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我就巴巴地缠住他,要他带走我。我知道他是六扇门的人,我要进六扇门,要将当年杀我全家的人查出来。后来郑铭将我寄在一家武馆内,一边学习一边练武直至我通过考核,成为六扇门的暗探。
要是没有郑铭,小绿现在可能已经死在不知道哪一个旮旯了。
所谓受了委屈的孩子最见不得爹娘,他这么一问起,在温府受得委屈和折辱就一幕幕的浮上心头,差点掉下我的男儿泪来。
我吞了一口茶,开始指天画地的描述我在温府遭受的非人待遇——当然是省略了某些事情,其中温素秋前科累累劣迹斑斑,实在让人发指。
唾沫横飞的说了半天,口水都干了。我稍微消停一下,看到郑铭带着微笑专注听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疲倦,我才想起现在已经打过三更鼓了。
烛火在摇曳,我赫然看到郑铭鬓边居然有了一撮白发。他今年才刚过四十,为了六扇门的事情日夜操劳,居然已经早生华发了。当年将幼小的我救出来的那个豪爽捕快已经现了老态。
想到这里,我不由有些伤心。他见我停了嘴,就伸手过来将我的头发揉成了一个鸟窝,「看来温府的三公子人不错。」
「不错?」我尖叫起来:「他……」强暴两个字差点没有脱口而出。
「哪里不错了。」我冷哼一声,「我是恨不得杀了他。」
「怎么了?」郑铭奇怪的问。
「温素秋他……」事关尊严问题,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只好不甘心的自认倒霉了。
「怎么了?」
「那混帐放狗咬了我一口!」
后来我又问了些六扇门的近况,最近曹帮的案子自然少不了。郑铭详细的向我叙述了当日六扇门捕快们大破曹帮的事迹,听得我是太快人心,只恨没有亲临现场。
不过说到衙门那边的审讯,郑铭却露出了难色:「从搜出来的两处假银票印制地点来看,曹帮应当不会有如此财力人力去做这么大规模的事情,他们身后必定还有人。从曹帮那边搜出来的帐册中,其中一本有大量的银两来源,却没有注明出处。」
「背后的人一定不简单。」
「没错。」郑铭皱眉道:「可是曹渊等人就算被上了刑,嘴巴也紧得好像蚌似的。前天他一反常态的说要招供,然而仅仅一个晚上,却又闭口不谈了。真奇怪啊?」
「一定是接头的人来过,没有查过狱卒的来访记名册吗?」
「查过了,可是当天晚上没有人来过。曹渊是重犯,怎可随便探视?」
我代替郑铭将推测说出来:「情况只有两种:一是来者武功卓绝,或者透过什么别的途径和曹渊接触过了;二是来者位高权重,已经收买了典狱狱卒,打通一切。典狱比普通监牢要严密许多,相对的狱卒也非比寻常,这样的狱卒要么是忠于职守,要嘛……」
「要嘛,就是收了贿赂必能做得滴水不漏。」郑铭恼怒地低吼。
「小绿。」郑铭道:「六扇门在京城的人里,你最机灵。不若你去一趟典狱,逐个试探狱卒,看看可否问出个蛛丝马迹,顺便也去会会曹渊等人,说服他们说出所有。否则,即使将他们尽数问斩,不久后必定还有第二个『曹帮』出现。」
我也不是不想为郑铭分忧,只是……
郑铭见我面有难色,立刻一拍掌大笑道:「不用担心,那些画像我已经透过衙门的官差跟温府沟通过,不许私自缉人,要嘛就透过衙门。温府倒也乖乖收回成命,等我明天命令官差收拾一下剩下的画像,过个一、两天风头平下来,你就可以出门了。」
我大喜,赶紧谢过郑铭。虽是无中生有的诬蔑,但是毕竟谁也不想自己变成通缉犯,还是下面有赏金的那种。尽管我不是一世英名,但好歹也是身家清白,如今却给温三公子毁于一旦。
第七章
就这样,我在六扇门里优哉游哉的休息了三天,郑铭嘱咐我该去处理曹帮的事了。
尽管我觉得那张蹩脚的画像不可能让没见过我的人认出我来,可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换了一身官差服。整整齐齐的束了发,戴上官帽,倒也有几分少年官差的模样。
因为此案重大,所以曹帮的几名要犯——分别是三位当家人以及两位帐房先生,都被关在并排的牢狱中,这个隔室除了曹帮的要犯就没有别的人了。
我来到典狱门口,亮出了六扇门的官牌,通行无阻的走进典狱内。虽然只是六扇门的官牌,但也让我尝试了一次畅通无阻的爽快,不由得哼起小曲儿:「俺今天当兵咧,为国杀敌上前线咧,杀得敌人屁滚尿流咧……」
哪里知道那条狭长的走廊还没有走完一半,身后就伸过来一双手臂,紧紧的将我搂住。
「小绿!终于找到你了!」那个袭击官差者如此低喊。这么胆大包天的人,除了温素秋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了。我忽然想起,紧挨着关押曹帮众人的牢狱旁边,关的就是温府那个买假银票的二少爷。
