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和贺恕一路送到城外十里亭,于先生特意空出时间给于千和薛好道别,薛好向于先生长揖三次最后拜谢师恩,便和于千一起在十里亭附近的小路上慢慢说话,贺恕在他身后紧紧跟着。
薛好先问道:“真不想入仕?”
于千笑道:“还是等等吧,现在朝局不明,入仕又能做什么?我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侍奉师傅,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人各有志,我希望你的心愿能达成。”薛好诚心诚意地祝愿道,“虽然实在浪费了你的才华,太可惜了。”
于千拱手回道:“也希望薛贤弟早日重建家业。能帮的上你的我会尽我所能。”
“谢谢。”薛好道:“不过,师兄勿以我的事为念,我相信,该做的我一定能做到。师兄此去,一路多加小心……”
薛好对于千叮嘱一番,看时间再不放他走,就来不及赶到下一个城镇,这才和他走回十里亭,亲眼看着他和于先生的马车一起离开。
“人生总是充满离别,我娘,我爹,于先生,于师兄,以后还有二叔,都会离开。”薛好忍不住感叹一番,看看贺恕又道:“只有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贺恕沉默很久,久到薛好以为他不会回答,他却突然道:“属下比小公子年长二十岁,早晚也会离开。”
“我不准。”薛好蛮横地抬起头,扳着贺恕的脖子让他微微低着头看自己,道:“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贺恕垂着眼挪开视线,转看向地面,薛好也不勉强他,哼两声,转头爬上马车。
鸿停楼是河南河北淮南三道最大的绣庄,莫年要出钱给薛好开粮行不过是件小事,只是薛好和薛学雪都拒绝了他的好意。他们叔侄二人一直寄居在鸿停楼,莫年处处小心周到,薛学雪又婉拒了莫年的追求,自觉亏欠良多,莫年提出愿意资助他们重建薛家,他们如何会接受。莫年提过两次,薛学雪便说要搬出去另寻住处,莫年也就不再提资助的事,改口借钱给薛好,薛好确实需要这笔银子,便打好欠条收下。
薛好得了这笔银子,却没有立刻用掉,而是跟薛学雪商量之后,打算带着贺恕出门行走。莫年起初很反对,但是他自己最近练武出了点岔子,哪里能顾得上管他们的事。这年过完端午,薛好和贺恕便启程了。
薛好化名贺好,行走江湖,走的地方都是几家粮行的影响范围之内。预计路途是从河南道北上,往河北道,经河东道到关内道,最后到长安。不过行至河北道时,却因河北道变故而停了下来。
薛好让贺恕收买几个乞丐,得到了不少消息,薛好合总一下,花了几天功夫,这天傍晚用过膳再看一次,一面让贺恕给他更衣一面笑道:“今年河北道旱得厉害,去年又有小范围的蝗灾爆发,我看河北道有得玩了。”
贺恕听出他居然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忍不住接话道:“属下记得很小的时候,就是为了躲蝗灾,属下才被卖到鸿停楼。”
“哦?”薛好微微有些愧疚,转移话题道:“我都化名是你侄子了,就别自称属下了。哎,你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
“不记得了。”贺恕确实不记得了,毕竟卖到鸿停楼的时候确实太小。
薛好不依不饶地追问:“那在鸿停楼你是怎么长大的?”
贺恕想想,道:“练武,睡觉,睡觉,练武。”
“好单调枯燥啊……”薛好继续问道:“那大叔什么时候做了莫伯父的暗卫?”
