上十年以上的工夫去思念了!」
经天子:「啊……?」
非凡公子对自己笑了笑,又道:「其实她的家世非常好,家学非常渊源。……你真的不知道她吗?……她姓史!」
经天子意外,原来她不是姓「云」,名「青」;而是姓史,云青是她的名字。
史?武林中有哪一个名人是姓史的?
非凡不容经天子多想,随即提醒说:「史,太史公的史。」
经天子一愣,不禁冲口而出:「莫非是…儒教创教始祖的後人?」
非凡公子淡淡一笑:「没错!这位史姑娘正是儒教史教主第十七代的嫡裔。她叫筠青,松筠的筠,青青子矜的青。」
「史…筠…青?」
非凡公子继续回忆:「以她的家世传承与资质,她随便怎麽练武,都不难成为一个高手。但是就在她十六岁那年,武艺还没学成之时,有一次无意间到江湖上行走,碰见一个人之後,她就什麽心思都没有了。她碰见的那人,叫司徒岳。你听过此人吗?」
经天子出身汗青编,对於武林各门派组织,无一不熟,因此他点点头,道:「知道,他是一个用剑高手,所以绰号『使剑者』。他也是武林『七大门派』里头,崆峒派的刑法堂堂主。不过这司徒岳,已经死了最少有十五年以上了!」
非凡看见经天子不假思索,就正确的说出人事时地,应答如响,不禁赞佩。他回应经天子说:「我说的正是十几年以前的往事啊。」
非凡公子接著说下去:「你只知其一,司徒岳原本只是一名剑客,没有隶属任何组织或是门派。筠青第一次……」
非凡极其自然的说出「筠青」这两个字,直呼其名,一点都没有觉得有什麽不对。
反倒是经天子听了有点异样,他似乎是闯进非凡的私人领域里了。
只听到非凡说:「……筠青第一次遇见司徒岳时,他正要赶回家成亲。那时的他,行侠仗义,开朗热诚。他说:『我这一生最大的快乐就是交朋友!』
筠青第二次遇见司徒岳时,他为追查杀父仇人,奔波江湖。偶然在途中,遇见『龙门十三侠』的老大龙浩瀚,正在逼杀自己的妻子水映月。他不管龙浩瀚是他未婚妻,龙七侠龙琳的大哥,也不顾龙浩瀚武功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他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乃我辈份所当为!即使武功不如你,我也要尽力一试!』毅然挺剑出手相救。他虽然成功的救了水映月,但是他自己,却被龙浩瀚削去了双足!
筠青第三次遇见司徒岳时,他已经被崆峒派的掌门──红云祖师网罗。他的双足虽断,但是红云祖师聘请西方高明的匠人,用精钢为他打造一把轮椅代步。因此他仍然是个用剑高手。这时候,他说:『你对别人多情,就是对自己无情。你对别人越好,对自己就越危险!』
筠青第四次遇见司徒岳时,他奉红云祖师的命令,要杀『醉侠』龙乐天。可是他不肯用暗杀的方式,而是要向对方公开挑战。龙乐天不肯应战,他就一直跟在龙乐天的後面。
筠青第五次遇见司徒岳时,龙乐天昔年的恩怨缠身,正被『大漠七鹰』追杀。他不顾一切,执意代龙乐天去赴永别林的死亡约会。旁人劝他,龙乐天是他奉命要杀的人,他应该坐山观虎斗才对。他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
结果司徒岳先,龙乐天後,两人都死在永别林里。司徒岳临死以前的最後一句话,是:『你是我的好兄弟!』」
非凡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这一段往事,非凡仅仅是平铺直叙,却令人感觉真切而细腻。经天子早已听的入神,他听完後,忍不住问道:「你怎麽会知道的这麽详细?」
非凡公子淡淡的答道:「是筠青说给我听的。」
「然後呢?」
「从此,筠青就再也做不下任何事。她既感动司徒岳终究还是当初那一个侠义血性的人,更对他的死,忽忽若失,伤心欲绝!於是这样一晃十年,她什麽事都没好好的做,没有好好的的学。这期间,她的父母碌陆续过世,她就这样孤伶伶的活著,成为一个既没有谋生能力,也没有一技之长的废人。武艺十分低微,又从不跟江湖中人打交道,非常的无用,非常的多馀!」
经天子吃惊,很奇怪,他听的懂。他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黯淡的岁月:十四岁那年,他因为丧母、生病、兄长离家出走…等因素,变得颓废懒散。直到十六岁重逢文若大哥为止。这两年多的日子,如今想起来,仍然觉得是昏天黑地的一个漫长的恶梦。这位筠青竟然长达十年!真是太厉害了!
不过经天子最吃惊的,是非凡公子怎麽会用这麽直接的话来批判他心里头喜欢的人?
