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把莫年的手塞回被子里,道:“实不相瞒,同样的病症,今年春天,老夫曾经见过。这不是病,而是中毒。”
薛学雪惊道:“鸿停楼戒备森严,怎会中毒?”
“不急。”韩青捻捻胡子,道:“等老王过来看诊我才能确定。不过莫老板的病症跟那位的完全一样。如果没有猜错,他是服过忘忧散。这药本来只损害记忆,并无其他害处。但是莫老板常年习武,经脉的形状发生变化,导致忘忧散的作用也有所变化。具体是什么样的变化,老夫觉得有些束手,还是等老王也看过诊,我再跟他讨论讨论。”
“忘忧散……?”薛好念几遍,问道:“韩大人能不能说说,这忘忧散是怎么回事?前面那位服过忘忧散的病人,也是因为习武致病的吗?”
“那倒不是。他是被人砸破了头,淤血挤压头部的经脉导致的,调理几天就恢复过来。莫老板却是因为习武……说来惭愧,老夫对武道了解不多,真的很棘手。”韩青不能说那个倒霉的被砸破头的病人是谁,只挑他们该知道的事说了,给他们一个大致的概念。
不多久,王大夫也赶了过来。他也第一次把脉,立刻判断出是习武出了岔子。莫年的内息经过头部几个穴位的时候,受到阻碍不能前行,起初只是会让莫年在习武时感到不适,慢慢的,就会发展为头痛症乃至晕厥。
王大夫和韩青都是第一次接触这样的病症,两人都兴奋极了,如果不是莫年还活着,说不定两人要合伙把莫年剖开看看,两个老大夫制定了四五种不同的方案来治疗。根据韩青的经验,先解忘忧散,然后进行调理,王大夫则用针灸压制莫年的内力,方便药力畅通无阻地上行。一时半会的,看不出效果,但是莫年渐渐地不会再喊头疼,也就说明,两位大夫的方法是有效的。
薛学雪、薛好和贺恕确认了莫年慢慢地会好起来,才放心处理自己的事。薛学雪去拜祭过祖先和父母,祭奠了大哥和真娘,打算等莫年康复后,跟他说明白,就搬去祖坟旁住一辈子。薛好仍担负起薛家的产业,旁支几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也送了过来,薛好试验过根骨,十分满意,全部认做义子。全不顾他才比这些孩子大十五六岁。贺恕每天教这些孩子习武,薛好如果处理完了公事,或者存心偷懒,就会过来捣乱。有一日薛好欺负一个叫薛南的小孩,被贺恕拦着,他和贺恕闹一阵,也不追着要欺负小孩,只抓着他的肩道:“以前,莫伯父曾说他像我父亲,二叔像我母亲,他们哪里像了?要我们这样才像。”
此后薛好的几个义子,便都改口叫贺恕做“娘”,贺恕忍无可忍跟薛好发了一顿火,薛好这才又让他们改过口来。
于千在他们的情况都稳定下来后,上门拜访过几次,他和安阳公主已经订婚,皇帝赐给了他一座宅邸,他忙着把宅子装饰好,少有时间出门。此次为莫年延医他出了不少力,怎么着薛好也该感谢一下,于是于千那座宅子的装饰,就由他一手包了。
薛好还把于夫子接来京城。这一年为了莫年的病,薛好就没清闲地过完一天,忙忙碌碌的,时间飞快,次年便是他及冠。薛好父母即亡,长辈里只有薛学雪在,薛学雪肯定要代为主人,于是那个命字的人又能是谁?还能是躺在榻上下不来的莫年?只有于夫子合适,薛好就命人三请四请搬出了于千大打亲情牌,终于把老夫子请来。于夫子到了京城,不过住了几天,就嚷着要回去治学。于千便特意求了皇帝的准许,让于夫子自由出入太学府和弘文馆,于夫子对这两个地方的大儒和藏书很有兴趣,也就不嚷着要走了。没多久却又因为认识了几个饱学之士,往往因为意见不合打成一团,还好都是老骨头,打起来也没多大劲,又有弟子看着,眼见不对就会上来拖开,总没闹出大事。
于夫子得知薛好请他来京城的意思,满口应下,至于薛好的字,他随口掰一个:廉舒。薛好当然喜欢得紧,却被回过味来的贺恕强压着拒绝了。
这一年的冬至、除夕,出奇的团圆。连于千都能掺一脚。除夕这晚临睡,薛好拿着贺恕当年签下的一纸承诺,打算跟他谈这个问题。
第十一节·解局
贺恕就在薛好对面坐着,依然是低垂的眉眼。薛好把他签的承诺搁在两人中间,沉默良久,道:“你是不是真的一点也喜欢我?”
