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项平不知该不该对法善道谢,最后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直到就寝前,项平才借着睡意随口问:「你今天下午没到微翠亭?」
法善在蒲团上打坐,项平总是不知他是醒着还是入神去了。
法善回道:「我送罗施主回家,他们留我诵一段平安经。」
「喔。」听法善这么说,项平心里搞不清是什么味道,喃喃地说:「要是我在那时出事,看你怎么办......」
法善却听得清清楚楚,还回道:「若你遭逢事故生不如死,项家人下不了决定,我会让你少些痛苦,死得干脆。」
项平猛然想通。
是啊,法善他来,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杀我,为了让我死得轻松......本来躺上床的项平,又坐起来。
「那你为什么救我那么多次......要是我早点死,你也就解脱了吧。」
法善睁开眼,转过头看着项平,那眼神平静无波,项平看不出任何感情。眼前这没有感情的人,说着无情却又无奈的话。
「解脱的不是我,而是你。你救了我,不仅修为没了,还得受九世轮回之劫数。等这世结束,你救我的罪就还清,而我甘入无间地狱,你不会再与我有任何关联。但是,对你身边的人来说,死毕竟是死,能多活着一天,是一天的回忆。」
这话中的冷漠让项平无法消化,索性不去想,只回道:「那些事......我不知道!」
项平倒下以被蒙头。他心中莫名地觉得难过,法善的冷漠,使他胸中满是凄凉、悲哀与无奈。
这时他还是不懂为何法善的冷漠令他难过,他也未曾想过,若是自己的死,对家人是痛苦,能一天的回忆,是一天;但对法善来说又如何呢?漂泊三百年来的等待与寻找,就是为了让他死得痛快?
***
各位客官,上回说到白狐柔,跟着僧人四处云游。
那白狐虽已有千岁,却仍像个孩子,对人世充满好奇。加上有僧人的保护,就算僧人一直劝她回白木林,她是怎么也不听。她爱缠着僧人问东问西,僧人是个安静的人,仍尽量回答柔所有的问题。
只有一件事僧人不回答她,僧人的名字及过去。
柔知道人有各行各业,并非生下就是作哪行后,也爱问起僧人在成为僧人之前,是在做什么,僧人从来未说过。
有一天,他们在山间,自一群盗匪手中,救下一名被受凌辱的少女,并自她手中拿到一只发簪。
那是一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成叉装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少女说她遇到抢匪,那是她们家的传家之物,要僧人替她送回河北老家中,替她向家人道歉。
那一天正是她二十岁诞辰,家中将她许配给别人,但她心有所属。于是与她的爱人决定私奔,还偷了家中传家物出来。却没想到与爱人在山路上遇到盗匪,那男人把她推进山贼中,然后自己逃了。
少女虽被两人所救,但交待完后,便拿起山贼遗留的刀要自尽,僧人抓住她的手。
少女以为僧人不让她死,哭着说她已无颜回家,一个女人受到这种事,她怎么都活不下去。
僧人却道:「让我帮你解脱。」
劲道刺入她胸膛,少女在临死前看着僧人,竟是笑着对他说:「我终于又见到你了......这是第......次吧......」
柔一脸不解,两人将少女埋葬好后,柔问僧人:「那女孩是怎么了,你们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说终于,又是第几次呢?」
僧人只谈轮回。
白狐聪明,又问:「那是说,那少女前几世见过你,所以才那样说罗。可你说普通人转世后不都忘了前世的事,怎么她这会儿又想起来了?还有,人没能活得像精怪那么长,你也说你不是僊人,那你到底是什么,又活多久了呢?」
「快两百年吧......」僧人这么说,但柔不信。
妖有妖气,人修形成僊也会有僊气,但她眼前的僧人,却是普通人的气息。而刚刚在救人时,他虽没杀人,可那煞气是藏不住的。难不成,是魔?