“老爷刚生下来,先家主就派我侍奉老爷。”
薛好挠他一下:“谁问你这个,我是问你被派去照顾莫伯父的时候有多大……这么算起来,是八岁咯?真小。我八岁的时候还要大叔照顾。”
贺恕笑笑,道:“小公子很努力,比老爷当年还努力。”
“真的?那是不是照顾我比照顾莫伯父容易得多?”薛好说着说着,整个人又挂到贺恕身上了。
贺恕轻轻抱他到榻上放下来,很有技巧地躲开他的纠缠,回道:“小公子很懂事。”
“避重就轻,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薛好哪那么容易让他躲开,抓着他的手腕不放,贺恕拿捏好力道,能撇开他的手又不会弄疼弄伤他,道:“小公子先等等,属下更衣再来……”
薛好嘻嘻一笑,道:“我来帮你咯~现在我是你侄子嘛,尊重长辈是应该的。”
贺恕刚要开口,薛好已经伸手扒松他的领口,贺恕慌忙站起来一档,薛好顺手一滑解了腰带,贺恕顿时红了脸。薛好却正色道:“怎么样?我手上的功夫可是越来越好了,都是被你逼出来的。还愣着做什么,快睡呀。明天我们就启程去找于先生,听说他现在正在河北道书院,受穆王殿下的招揽在修书呢。”
贺恕背过身除去外衣,在薛好让出来的一半榻上躺下,面朝榻外,道:“穆王殿下……不就是薛家主……?”
薛好侧身向外把手搭在他肋间腰侧,道:“要复兴祖业,穆王殿下就是绕不过去的那道槛。我这次出来不仅仅是要找这几家粮行的空子,更要得到穆王的原谅,这才能想以后的事。”
贺恕翻身朝向他,道:“所以小公子想先找于夫子打听穆王的消息?”
“嗯。也许穆王仍记恨于心,说不定要受一顿排头才能得到机会。”薛好见他转过身便换上可怜兮兮的表情往他身上蹭,边蹭边道:“你是不是应该提前给我点允诺,好叫我死也无憾呢?”
贺恕于是又转过去,吹熄油灯,不去想薛好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可是有心事的时候,人总是难以入睡。
过了很久,贺恕仍了无睡意,突然听薛好问道:“你心里记挂的那个人,是谁?”
贺恕又惊又恐,脑海里一片空白。
薛好干脆爬起来,强行把贺恕扳过来朝向自己,道:“我知道你没睡着,大叔,忘了那个人,爱上我吧。我说真的,不是一时之兴。在见穆王之前,你一定要给我个答复,不要让我含恨而死。”
贺恕心里乱得像麻,最后却道:“我代替你去见穆王殿下。”
薛好忍不住拧他的腰一下,卷过被子把两人盖紧,恨恨地道:“避重就轻!你只会避重就轻!我看你避到哪一天!睡!”
十多天后,薛好和贺恕就联系上了于千和于先生,几人就约在于千的住所见面。这一年因为北方大旱,因为处置不当被撤职的官员很多,于千被于先生举荐顶了一个位置,这才有个临时的住所。
薛好和贺恕被于先生满脸淤青尤其是俩青紫青紫的眼眶吓着了,于千一面给于先生敷药,一面给他们解释道:“殿下请老先生们修书,夫子们一言不和就打起来,三天一吵五天一打的,今天算轻的。还好穆王殿下有先见之明,解了几位先生的佩剑,不然说不定早互相捅了几个窟窿。真是,明明是朋友,打起来却一点也不含糊。还有,夫子您也太好胜了。”
于先生瞪他道:“怎么,朋友怎么了,他们有错我还说不得?”说着他又开始挥拳头,道:“哦,照他们的意思,那不就得……”
于千抹了一大堆膏药在于先生嘴角,苦苦辣辣的,终于让于先生闭嘴不说了。
于千边抹匀败毒消肿化瘀的药,边问薛好道:“你的来意我明白。放心,穆王殿下不是心胸狭窄的人,虽然冷淡严肃了些,却很能自制,不像是记仇的人。当年借粮未果他被擒,回了京也没报复,当时尚且不在乎,哪有现在翻旧账的道理?明天我陪六殿下和世子殿下核算地方的税额,我给你求个见面的机会。”
薛好朝他躬身揖礼道:“如此甚好。我还在想怎么向你开口,你自己先说了,免去我面红耳赤一番。”
于千把能涂的地方都涂上了,剩下的伤交给于夫人带于先生进内间处理。于千净完手,命仆人去城里的小吃店买晚膳回来,自己则陪薛好和贺恕说话。晚间薛好、贺恕在于千的寝房睡着,于千自己去了书房。