贺恕看他一眼,又把视线垂下去。
“如果是真的。”薛好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我会放手。如果,是真的。今年我想过很多事。估计忘忧散的毒解了,他就该记起你了。如果你对我没有一分一毫情谊,我会试着不再纠缠你。这个承诺,上次不过是太渴望与你一夜春风,你当真不愿意,我也会把它当作是玩笑,不可能真的强逼你。”
薛好让自己声音听起来是在故作坚强,然后忐忑不安地等贺恕的回答。不过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贺恕会给他那个他想要的答案。
果然贺恕挣扎半天,只道:“……我要等他……”
薛好点头道:“是。毕竟你答应过他,没关系,我陪你等。不过如果他放了你,你是不是会放下一切心结,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我?如果他不放你,你是不是还会给我机会?你以前答应的不离不弃,是不是还能做到?”
贺恕又看他一眼,侧过头不应声,全算作是默认了。
薛好舒口气,就算贺恕拒绝的可能只有百分之一,也还是会让他提心吊胆。现在总算,顺利过关。薛好把案上的一纸承诺收进怀里,笑道:“总算你没判我去死。睡吧。哎,既然认命,以后可不要再折腾这些,每次都被你弄得七上八下的。”
除夕的晚上注定睡不了多久。薛好放了庭燎、爆竹,还和于千、薛学雪、贺恕四人玩了几局藏钩,门前的姽婳桃符和桃板也是薛好做的。到了子时要祭拜宗庙,进椒柏酒、桃汤、屠苏酒、胶牙饧、春盘,忙到丑时过半方睡下。睡前薛好把自己和贺恕的却鬼丸放在床头,预备初一一早佩戴。说是睡,不过合眼小眠,卯时刚过就要起。
初一这天人人佩戴却鬼丸,在门上画鸡,贺恕的那丸却鬼丸自然是薛好帮忙戴的,薛好趁机又上下其手一番,门上的德禽也是薛好画的。于千早早和他们用过早膳就要赶到宫里去贺拜,回来还有朝臣间团拜。初一天下解禁,长安城为国都,更是热闹异常,佛道两教的祭祀过后,人们纷纷走上街头四处游玩,于郊外放生鸠,五种鸠鸟,薛好都有,放出去的爽鸠和雎鸠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薛好肆无忌惮地享受艳羡的目光,很得意地佩服自己的机灵,早早拖着贺恕去猎五鸠,不然按薛学雪那个懒人的想法,临头了再去买,只怕连个布谷都没得寻找。
放完鸠,薛好又拖着贺恕在街上逛,初一街上的人们都穿着最好的礼服,绫罗绸缎刺绣镂花,花红柳绿的色彩艳丽极了。来往士子衣冠楚楚,女子们有的躲在幂罗里,大胆些的直接露出脸,若是有人多看了两眼,立刻就要瞪回去,除非那看她的人是薛好这样俊俏美貌的少年,且目光含蓄不带轻佻。还有更大胆些的,不待风流浪子调戏,反调戏起街边的公子哥,扔木头雕的小玩具,扔荷包香囊手绢,扔干果干花,有时扔错人,只听惊呼一声就没进人堆里不见了。薛好一路走来,被扔了满怀。他走到开明坊和大业坊之间,冷不防被一个女子扔的核桃砸中额头,薛好叫一声回头只见贺恕忍笑忍得肩都在发抖,便把自己怀里的一堆全扔贺恕身上了。
薛学雪只陪他们放了鸠鸟,就回家去陪真娘的牌位,果然薛家人,总是相当痴情。薛好在贺恕身边腻一阵,买一块点心,他一口再喂贺恕一口,肠粉血羹也共用一份食具,不知有多开心。两人一起沿路吃吃喝喝看看街边的饰品磨蹭着走,街上人潮涌动,也没分开他们,下午两人随便找了个还没客满的茶楼歇脚,正谈笑今天的见闻,便有薛家的下仆找来说,莫年醒了。