柔决定要一直跟着他,僧人现在看来约莫四十岁,普通人活到八、九十岁就是长寿了,她要看看僧人是不是真会不老不死。
过了三十年,僧人的外表没什么改变不说,两人旅行至边境战场,僧人又自一人手中,收到那只发簪。
那是一只打造两只粉蝶交错飞舞,各从一羽下延伸成叉装的银叉,在羽翼上各镶着蓝色、黄色的碎琉璃。
这究竟是怎样的因缘,白狐是否能看透僧人所隐瞒的过去呢?两人又会遇见怎样的事故,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第四章
一段结束,微翠亭人群散去,却有等着别段话本的人,陆续入亭。项平没想要听下段话本,只是望着亭外的法善,忘了他该离开,直到项肆辰催促他。
「肆辰,对那和尚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比你多,我娘没更我多提什么,而我爹,别说话本,就连人我都难见他一面。从来我也不能先看到,或是先听说,他们平时也少提自己的过往,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段。」
回到项家后院,法善径自走进项平房中,项平猜他多半又是打坐去,但这是第一次,法善不等项平进房,就先进屋。项平虽有疑惑,但不特意去推敲法善的行为,他没回房,则到项芹房中。
项芹见项平进房,头也没抬地说:「怎么?一脸郁闷,这些天你虽去听书,却没见你说给我听,二叔这次的故事不好吗?」
项平不懂项芹是不是明知故问,只说:「该是好吧,听完心情跟着忧郁,不想再说一次。」
「喔,那不劳烦你,下回我请肆辰哥说给我挺好了。」
项平郁闷时,喜欢待在项芹房中。这里四处挂着七彩绸缎,上头有鲜丽的刺绣,花草繁茂,蝶鸟群舞,仿若一处细致精细的花园。
项芹平时老爱挖苦她,但正当他忧愁时,项芹只会静静地陪他。这点就与项群不同,项群只会派工作给他,要他多做事少愁绪。
「芹......我觉得好奇怪--」
「怎么?」
「那和尚,说我受劫数,是要给我解脱才来的......但他为何一直在我身边......这样,我觉得受苦的该是他......可他怎么一脸不在意......好象搞不清楚状况似的。」
项芹抬起眼,笑道:「怎么,心疼他?」
「说什么啊!只是......只是......」
项芹收起笑脸,不再为难项平,柔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搞不清楚状况的,不只他,你也是。」
「我怎么不清楚了,就是、就我二十岁那天会死嘛。」
项平低着头抱怨,没发现项芹脸上闪过一阵痛。
「所以说你们都不清楚状况。还有啊,不是说你二十岁那天才会死,是你最多活到那天!」
听出项芹语种有怒,项平怯生生地问:「你怎么?就当我说错话,你别这么生气......」
「没有。我才不想浪费心力生你这傻子的气。」
虽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哪儿说错,而惹项芹不快,项平还是知趣地回到自己房中。
面对一尊不说话的活和尚像,比生气不说话的项芹轻松多了。
看着法善,项平又不知不觉地想起今天的那段故事。
项平心里算着,连同萍,加上转世,他已杀了萍九次。他是以什么心情面对,是以什么心情下手?现在又是以什么心情在他身边?前几世的他,是否如他,知道一切因果呢?他们又是如何面对?