非凡像是知道经天子的想法,他看了经天子一眼,道:「事实如此,我也不能帮她遮掩。」
经天子於是问下去:「後来,她终於遇见了你,改变了一切?」
非凡摇头:「不,她最先碰到的是素还真。那时筠青根本不知道素还真是谁?只是在机缘巧合之下与他认识,然後又在偶然的情况下,到琉璃仙境去小住。
当时,正是我在北武林正式现身,与素还真斗法的时候。所以,对於琉璃仙境的动向与往来人士,我自然十分注意。我很快就知道琉璃仙境有这样一个人,但是因为她的武功太低,又毫无名气,刚开始我并不在意。然而,过了不久,我却发现她常常在猜心园附近徘徊。」
「来看你?」
「不,来看孤鸠。」
「啊……?」经天子意外。
非凡公子解释说:「因为,孤鸠长得非常像司徒岳!」
「……」
非凡眼望北方,悠然以思:「因为太像了,所以筠青一次又一次的偷偷跑来看他。……後来我为了孤鸠对素还真太过友好,大为震怒,决心要除掉孤鸠!筠青在这时,不顾一切的跑出来,替孤鸠求情,求我不要杀他!
那是我第一次和筠青说话,筠青的神情惶急,却坚决无比,绝不能让孤鸠死!她就这样的跪在我的面前,把什麽都说给我听:她的家世背景、她怎麽样碰到司徒岳、怎麽样像无主游魂一样的晃荡了十年……。」
经天子一向就对别人的故事不具什麽同情心,他修长的眉头一皱,忍不住打断非凡的话:「她跪下来求你?这就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了!本公子绝对不会对任何人屈膝下拜!」
非凡听到经天子如此批评,大而幽深的眼睛黯了黯。他摇摇头,说道:「筠青也不会!筠青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下跪过,惟有那一次例外。……你错了!她并不是因为是女人或是因为软弱才跪下来的。她当时本来可以立即跑回琉璃仙境,去求她的哥哥──素还真认识她不久後就认筠青作义妹──来帮忙解救,但是她没有这麽做。事实上,筠青从来没有求过她哥哥帮她做任何事情,也从来没有告诉过素还真这些往事。……筠青有一个怪癖,她自己真正的心事,从来不跟人说。」
说到此处,非凡略顿一下,才说:「可是那个时候,她对我说了!」
非凡整个人似乎沈浸在昔日的情境之下,全心回忆著;「她把我当成一个完全能够懂她的人,一个可以信赖的对象,对我诉说肺腑。她不是因为懦弱无用才下跪,她是因为相信,相信我听的懂她内心那堆乱七八糟的想法;相信我懂了之後,就会作出决定!她不是因为示弱才下跪,她是因为坦诚而下跪。……她不是求我同情她,而是求我懂她!」
非凡说到此,又停了下来,过了片刻,才又接下说道:「我猜筠青那时,眼里大该完全没有我的存在。对她而言,我只不过是孤鸠的主子。但是她的行动,却比她的心思快上许多,以致她在第一时间里,就对我说出埋在她内心十年、从来没有吐露过的秘密!」
经天子问道:「於是你就懂了?」
非凡公子仍是摇头:「不,我不懂!我不明白,竟然有人会为了一个…她只见过五次的人,就失魂落魄,百事俱废,而且还长达十年之久!我更不明白,她竟然只为了相貌相似,就可以让她不顾自己的自尊与性命,去对一个陌生人苦苦哀求!」
非凡接著说下去:「因此我对筠青说:『小姐,说到底,你根本不是要救孤鸠这个人,你看重的,只不过是他的皮相而已!』」
经天子不由得感到兴趣,他问道:「那筠青怎麽回答?」话甫一出口,就发现不对,他怎麽可以随便叫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的名讳?
然而非凡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已经回到过去:
「筠青回答我说:『不!我为的正是孤鸠!是因为这个相貌让我对孤鸠感到亲近没错,然而,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我不是已经认为他很重要了吗?而且,他也是一个好人,没有犯过什麽大错,不是吗?我不要再看到有人死了!上一次我救不了,……我来不及!可是这一次,我不能再错失了!请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不要让我再一次看到他死……我求你!』」
非凡公子缓缓转述筠青当时的言语,一字不漏。可见得这些对话,给他的印象是如何的深刻。
非凡又道:「筠青甚至自愿代替孤鸠,在猜心园里服役。」说著,嘴角不禁透出一抹笑意。
经天子沈吟著,他记得孤鸠的下场,是被非凡剥了皮!但是自从上回在魔界里,与非凡几次交手的经验,现在又听见筠青为孤鸠求情。以他对非凡的认识,很可能孤鸠被剥皮的说法,又是另有隐情。
只听到非凡说:「我并没有马上答应饶过孤鸠,只叫她三天後再来。当筠青再度来到猜心园的时候,她见到的,是一张鲜血淋漓的皮,挂在树梢上。」
经天子不由得瞪大眼睛,看著非凡!