第二天一大早,于千便去出公差。薛好和贺恕惴惴不安地等一整天,薛好软磨硬缠要贺恕给个答复,眼看着贺恕就要撑不住答应了,于千却突然回来了。
于千春风满面地回来,把他们请到书房,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给薛好,道:“穆王千岁病未大愈,世子殿下不准他见外客,今天晌午世子殿下拿千岁写的信过来,让我转交给你。我说的不错吧,穆王怎么会计较过去的恩怨。说真的,我看穆王很好,有些动了入仕的心思。”
薛好一面拿拆信刀拆封口,一面笑道:“代天下万民感谢穆王,于大才子终于要入仕了。”
于千骄傲地回道:“这是自然,皇室若没有这样的人,我情愿躬耕垄亩老死山林。”
贺恕因薛好转移了注意力,稍微放下心,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退了出去。
第五节·京城
薛好看完信不动声色地收好,于千看不出他的喜怒,不知道穆王到底说了些什么,试探着问道:“怎么?不好?”
薛好把信往怀里一折,看看四周,贺恕已经出去了,便道:“于师兄,你叫贺恕进来,表情严肃点,带点担忧……再青上三分,对对就这样,再灰一点,哎,这样就好,就这样去叫他进来,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他。哼哼……”
于千一听,乐了,薛好这肯定啥事没有,不过是借题发挥要拐贺恕呢,于是满口应下,做出一张苦脸,拉门出去,转到院子门口,便见贺恕在墙边站着。
贺恕见他出来,忙迎上去问:“小公子……”眼见于千脸色十分难看,贺恕只道是极坏的消息,不待他开口,已经冲进里屋去了。
贺恕一走,于千立刻换上愉悦的表情,可不是他故意骗贺恕,实在是贺恕根本不听他要说什么。于千按捺住偷笑的冲动,往于夫子的房间去了。
贺恕到里间在薛好对面坐下,抬眼就对上薛好幽怨的眼神。贺恕还没来得及说话,薛好抢先道:“还好你没给我允诺,更幸运的是你没有爱上我。将来,我离开了你会不会伤心?”
贺恕问道:“看来穆王殿下不能放下心中仇恨?小公子,还是我去找穆王殿下吧。”
薛好摇摇头:“你才认识我?我的事不要你来担当,更舍不得你来担当。以后记得逢年节寒食,记得给我倒杯酒,就是我没白活这十几年。”
贺恕不知能说些什么,只沉默着低下头。
薛好看他不上道,心中悲愤莫名,一手撑在书案上,弯腰越过书山,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衣缘边上,沉声道:“你应我一个晚上,我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贺恕看他一眼,回道:“小公子,你明知道你的吩咐属下从不拒绝。”
“可我要的是大叔的承诺而不是从命。”薛好一点退路都不给他留,道:“答应这个有什么难的?你若心中有我,自然肯;若心中无我,小心我一直挂念着这个到下辈子也不放过你。你敢说这两年我挖空心思对你好,难道一点也不感动?你虽然避着我,难道一点也不记在心上?点个头而已,我要的只是你点头,就算是安慰我也好。我虚岁才满了十六,难道真能对你做什么?”
薛好言语锋芒,让贺恕避无可避,反正薛好若有万一,护主不力他也活不了,只是最后圆他一个心愿而已,贺恕便轻声应了个“好”字,又道:“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当然没有。有余地我也不要。”薛好得了他的一声应承,忙提笔记下来,押着贺恕画押,这才拿出那封信,笑道:“穆王殿下说,当时薛家在江南道的储粮早就因为赈灾耗尽了,祖父并不是因为和他不和才拒售粮草,而是根本就是无粮可售。只是太子的嫡系人马眼馋薛家的财富所以才以此为借口。殿下也很愧疚当时正在养伤没有出手相救。所以我要重振家声,他会帮我的。既然这样,我干嘛还要去回旋?”