项平坐在卧榻对面的椅子上,抱着双膝,直直地盯着对面的法善。
替法善送素菜的项大娘进来,项平才回过神并慌忙地装作没事,但项大娘可没忘了先前项平的傻样,纳闷地问:「平儿,你怎么看着师父出神似的。」
「谁、谁看他看出神啊!」项平匆忙地站起来往外头走,项大娘拦住他。
「平儿,听娘一句话。真那么珍惜,你们俩人的饭菜,我以后就要人开在你房里。」
「娘,你在说什么傻话,我还是喜欢跟你们热热闹闹地吃。」项平不等项大娘再说,侧身挤出房门。
项大娘一面把饭菜放在卧榻上的小茶几,一面说:「平儿这孩子,就是爱闹别扭,请师父你多担待些。他绝不是讨厌你。」
法善平静地说:「就算他真讨厌我也无所谓,毕竟是我让她受这种苦,还连带你们担心忧伤。」
项大娘怔了一下,随即笑道:「芹儿说你们俩都搞不清初状况,说得还真是没错。你会这样跟在平儿身边,我想,可不单是『他讨厌你也无所谓』呀。」
「那您认为是?」
项大娘不多说,只给他一个慈爱的微笑,而后退出房中。
这一笑,让法善回味许久。他不懂项大娘的用意,回忆三百多年前的岁月中,他没见过有人这样对他笑。即使很多事,已不复记忆,但这件事却不可能会记错,他没有见过母亲,据说她在生下他后就死了,此后也不曾自他人脸上,见过对他会有这样的表情。
忽然间,原本想当习惯的独处,却有些落寞升起。法善初次期待,会自正厅走过庭院,推看房门的那个人归来。
***
僧人与白狐柔来到边境,争战不断的城镇中。士兵们见到云游的僧人,莫不前来拜见,也交托书信请僧人带往家乡。
两人在一名少年手中接过那只发簪,那簪竟与三十年前,那位少女交给僧人的一模一样。
少年叫做卢评。
卢评自百里外的一个城镇,被车队抓到边境充军,对抗西边的游牧民族。上了几次战场,同乡来的伙伴在前些天死在战争中。
卢评的同乡临死前交给他这支簪,那是他的未婚妻在他离开前,交给他的护身物。
他希望卢评把它送回去,要他的未婚妻忘了他。
但卢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不负所托,于是交给僧人,请僧人帮忙。
卢评清秀瘦弱,说起同乡临死的交代时,周身不住地发抖,柔看了不忍心,上前握住他的手。
卢评离开前,僧人问卢评几岁,鲁平说他再十多天就满二十了。
柔看着卢评离去的身影,心中有种莫名的感觉,希望能再跟卢评说些话。僧人却对柔说:「那孩子活不过二十,你别多放心思在他身上。」
柔回道:「哼,跟着你这么多年,见过真的和尚,才知道你是个假和尚。什么时候学会看人命数的?有什么时候懂得看人心思的?」
柔转身去找卢评,留僧人一人接应士兵。
在那里过了四、五天,近来没有战事,僧人也没要往下个地方走,白狐柔与卢评的相处时间也愈来愈频繁。柔沿路上听过许多精怪对人动心的故事,但她第一次尝到这滋味,想多与卢评在一起,想更加地接近他。
在第九天的夜晚,游牧民族趁着夜晚,攻进城中防守最弱的地方。城中士兵被打得措手不及,将领只好带着随身侍卫逃出此城,僧人与柔也跟着士兵退到后方。
当天亮后,卢评被抓到将军面前,柔不明所以,闯进将军营帐。本要强行救走卢评,但被僧人所阻。
原来在上次那次战役,也就是卢评的同乡战死的那场战争中,本以为是全军覆没的小队里,只有卢评与另一人活着回来。将军幕僚怀疑两人泄露我方军情,让敌人攻我不备,两人无话可说。都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以整军心,且立刻行刑。
柔不信,到卢评面前,要他把事情说清楚。卢评发着抖,小声地对她说:「我虽没说军情......但也没阻止他说,以换取我们两人的性命......我们......都不想死......都不想死......」
柔悲伤地说:「不想死......就是为了回家......为了衣锦返乡......」
将军下令:「把他们拖出去行刑!」
柔想要不顾一切救出卢评,僧人还是拦她。白狐气愤地说:「你放开我!」
僧人平静地说:「你救他也没用,他活不过二十岁。」
柔一点也听不下去,怒道:「你又说着什么话!我现在就可以救他,现在不帮就是我害死他!」