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真是倒霉到了家,温素秋和温翔天绝对称不上兄友弟恭,想必温素秋难得亲自屈尊来这边看自己的二哥,怎么就真让我给撞上了呢?而且都换了身官差服了,居然还认得出来。
想起他给予的那些屈辱,我顿时怒火攻心。
好啊!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我每每回想最后居然没有给你一拳都后悔得要死,几乎引以为人生一大遗憾。不过上天待我不薄,既然再次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当然不会像上次那样傻傻的浪费。
我二话不说转过身,一拳就往温素秋的脸颊上揍过去。我下盘扎实架势十足,尽管没有多少内力,但是拳头虎虎生风劲道十足。
拳头狠狠揍到温素秋的脸上,他被我打得整个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嘴角漫出一丝血。
「你要来捉逃仆吗?三公子。」我抱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温家三公子难得一见的狼狈,我当然知道以温素秋胜我许多的武功,是不可能被我打到的,他是甘心挨打。
「我只是想找到你,从来没有说你是温府的逃仆。」温素秋站起来,渐渐的恢复平静,然而那双眼睛里却流露着和他平静脸孔迥然不同的激烈情感。
我也猜测到什么逃仆,其实只是百姓们以讹传讹。他不过是想逼我现身而已。
「小绿,那个晚上是我太失控,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静默了片刻,温素秋认真的问道。我第一次见他不带分毫戏谑的认真表情,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心高气傲的三公子,什么时候用过这么恳求的眼神,这么低三下四的语气去求对方一个「原谅」呢?
也真难为他了,看到他眼底里的那丝悔意和恳求,心里有一处慢慢地柔软起来,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作践自己。可是,那一夜来回切割着我身体的利刃和被人宰割的屈辱,我无论如何忘记不了,要我简简单单的说句原谅,那是门缝儿都没有的事情。
「算了、算了。」我摆摆手,恨不起来火不起来,又打不下手,难道我还躲不起吗?
「当我被狗咬了一口,我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也不要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就皆大欢喜了。」
「小绿……」温素秋似乎对我的宽容大度并不满意,他仔细的端详了我片刻,不由自主地往我这边走了一步。我赶紧后退,撒手摇头的道:「别别别,你别过来,怕了你还不成吗?你温公子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就算我谢谢您了啊。」
我后退的动作成功阻止了他的前进,他停在原地,仔细端详着我,最后,他的眼神落在我别在带子上的官牌,喃喃道:「原来你是六扇门的人……」
「所以官爷我要办案了,三公子自便请回吧。」我被他看得脸色有些发烫,决定不再管他,昂首阔步的往狱里走去。
「……」温素秋居然还一个箭步上来拉住我的手。
我大怒,正要怒喝他「我要以阻差办公的罪名拘留你」时,温素秋另一只手已紧紧捂住我的嘴巴,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点了我的哑穴,钳住我的腰就快速的往牢内掠过去。
牢里有两个狱卒正在看守,见到温素秋钳制住一个官差——也就是我,闯了进来,都惊讶的张大嘴巴正要高呼。
温素秋并没有理会官差,快速地四处打量了一下,搂住我纵身一跃就跳上了横梁。只见他足尖一踏横梁,就着力道闪身进了角落里。
典狱的大牢比寻常民房要高得多,因为牢狱内只在高处开了两扇小小的窗户通风,所以暗得很。别说是现在这样的黑夜,就算是白天也没有多少光线能透进来。只靠着那几盏灯,根本照不到横梁上。
我们才刚上横梁,就见到一个黑衣人好像鬼魅似的飘了进来。那两个官差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刚大喊:「你们是什……」话还没说完,喉咙里已经喷涌出大量的鲜血,握住刀柄的手还没来得及将刀完全自刀鞘中抽出来,就软绵绵的倒地了。
杀人灭口!