薛好看看贺恕,好心情顷刻消失无踪。
莫年醒了,可他非但没有想起和贺恕的往事,反而连贺恕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按照韩青的说法,忘忧散早就已经失效了。莫年记得他有一个不可放手的人。那个人是谁?莫年斩钉截铁地告诉所有人,是薛学雪。原因无他,莫年绝不承认自己和薛好这样的黄口小子一个眼光。薛好甚为鄙夷,不过却又大喜起来,这可是莫年自己放手了啊,贺恕归他了。
但是薛好看见贺恕失落的表情,又高兴不起来了,可是立刻又恢复快乐,伤心吗?没关系,有他在,总有一天会把莫年彻彻底底地从贺恕的心里和生活里铲除干净。
莫年一句“不认识”,放了贺恕的自由,解了三个人的困局。
莫年虽然醒了,武功却还没有恢复,所以暂时没有回鸿停楼。好在鸿停楼大半生意都转到了京城,莫年坐镇京城,也属当然。
薛学雪虽天天来看莫年,陪他说话,却也有心避着他,更多的时间用来陪真娘的灵位枯坐。薛好不准贺恕单独见他,要见必得有他陪着。莫年恨不得连他俩一起赶出去。薛好跟他碰几次没趣,也就很少再来。只有贺恕还隐隐给他担着心,薛好看在眼里,并不劝他,只是陡然对京城的生意兴趣倍增,成天带贺恕满京城地走,查看各家店铺,照看顺丰粮行的生意,贺恕天天忙着根本没时间再想莫年。莫年就这样被薛家人集体忽视,那也罢了,贺恕明明据说是他的暗卫,也不管他死活,一时间莫年也不甘寂寞地三天两头闹一番。正好赶上要给薛好准备冠礼,薛家上下忙成一团,再加上这位大爷胡闹。薛家这半年,过得十分精彩。
薛好的冠礼正巧在他生日的当天,并没有大肆宣扬,请的朋友少,但是用度处处是精品,穆王府感谢他对于千的帮衬,遣了穆王世子来观礼,于夫子在京城认识的几个朋友答应了在薛好的冠礼上绝不打架之后,也被请到了上座,于千自然是要列席,一些生意上的朋友也在,莫年再讨厌他,也勉强坐了一坐,不过片刻就要走。他急着要恢复武功好回河南道去。省的天天在京城看着人吃里爬外。薛学雪很怕莫年急于求成走火入魔,按着他在座上坐了半日,但是薛学雪是主人,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一晃眼,莫年不见了,他也无法。
于夫子给长宁的字是修甫,薛好唉声叹气地接受了这个字,却没想放弃廉舒,打算把廉舒拿来做号。薛好,字修甫,号廉舒居士,多好。
冠礼并没有拖得太晚,几个老夫子都折腾不起,穆王世子急着回府,生意上往来的人更是忙碌,小宴一次便散了。薛学雪将给于夫子的谢礼送了过去,冠礼才算真结束。
及冠,才是成人。这么说起来,贺恕并没有经历过及冠,也就没有命字。不过他是江湖人,是武人,有字没字,并不重要。莫年也没有经历冠礼,他还没有满二十,家中长辈就已经全部过世,谁能给他主持冠礼、命字呢?冠礼对于贺恕,实在是个奇妙的经历。
薛好这天喝了很多酒,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之一,他当然高兴。贺恕把他扶回房的时候他路都走不稳,影子都在飘了,却还记得要赖在贺恕身上不下来。贺恕费了老大劲给他梳洗,把他哄到榻上睡着,自己出去草草打理一下,回来却见薛好正披着外衣在榻边坐着,手上拿着一个核雕——贺恕亲手给他准备的礼物。这天还是薛好的生日,不过贺恕完全没有身家,所谓礼物,就是把初一那天扔到薛好头上的那个核桃雕出图案拿来做摆饰。不过仔细看,他雕的人形,有几分像薛好。贺恕犹犹豫豫地一直拖到安寝时分,也没送出去。
薛好转着核雕,问道:“你给我的?”