贺恕第一反应是高兴,第二反应是劈手去夺薛好手上那张他画过押的纸。薛好早有准备,手一抖就收在怀中暗袋里,自己往前一迎,正好让贺恕来不及收回前俯的势头撞在他怀里。薛好一面美滋滋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投怀送抱”,一面想,看上老实人就是好,好拐好骗好坑蒙。看上狐狸的人可惨,像莫年,兜兜转转围绕薛学雪这么多年,一口豆腐也没吃上。
从被骗答应了薛好的要求那天起,贺恕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再直视薛好,薛好却像是没有这事一样,并不动手。贺恕慌过几天,也就不再想这件事了,权当没发生。薛好早知道把他扳向自己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也不着急,每天只带着贺恕四处查看。
薛好似乎对商道很不感兴趣,更喜欢像江湖侠客一样地行走,劫富济贫铲除恶霸英雄救美全都做过一遍。这年秋末冬初,蝗灾席卷河北河南两道,薛好在六殿下和穆王世子不便出头的时候,出手相助,威胁各地吝啬的富商地主捐款捐粮,保护调运的粮草药材,号召江湖义士与朝廷齐心协力共度难关,不论在朝堂还是民间,都有了些名气。更重要的是经此一劫,本来互相怀疑猜忌的朝廷和江湖有了合作的念头。到次年春天恢复春耕时,皇帝甚至有意思要扶持几家中等的寒门家族。贺恕以为薛好要趁机讨回祖业,薛好却出人意料地向穆王世子推荐了鸿停楼。
鸿停楼绣工的手艺,确实是天下难得的精巧,差就差在不够大气,气势放不开就难以在上层露面。机会偏偏就来了,穆王之女明年就要及笄,皇家之女及笄的礼服图案都是按品阶固定的,讲究的是绣工。在于千和薛好的游说下,加上鸿停楼本身的实力不俗,穆王世子同意把妹妹的及笄礼服上的刺绣交一部分给鸿停楼准备。但是要求他们派遣绣工到京城完成任务,方便宫中随时查验。
抽调顶尖的绣工到外地会给鸿停楼造成不小的损失,但是若做得好,鸿停楼的影响就能跳出现有的三道,莫年怎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完全答应了穆王世子的要求。不过他这一年发现自己武艺有些奇怪的变化,在弄清楚之前不便外出,这件事就全权交给了薛好。薛好从莫年那得到的第一笔钱有了用武之地,他用这笔钱,在京城开了一家车行,专营淮南道与京城之间运输货物和送人往来。薛好与朝廷和江湖的关系都不错,很少受到为难,刚营业时有些坎坷,熬过了开头一切都上了正轨,招徕的人手也已经齐备,壮大就只是时间问题。薛好除了督管车马行之外,并不再插手经营,自己只不动声色地观察几家吞并了薛家的粮行。
一家新开不到一年的粮行引起了薛好的注意,在京城,有几个大头粮行存在,朝野势力势力又错综复杂,没有朝廷的支持就拿不到官粮和代酿造司售酒的准许,这家看起来没靠山没背景的粮行就这么起来了,想让他不奇怪都难。薛好没有立刻下手去调查这家粮行,而是通过最小的细节的如粮价变化还有登门购买的人数和调运的车队上估算所有粮行的获益和交易量。不多,不足以引起上面的注意,但是绝对不少,足够图谋一些事了。
“现在知道我为啥赔钱也要开车马行了?”薛好掐着一大堆收集过来的京中各配送货流的车马行的数据给贺恕看,笑道:“除非不卖到外省不从外省调配,否则都在这里面了。嘻嘻。”
贺恕回道:“属下不放心,还是让属下再去探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