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南归
皇帝在确认了由薛好的车马行负责调运的粮草已经分毫无爽地运抵呼罗珊,很爽快地恢复薛家名誉归还薛家祖产。起初他还真不想给薛好实实在在的好处,思及安阳公主的婚嫁,含含糊糊地多给了不少,甚至包括不违制的御内珍藏。加上安阳公主允诺的十倍奉还,薛好的身家暴增,一时间竟然有点风云人物的意思。
而这位风云人物把所有的事都丢给于千,美名其曰以忙解相思,且皇帝给薛好的,不知道有多少其实是给于千的聘礼。既然是于千拿好处,这些东西只是在他这打一圈又要回到皇家人手里去的,薛好自然不肯出力,整理的事当然也就要交给于千去办。他自己还要操持为薛家当年枉死的族人迁坟的大事。薛家的祖坟也已经荒芜,薛好过来扫过墓,总还没成为荒坟,但是也远远比不上当年。这次有了皇帝的旨意,薛好自然要大操大办,修葺陵园。
爆竹声中,顺丰粮行重新开业,仍在原来的地方。这里被几大粮行吞并之后,曾经被经营成了茶楼,薛好费了点心思找来以前的老伙计、账房和附近的人来回忆当初顺丰粮行的布置,结合自己记忆中的那些碎片,尽他最大的可能恢复顺丰粮行的原貌。
顺丰粮行摆了一条街的流水筵席,薛好不能不露面陪客。薛府亦在同一天重新挂上匾额,与薛好交好的人,如于千,如另几家走货的车马行的主人,如鸿停楼在京都的布庄、绣庄的总管,如负责宫廷采办的内侍等等,十来个人宴饮至黄昏降临才各自分散。于千自己家中只有仆婢而无亲人,这夜便没回去,留在薛府。
正好薛好也要他做个保人,订立契约,把车马行转交给贺恕。契约一共四份,他们各保存一份,剩下一份存底。薛好收起自己的那份,盯着贺恕把他那份也收好,再看着于千笑,于千叹一声“碍事”,知趣地回薛好给他准备的客房去了。
于千一走,薛好就迫不及待地向贺恕邀功道:“看吧,我说到就会做到。”
早领会过了。贺恕不中他的套,回道:“时候不早,公子该歇息了。”
薛好哼哼着点头,叫两个小厮去准备浴盆,然后伸开手等贺恕给他宽衣。
呼罗珊的战事非常顺利,薛好知道穆王监军和安阳公主督粮时,就知道必胜无疑,得到战事结束大军凯旋的消息时,一点也不惊讶。于千早早开始准备如何迎接他们,给安阳公主准备的小礼物选了又扔,总找不到合心意的。薛好特意腾出一个小房间放置于千放弃的礼品,照他的说法,就算这些被作废的东西里确实一件也不能让公主满意,其中的心意也足够让她感动了。于千恍若未闻,挑挑拣拣,最后定下一个个古砚,薛好只嗤笑他,安阳公主是大魏的明珠,要什么得不到。就算她有求而不得的东西,一个公主尚且得不到,难道于千一个户部侍郎就能给她弄来?