这四个字轰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好了,曹渊他们!
我想下去,可是温素秋两条手臂将我钳得死紧,根本不允许我动一丝半毫。见我挣扎的动作渐渐大起来,他当机立断拂过我的软麻穴,我顿时浑身瘫软不能动弹。
我被温素秋紧紧按在怀里,被迫死死的盯着下面发生的惨案。
那个黑衣人武功高强,一招一式狠辣无比,两个没有武功的帐房先生跟那些狱卒一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呼叫就已经毙命倒在血泊中了。
杀手的武功太高,曹帮的要犯们根本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无声的杀戮让暗器扎入肉体的丝丝声清晰无比,鲜血喷涌出来的声音夹杂着没来得及完全出口的闷哼,让我觉得阵阵晕眩。
下面的杀戮并没有多大的动静,但是我的耳朵却好像充斥着男人、女人、幼童的尖叫和凄厉的呻吟。
我知道那是记忆里的爹、娘、小弟,还有家里帮佣仆人们的惨叫,现在的杀戮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是一样的。
眨眼间,黑衣人已经将五个要犯杀了四个,只剩下武功还算了得的大当家曹渊,带着手铐脚镣在苦苦躲避他弹过来的夺命暗器。
忽然,黑衣人从袖口中弹出一条玄铁链子,从牢门的空隙里一甩。那链子好像有生命的蛇一样,暴突而起直直卷往曹渊的脖子。曹渊才避开一颗暗器,抬头就看到链子迎面而来,刚要偏头避开却没有成功,被链子卷住了脖子。
黑衣人的链子在手腕上一卷,五指收缩往后一扯,曹渊是昂藏七尺男子,生得健硕挺拔,却轻而易举就被黑衣人硬生生的吊着脖子拖到牢门前。
「你……」曹渊虎目暴突,嘴角和颈部渗出大量的鲜血,「居然灭口!」
「我为他保密这么久,他居然……哈……好一个……」他显然知道是谁派来此人,可是还没说出来,那条细小的玄铁链子居然将他的头整个都勒断了。
艳红的鲜血好像喷泉似的喷洒出来。头断掉的那一瞬间,温素秋的手捂住了我的双眼。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可是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和物体砸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却清晰无比的传过来。
天啊……
尽管我的眼睛蒙在温素秋修长的手指下,可是依然满眼的血红。等他放开我的时候,黑衣人已经不知所踪了。温素秋抱着我下横梁,解开我的麻穴和哑穴。满室腥臭和地狱般的场面让我头晕脑胀。
我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可是在瞬间就杀了七个人的可怕场景还是将我震慑了,我脑海里只剩下一片血红和扭曲着面孔的遍地尸首。
偌大的牢狱里全都是腥臭的血味,尸体横七竖八的倒着,曹渊断了头的身体直直倒向前面,没有头的颈部正对着我的方向,我能清楚的看到他颈里的软骨。血依然从那个缺口里汩汩而出,将稻草都染红了。
「吸气!小绿,吸气!」温素秋低低的道。
我拽住他的衣襟,之前的折辱和争斗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重要了,这个炼狱里只有温素秋是我身边唯一活着的生命,他温热的手心和关切的话语让我感觉到,我还没有变成地上的其中一具尸体。
「啊——」看到正对着我的曹渊断颈,还有他那颗面目狰狞的头颅,以及上面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孔和极度不甘而大大睁着的眼睛时,我终于忍不住惨叫出来。