“嗯。”贺恕点点头。
“谢谢。”薛好用外衣把核桃卷起来,放在枕边,起身走到贺恕跟前,道:“不过,还不够呢。我的生辰和成人礼,你应该再送我一份大礼才对。”
二十岁,已经是成年人而非少年,薛好比贺恕还高一点,加上贺恕总不自觉地半弓着,无形中又矮了一截。
“我……”贺恕刚开口,被薛好环腰抱住,然后听他在耳边笑道:“算起来我可亏惨了。你早答应我给一个晚上,现在却要挪来做礼物。你是不是要补偿补偿我呢?比如说再答应一晚?”薛好说着要抱贺恕走,贺恕心乱如麻,忙抓住门框,道:“等等!我……我还没准备好……”
“你要准备什么?躺好就可以了!”薛好把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扒开,不过扒开一只手扒另一只手,已经松开的手又抓到门框上了。薛好便连他的手臂一起抱住,往后一仰,两人一起摔在地上,薛好一着地就立刻翻到他身上压住,奸笑道:“再说都给你这么多年准备了,你还要多久,是不是要等到我老得做不动了才能准备好?迟早有这天,早早从了吧~”
他这次是来真的。古人怎么说来着……酒后乱性?贺恕还在胡思乱想,薛好已经像小狗一样从他的额头开始往下舔,紧束的中衣也早被解开了,薛好乐呵呵地左掐右拧揉揉捏捏,唇齿在他的锁骨间流连不去。薛好极尽所能缠绵一阵,瞅着贺恕不再挣扎了,道:“我们到榻上去,你乖乖的,听话啊。”
第十二节·变故
薛学雪自己陷进的是一段不伦之恋,薛好又抢先一步解决了后嗣问题,他便一点也不干涉,由着他们去。莫年借薛府的地方闭关之前,薛学雪一刀削了青丝,只留下齐肩长,明明白白地跟莫年说清楚,然后搬去了薛家陵园,就在他哥哥和真娘的合葬墓边结庐而居。薛好这时才对他这个二叔另眼相待。薛学雪一走,莫年一闭关,薛好就开始肆无忌惮了。
薛好的逻辑很有趣,反正贺恕是算不明白的。他生辰第二天清早,守着贺恕醒了先一顿汤药粥点灌得他迷迷糊糊,然后说第一晚是生辰贺礼,不算是贺恕履行了承诺,要再给一个晚上。贺恕老老实实地从了。那第二天总算是履行承诺了吧?薛好说算当然算,可是他加上生辰礼物一共允了三个晚上,这才两晚,于是第三天继续。这样每晚多应一次,贺恕的每天都在还债但是债却越背越多。贺恕一直没算明白薛好怎么算到他现在这样还债无期。其实说到底,债不债的承诺不承诺,不过是生活情趣而已,就算贺恕什么都没答应,晚上同睡一榻,薛好求欢,他会不应?
现在贺恕不想应的,是薛好过分随意。贺恕的最底线是黄昏无人的偏厅。薛好得寸进尺要在穿花厅临水轩回廊桥翠竹阁……等等地方十二个时辰各来一次,刚浮想联翩哈喇子流一地地说出个头来,就被难得发一次火的贺恕打得抱头鼠窜。薛好这才收敛了不安分的心思。
早晨薛好会起得很早,然后出去练武,回来先和贺恕互相打理一番,然后一起用早膳。早膳之后贺恕会去监督几个孩子习武,薛好就搬着卷宗在他旁边为薛家粮行和车马行和鸿停楼的发展做谋划。时不时嚷着累了要找贺恕抱抱亲亲,几个小孩遇到此种情况,会很乖巧地集体转过去扎马步。如果他们在睡觉之前不要讨论那些让贺恕面红耳赤的话题,贺恕大概会相信他们是真的有心避开。
午膳所有人聚在一起用,贺恕和薛好共一条食案,饭毕是午休,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看薛好的心意和贺恕的配合。半个时辰后薛好会送几个孩子去西席那学书,再过半个小时薛好才会把贺恕叫起来。下午薛好仍然要处理公事,贺恕得自由,但是薛好随时找他,必须要能找得到。晚膳仍然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吃。膳后薛好要抽查孩子们的功课然后打发他们去玩耍,薛好自己照例要拖着贺恕去散步。一般是薛好半扶半搂着贺恕走,就在薛家的小池塘小假山边慢慢地绕,绕累了就在池边柳树下的草地上坐下靠着青石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