两人一番争论后,卢评两人已被刑具绑好,并下令行刑。
在白狐上前救人前,僧人丢出一把小刀刺入卢评喉间。卢评用最后的力量回过头看是谁丢出这把刀,当他看着僧人时,眼中浮出笑意。
柔不解,算感情,卢评与僧人这些日都没有交集,为何她在僧人身边,卢评却不看她一眼。且这临死前的眼神,是似曾相识。
两人离开军营,在路上柔想了许久,才想起,卢评临死望着僧人的表情,与三十年前的少女死时一模一样。
柔不再是刚出白木林的小女孩,许多事在她脑中都有了想法。
柔停下脚步,对僧人说:「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僧人回过头看着她说:「要说什么?」
「卢评的事!三十年前那女孩的事!还有你旅行是为了什么。」
僧人依旧不答。柔气愤地说:「我不再跟你一道走,我回白木林。你不说,我就问我家老祖宗去!」
白狐自此与僧人分道扬镳,而接着,又会发生什么事,请各位静待下回分晓。
***
这天,项平与项肆辰、法善三人回到项家,远远地就看见邱家的仆人坐在项家门口。
「你们这些人在这干嘛?」狐僧的故事让项平愈听心绪愈差,见邱家人更是没好脸色。
其中一人起身迎道:「项二公子,我家老爷寿辰,老夫人想请法善大师到寒舍做客,也替老爷诵个长生经。刚与您家老爷谈过,他说法善大师与您一同出游,特地在此等着。不知法善大师可愿赏光?」
法善看着项平,项平也回过头看着法善,而后对他说:「别看着我,随你要不要去。反正我今天不会再出门了。」
项平气吁吁地闭过门口的人,连对项肆辰地招呼都没打,就进了家门。
他不懂自己怎么还跟法善交待,说他不会再出门,他不该会去顾虑法善的,不是吗?
项平在心理不断地找理由说服自己,但望着空无一人的蒲团,怎么骗也骗不了胸口的那股寂寞。
那天晚上,邱家派人来,说长生经得要念两天,则让法善多留在邱家两天。
但到了第三天傍晚,法善依然没有回家。
「平,你要真想找法善师父,就到邱家去啊。」在项芹房中,说要帮忙却心不在焉,频频缝错拆线的项平,终让项芹舍不得那段饱受摧残的白绫,发出不平之声。
「你哪只眼睛看我想找他!」向平一使力,那被缝缝扯扯的白绫受不住,应声断裂。
「...芹......我不是故意的......」项平懂项芹视这些绫罗绸缎为宝,自知躲不了项芹的冷言冷语,赶紧先认错。
「你真是个蠢材,搞不定自个儿的心情,就来我这糟蹋东西。是男人就干脆点,现在立刻给我到邱家去!」
「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邱清,像是结了几辈子怨地不合,我怎么能踏进邱家......」
「别那么多废话!现在立刻去,不管什么消息都给我带回来!」
项平自小就给项芹的霸气给逼着,即使长大还是改不了,项平只能唯唯诺诺地出了项家。
到了邱府门口,项平庆幸着邱家有门房,只要跟门房打听就好,不需要真入邱家与邱清打照面。
项平拉高衣襟,将脸遮掩一番,走进门房:「大叔,是不是有个叫法善的和尚,在府上做客呀?」
门房打量眼前的人,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本不想多理。但想到法善是邱家特地请来的高僧,想必也有其它的信徒想见他一面,于是回道:「是有这么一位师父。你若是想见法善大师的信徒,我可替你通报,但大师正专心地诵经,不知有没有空来接见外人。」
「这倒不必麻烦。」项平赶紧拒绝。「只是想问问这位师父,除了邱府外,有没有打算到别的地方布道?」项平不好问法善什么时候能离开邱府,只得这般迂回。
「这倒没听说,我只知道大师是老夫人特地请到家中的贵客,还希望他能常住邱家,替邱家祈福。我还是替你通报通报吧?」
「不忙不忙,我今天只是来问问,没带什么好奉献给大师的,下回再来叨扰。」
项平转过身,一张巧言讨好的脸,立即换了颜色。
是怎么,邱家财大气大,他就喜欢住在那儿了吗?项平本对邱家就没好感,这下不明法善的行迹,更是怒火中烧。回到家也没到项芹那儿,进了房中就往床上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