于千先是极为失落险些一失手把砚台砸了,很快又回转过来,安阳公主要的,是他为她挑选礼物所费的神思以及表达的心意,至于载负心意的物件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只论价值,安阳公主随手给他一支金钗也远远胜过他的所有身家,她如何会看重他送的东西价值几何?想来薛好对贺恕,一送就是半个身家,贺恕哪怕只给他送根野草,也足够让他称心如意。倒有几分相似。
想明白这一点,于千把砚台收好,嘲笑薛好道:“你也把你的半个身家送出去了,可惜你的大叔没那心思还礼。”
薛好拿出怀里的“卖身契”,并不给于千看,只在贺恕面前晃一晃,向于千笑道:“你怎知我没得到他的还礼。他可要还我一份大礼,可惜不能叫你知道是什么,你若知道了,保证馋死你。”
薛好不直说出来,于千也能从贺恕发红的脸上看出几分,咳嗽一声道:“真是浪子。我们说别的吧。你不是说等京城的事安定下来就要回乡?我有些东西,想托你带给夫子。”
“我知道了,你交给我就是。我也备下了一份礼物送给先生。”在别人面前总还要给贺恕留点脸面,薛好跟着于千转移话题,“我这一走,这里就托付给你暂管。我估算着一路上游山玩水行侠仗义,快要小一年慢可能要三四年才回来。穆王殿下应该不会把公主留那么久,至少该订婚了,我这里的东西,合适的就拿去用,只是可别只顾着你家公主把我给搬空了。就算要搬空,薛家的随便你搬,大叔的那个车马行,就饶了它吧。”
于千横一眼他:“一个钱也不会少你的。你就放心地去鸳鸯游。”
薛好嘻嘻地笑:“什么鸳鸯游,我身边哪里来的鸯,倒是你,想和公主出游了吧?哎,你就羡慕吧……”他说着往后一倒,贺恕条件反射地接住他,正正被他压在胸口。薛好伸个懒腰,猫一样地换个姿势贴上去,对着于千一扬下巴:“看到没?清场了!”
于千受他一激,顾不得要面子,站起来环臂道:“你放心,我大婚的时候,你一定有上席的座位。到时候,你可不要埋怨自己是男儿身。”于千说完就一扭头踱着方步出去了。
薛好愤愤不已地看一眼贺恕,道:“我明儿就去定两套昏礼服,你女我男,乖乖嫁了罢。”
贺恕再不管主仆之道,挣开他起身走了。薛好忙一边追上去一边改口道:“俩男的也使得……哎哎,别走啊!我女你男?这总可以了吧?……喂!你怎么还走啊!就算天地不拜,祖先总要祭一祭吧?合卺酒总得喝吧?洞房得入吧?喂……等等……”
薛好花了小半年把在京中的事初步安定下来,好在他没有功名,京中的大户看不上他,小户不敢攀他,倒没几个媒人敢上门来,省去他向贺恕表决心和忠心的气力。薛好盘算着等大军到了京城,他在京城就要到处应酬,事情一多,尽是些他出不出面无所谓的事,差不多是时候抽身,便在大军抵达京城的前几天,趁着还没清道封城,带着贺恕,打着薛家的旗号招招摇摇地往河南道去。
不过一出京畿地面,薛好和贺恕就悄悄离开了,两人各骑一马,薛好仍改名贺好,两人这次绕秦岭下山南道,弃马换船,经汉水到长江,一路沿河而下。
南方的风景,与北方很不一样。同样是青山苍苍,北方的多沉郁凝重,而南边处处透着轻灵。薛好一身青衫,于船尾负手而立,少年意气,不像走江湖的,却是个书生,只是他这天早上没有束发,晨雾水风缠着他散在背后的乌发湿漉漉的一片。
贺恕穿得整整齐齐的,拿着一条干巾帕从船舱出来,道:“先擦干头发。”
薛好没回头,道:“好哇。大叔的头发应该也是这样,我也帮你擦。”
贺恕起得比他早,早知道他要这样,已经擦过一次束了起来,于是回道:“不用。”
薛好失望地转过身来,走到他跟前,一面不满地哼哼,一面席地而坐等他擦头发。
贺恕的力道不轻不重正正好,薛好被他慢慢揉着揉着,困意又卷了上来,他扯个哈欠,把头发扯回来,拿过巾帕自己擦,边擦边瞅着贺恕道:“大叔这几年不怎么跟我说话。为什么?”