非凡公子又笑了笑,只不过,这次的笑容,半带温柔,半带自嘲:「那是一张马皮,但是我却想吓吓她!」
「啊……?」
非凡公子继而略带感喟:「不知道为什麽,我和筠青之间,从一开始,就是这种关系:她永远把心底的话都说给我听,然後求我做这样,做那样;而我,永远喜欢故意违逆或是歪曲她的想法。平常我不会这样无聊,但是当时为什麽我会这麽做?我没有更好的解释,只除了说我想要吓她!」
经天子问道:「她被吓到了吗?」
非凡摇头;「没有。这时我才发现筠青聪明绝顶,她只看了那张皮一眼,就很高兴的对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我不会因为长得相像就爱上孤鸠!他现在人应该已在几百里以外了吧?你剥皮示众,既是好心提醒我,又是要向大哥立威。而且,这一招又可以让孤鸠不再受到天残武祖等人的逼迫。真是一举三得!为了大家好,我会帮你守住这个秘密的!』
於是,她就按照先前的承诺,在猜心园服役百日。」
经天子心想,果然,孤鸠被剥皮的事,又是一则谣传。
事情发展到此,已经很明显了,因此经天子猜测:「然後,你与史姑娘就相爱了?」
岂料非凡掉过头去,脸色也生硬起来:「没有!本公子不可能爱她!」
「为什麽?」
「因为我已经有爱人了!」
「咦?」
非凡公子脸上一片冷静,说出爱人的名字:「万缕丝。」
经天子只是看著非凡,听他说。
非凡道:「万缕丝是我乳娘的女儿,小我一岁。我们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後来我随著母亲流亡到东瀛去,与她断了音讯。我们分开时,虽然年纪很小,可是我心里却始终记得她……回到中原之後,我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好容易才得知,她被七重冥王派去秋月楼,以青楼的身份掩饰,作魔域的耳目。我那时刚与她重逢不到一年,感情正好,我怎麽会去移情别恋?」
「那你……?」经天子不知道怎麽问下去?那他还这麽思念筠青做什麽?并且,以他所知,非凡公子与万缕丝,终久,也是没有在一起。
非凡此刻的表情很奇特,似非,似怒非怒:「筠青倒是喜欢上我了。孤鸠的事情一了,她似乎也从这十年的梦餍中解放出来。她开始进入这个世界,同时也看到了我。……可是我怎麽能为她放弃与万缕丝的感情?本公子从小就与万缕丝在一起,从小就喜欢她,没有停过。这麽深、这麽久的感情,我凭什麽为了一个外四路的、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女子,就改变我的想法?
最可气的还是筠青的态度!她的眼中何时有过别人?她连怎麽去忌妒、怎麽去察觉别的女人存在都不会!就自顾自的当起我的知己来,是,我承认我跟她之间是心意相通,但是她替我想过没有?凡事总有先来後到,我已经决定我爱的人是谁,她无权来改变本公子的选择。对不对?」
经天子不由自主,瞪视著非凡:「所以你拒绝了筠青?」
非凡公子回视经天子:「难道不应该吗?」
经天子叫了起来:「当然不应该!你可知道心灵的知己有多麽难求?尤其是异性的知己,一生只有一个!这不是先来後到的问题,也不是变心的问题。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已经碰上了。你怎麽可能不去选择你心灵上的伴侣?而去与一个只是寻常的爱情的女人在一起?」
非凡「哼」了一声,没好气的别过头去:「你和她果然很像!她当日也是这麽对我说的!」
经天子质问:「你不同意?」
非凡公子顿了一下,眼望远方,徐缓说道:「我当时…不同意。因为那时候,我更讨厌事事都被筠青的心绪所牵动的感觉!我认定她只是要控制我!」
经天默然不语。他实在有点气非凡!谈恋爱谈到这样不通的地步,不如不要谈算了!
不过经天子随即想到一事,就问了出来:「那…筠青怎麽说?」
非凡公子笑了一下,嘴角却很苦涩:「她就这样看著我对她发脾气,什麽也不说。……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我,但是一直不出声,过了没有一会儿,掉头就离开猜心园。我忍不住喊她,她神态很平静,但口气却很疲倦的对我说:『我不想作你的知己了,我发现我们不是同一类的人!』」
叙述到此,非凡公子倏然停住,深深吸了口气。
良久,经天子又想到一事,因此他问非凡:「你刚刚说她这一生中有两个重要的人,第二个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