温素秋眼疾手快的拂过我的哑穴,刚出口的尖叫消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这个血红的空间就好像我不能发出声音的嘴那样,死一般的沉寂。
「不要出声,不要声张。」温素秋对我低语,他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但依然镇定,声音甚至比往常更冷清平淡。
我的手指几乎掐进他肩膀里去,半晌才点点头。他解开我的哑穴,「小绿,听着。外面的官兵想必也已经被解决了。我们要悄悄出去,不要声张。」
我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他雪白的靴子和衣摆都已经被地上的血染得鲜红。
我茫然的抬起头,看着满地的血和尸体。现实和我脑海里的儿时记忆重叠着,我一时分不清哪一幕是过去、哪一幕是现在,倒在地上的尸体到底是曹帮的要犯,还是我的爹娘小弟。
温素秋用手包裹住我的手,给了我一个坚定而温暖的眼神,好像在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在我身边。
温素秋看穿了我此刻的恐惧和软弱,对我伸出手:「小绿,我抱你出去。」
看着他伸过来的手,一瞬间我有些发怔了。
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怕成这样……我原来还是没有办法逃出童年时的阴影,就像现在这样,那场劫难无论过去多少年,我根本还是没有办法去直视。
进入六扇门后,我为了找到当年的凶手而不断的磨砺自己,让自己更坚强,强到足以面对过去。可是,今天同样的惨祸发生在我的面前时,我才发现自己依然还是七岁时的我,无助而恐惧。
我强迫自己认真去看鲜血淋漓的现场。可是晕眩欲吐的感觉却越来越严重,等到我环视一周之后,觉得整个牢房都在天旋地转的摇动,满眼满脑子都是血淋淋的尸体。
「够了,小绿!不要勉强你自己!」温素秋晃动着我的肩膀:「先离开再说,杀手可能会回来。」
温素秋了然地蹲下身子,示意我趴到他的背上。看着他慢慢弯下去的背脊,我好像有点明白了他隐藏在强势之下的苦心。
他怕伤我的自尊,所以这一次他默默的蹲下来。温素秋原来是那么高傲的人,却肯为了我,弯下从来没有弯过的腰。
尽管平日不见分毫,这个人却在真正的关头,悄悄的展现他的体贴和温柔。
想到这里,心里有一股暖流冲了进来。
我很紧张,全身因为极度的紧绷而颤抖着,趴到他的背上也捉不紧。他低声道:「不舒服就咬住我的肩膀,千万不要叫出来。」
冷汗已经浸湿了我整张脸,我完全没办法思考,只好听他的话,狠狠咬住他的肩膀。因为紧绷得将近痉挛的关系,我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松口放开温素秋。
我咬得很大力,温素秋却哼也没哼一声。他背着我脚下运起轻功,足尖偶尔点地几下,跃出了这个恐怖可怕的空间。
果然如他所言,门口守卫的几个官兵已经遭了毒手。温素秋尽量不碰到尸体跃了出去。
夜色深沉,月亮被遮在厚重的云后面不见一丝光芒。悬挂着的灯笼,里面的烛火透过红色的裹油纸发出凄艳冷淡的红光,典狱里死一般的寂静。温素秋很顺利的出了典狱,转了个弯到外面巷子里等候着的马车前。他将我放进马车,然后自己也翻身上来,放下帘子,低声吩咐车夫:「赶快回府。」
一路上,他安静地搂住我。黑暗而狭小的空间里,我听到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渐渐的心安下来,晕眩耳鸣和紧张的痉挛终于有所减缓。
等我真正的放松下来后,已经身处十数日不曾踏足的迎岚院内了。
温素秋并没有从温府的大门进入,而是选择了不引人注意的侧门。他一路避开仆人,到了迎岚院才见到婢女小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