贺恕沉默地坐着,不敢看他。实在是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薛好都能给他掰出另一个意思,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喜欢说话了。
“大不了以后我不乱掰你的意思了嘛。”薛好胡乱擦几下就住了手,欺上前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道:“你把我从死人堆里抢出来,一路带着我逃回鸿停楼;二叔不愿见我,我在那个院子里,不见天日,只有你陪我这十几年。所以,谁都可以不理我,只有你,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对我这样冷淡。”
贺恕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慢慢把手放在他背上。
薛好从这日起,真的再不乱掰他的意思,人前人后,也不再口里花花,只是常温情脉脉地像贺恕照顾他一样照顾贺恕,不容他拒绝。随船观景,遇到两岸景色可心时,停船作画临水弹琴,只少个人陪他下棋,但贺恕却能陪他舞剑,遇到城镇还要登岸,看看风土,品品评评当地的特产,从吃的喝的到穿的住的,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多少女子,敢抛头露面的女子又有多少算得上门户出身,据此推算当地的民风是保守还是开放。这样停停走走,一天走不了三十里路。
贺恕再傻,也知道薛好在拖时间。不知道为什么,薛好很抗拒鸿停楼,贺恕很早就知道了。也许是因为薛好能感觉到鸿停楼上下对他的冷漠,也许是本能地察觉到薛学雪对他的复杂的态度。
可是薛好再怎么抗拒,也总有一天会到达。离鸿停楼越近,薛好的心情越坏,对贺恕看得越紧。于是贺恕总算能猜出来他为什么不想去鸿停楼。莫年这两年一直在鸿停楼,看来薛好不仅早看出来他心底的最后一块石头,还连这块石头是谁都看出来了。果然他在薛好眼前,一点心思也藏不住。
第十节·病
薛好在豫州境内还拖了半个月,总算磨磨蹭蹭地到了鸿停楼的势力范围。薛好还想磨蹭,但是却收到了薛学雪的告急书,只能即刻赶回鸿停楼的大宅。
“莫大哥今年精神就大不如前,常常头痛。”薛学雪在门口迎接他们,顾不上给他们接风洗尘,直接带他们到莫年房中。莫年脸色青白,皱着眉,额头上沁着一层汗,两个侍女为他拭去冷汗,不一会又沁出一层。
贺恕亲手把过一次脉,看不出所以然。薛学雪解释道:“河南道、河北道和淮南道有名的大夫都请过了,都说是习武所致,可是莫家的武功虽不是数一数二,却也大名鼎鼎流传多代家主,要出事早出了,怎会等到莫大哥才出事?”
“不能这样耽搁着。”贺恕在薛好跟前久了,说话间不似以前拘谨卑微,有想法立刻就会表达出来:“最好的大夫都在京城,如果能求到御医出诊,就更好。”他说着看看薛好,语带央求,“我记得穆王殿下多伤病,但是很少请御医,穆王府应该知道京都有哪些好大夫。”
论私心,薛好很不情愿救莫年,只是他这些年受鸿停楼极多恩惠,不能忘恩,便道:“我知道了。先让京里人打听一下,确实有,再延请,如何?”
薛学雪回道:“确实应该先确认一下。这段时间,鸿停楼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不懂这些,代莫大哥管这几日,都快疯了。”
薛好才不想帮莫年管事,道:“我终究是外人……交给我,不大合适吧?”
“不要紧,莫大哥上一次清醒的时候曾经说过,他若不能理事,就等你回来交给你。”薛学雪道:“就算是还莫大哥这些年善待你我的人情。好好,这些就托付给你了。”
薛好看看贺恕,贺恕充满期待的望着他,薛好于是竖起一根手指:“又一次啊,你记住了。”贺恕严重期待立刻变成了尴尬。
薛学雪看着薛好和贺恕,不明所以。
薛好拟好信,交给鸿停楼和车马行,还有交给于千的信,一并送往京城。剩下的就是等回信,和稳定莫年的情形。
贺恕检查过莫年的情形,确实是习武出了问题,他仔细查过几次,觉得内息有些问题,可是具体问题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莫年醒过几次,贺恕费了不少心思把他自己对病情的看法摸清楚。早在几年前,莫年功时就觉得不顺,曾经闭关调理内息,却越来越严重,年初只要运功就会头疼,慢慢发展到连不行功的时候都会剧烈地头痛乃至昏厥,完全不能理事。按照薛学雪的说法,莫年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脾气也越来越暴。
这个不用薛学雪说,贺恕也能感觉出来。莫年虽然一直对他不好,但是贺恕这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他的情况,动辄得咎,明显比以前要更难处,而且还越来越情绪化,越来越像无理取闹的小孩。刚才他不过多说了一句薛好管得很好,请他不用担心,结果差点被莫年掐死。
贺恕想了很多办法要把脖子上的淤青遮掩掉,全部失败。晚间就寝时贺恕先熄灭了烛火,然后才更衣躺下。他刚沾到榻面,立刻被薛好一把摁住:“你今天在躲什么?”
贺恕轻轻推他:“我没躲。”
薛好笑一声,道:“是吗。”
薛好收回手,贺恕只觉身上一轻,紧接着室内的黑暗被驱散了。薛好端着一盏灯,照着他无所遁形。
“还想瞒我。十几年了一点进步也没有。”薛好把灯搁在榻边的矮几上,伸手轻抚贺恕颈上的瘀伤,道:“一定很疼吧?是不是莫伯父?”
“不疼。”贺恕觉得痒痒,抓住薛好的手不让他再乱动。
薛好悻悻地抽回手,道:“药呢?拿出来……哎,你不会怕我闻到所以一直没擦药吧?”
说得一点不差,贺恕不敢接话,赶紧从叠得整整齐齐的外衣里面摸出化瘀的药膏,被薛好抢过去。薛好打开瓶盖,语气不善地道:“躺好。”然后一面轻轻给他涂药一面念叨:“不错啊,知道遮遮掩掩了,再告诉你,要从别人跟前遮掩过去,一点也不难,要能在我这里隐瞒住,才算你厉害。跟我斗,哼,跟我斗……”薛好把药膏放到风灯旁边,吹熄了灯火,然后爬回自己睡的半边,重重地戳他的耳朵,道“多少年了一点没长记性。睡了!”
薛好要求以后贺恕再去看莫年,必须得有他陪着,贺恕无法拒绝,本来还有点担心他们两个打起来。不过好在那天以后,莫年也没再清醒过,无形中免去了不少麻烦。
薛好既然答应要帮莫年照看鸿停楼,就绝不会敷衍了事,莫年不能理事的日子里,鸿停楼的业务没有任何下降,反而承续了之前兴旺发展的势头,鸿停楼上下从开始的怀疑,到此时也对他心服口服。薛好稳稳当当地干了一阵,过了新年,到春天,于千带着安阳公主回乡。安阳公主即将被立为皇嗣,河南道、淮南道、河北道本来民风就开放,又是鸿停楼的势力之内,很快就认可了她的地位。虽然没有鸿停楼,安阳公主也能得到认可,但是薛好给的人情,她并没有拒绝,爽快地答应了回去就给他打听大夫的事。三月初十,安阳公主和于千启程回京,薛好送走了他们,回来向贺恕道:“怎么样?我看人不会错吧?这位公主,确实有为人君的气度,又能让天下人被震惊一次,甘露殿里的那位,不选她还选谁。哈哈。”
贺恕早知道他的话鲜少出错,只笑笑,不答话。
春天很快就走了,接着到了夏天,眼看着夏天也要过去了,终于等到了于千和安阳公主的回信。宫里侍御医韩青已经辞官,但是并不打算归隐,只是为了让位给他的儿子韩寿。眼下韩青还精力充沛,正在到处找疑难杂症来分析,听了安阳公主的介绍,对莫年的病症很有兴趣。还有穆王府一直信任的那位王大夫,是江湖侠医王太平的弟子,虽然不习武,却非常了解武道。以前常年在各地行走,见多识广,后来因为敬仰穆王为人才一直跟着穆王走,最后在京城落脚。这两位都愿意为莫年看诊,但是要求将莫年送到京都。韩寿毕竟年事已高不能远行,而王大夫,却不能离开京城。
薛好和薛学雪商量过,征得给莫年诊症的大夫的同意,决定送莫年上京。正好薛好这年要准备及冠,必须要在家庙里完成仪式,而薛学雪也想去祭拜真娘和大哥。两人一合计,趁着还没到下雪的日子,急匆匆就启程了。莫年没有兄弟姐妹,更无儿女,鸿停楼的事,便暂且搁下了。
韩青第一次给莫年把完脉,有些惊讶地问薛学雪:“莫老板,早年是不是住在京城?”
薛学雪点点头:“是的。莫大哥十多岁才搬到河南道,此前一直在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