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姐姐费心了。”王太后就着坐着的姿势,直起身,伏拜了一下。
“哟~这怎么使得?都是一家人。”长公主放下手中的杯子,扶起了王太后,“还有,条侯今天可是跟陛下死犟的,他是太尉,说话可是有份量的,刘荣身边也有不少人巴结。”
“那……”
“别动,咱们现在都别动,这回就算陛下想收回成命都难,老太太和阿武怎么会让刘荣再回来?咱们呐看着就行,刘荣倒了,陛下还得立个儿子,谁不想把家业传给自己的儿子呢?这宫里可就剩下彘儿一个皇子了……”长公主笑得很开心。
“彘儿的事,就劳姐姐费心了。阿彘,还不谢谢岳母大人?”王太后招呼刘彘上前。
咳、咳,大人说话,一般不会避着儿童,他们总经为小孩子听不懂,其实,这孩子全都懂。真儿童听不懂,伪儿童总听得懂。就算听不懂,学话传话总是可以的。韩嫣这个伪儿童,便在这种情况下也恭逢其盛地旁听了实况转播。当然,不排除她们想借他的口背给家里大人听,进而再影响一批朝臣站到她们一边。
16.乱战(下)
长公主和王太后因为废太子的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另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又发生了。“前元七年冬十一月庚寅晦,日有食之。”
日食发生的时候,韩嫣正和刘彘窝在房里读书写字,刘彘到底取得了韩嫣房间的居留权,他自己的屋子倒成了放东西的仓库。每天晚上从上床休息到睡着之前,刘彘都会缠着韩嫣说话,天知道已经在一起一整天了,到了晚上他怎么还有这么多话可以说。韩嫣应该感谢刘彘小时候是个漂亮正太,对着那张可爱的小脸韩嫣还是很有耐心的,回答稀奇古怪的问题并且适时加上两句赞美、鼓励。这也使得刘彘更加粘他。如果是个丑小孩,很难说韩嫣会不会因为没有耐心搭理加上对皇子使用暴力而被拉出去砍头。
更让韩嫣觉得郁闷的是,大家居然对两人粘粘乎乎的情况没有意见。“彘儿一向没有什么合得来和玩伴,韩嫣来了倒了了我一块心病。”——王太后如是说。韩嫣其实想太多了,俩人都是丁点大的小毛头,关系好点儿,除了栗姬那样生事儿的,谁也不会想歪。真是被《史记》刺激得过头了……
韩嫣翻着《孙子兵法》心中感慨万分,NND,老子终于不用再背《诗经》了。年假前,《诗经》课程正好结束,窦婴就说来年可以换其他的课本来学习,这让韩嫣几乎要感激涕零了。
刘彘在写字,虽然当初是他让韩嫣好好练字的,可一旦看到韩嫣写的字比他好得不是一点两点,这孩子又开始发酸,努力提高自己的书法水平去了。
两人一写一读,室内一片寂静。屋子里的光线忽然变暗了,难道变天了?又要冬天下雨?外面忽然传来惊嚷——日蚀了,猗兰殿乱作一团。偏偏王太后带着女儿去陪窦太后了,留下刘彘和韩嫣在殿里写功课。
猗兰殿里的宫女、太监像是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窜。屋里侍候的除了六儿,便只有另一个跟刘彘的小宦官叫阿明。这会儿,六儿吓得缩在案桌边儿发抖,正在给刘彘磨墨的阿明,手里的墨块儿掉到了砚台里,溅起一滩黑水,人已经跟六儿抱在一起、抖在一处了。
刘彘虽然坐着没动,不过从他苍白的脸、睁大的眼中可以看出,他一动不动不是因为镇静,而是因为惊吓过度。
殿里殿外也就韩嫣一个人有闲心四处观察了,要不是处在这么个慌乱的状态下,他还真想观察一下呢,日食啊,多难得的天文奇观,上辈子盼都盼不来的,这辈子人们却躲都躲不及。
想了想,还是算了,又没有墨镜,自己还想要眼睛呢。收回心思,看到明显不在状态的刘彘,大家都慌着压根儿没人想到要过来“护主”。这么点儿的孩子,亲娘又不在身边,真可怜,走过去,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殿下、殿下。”
啪,手被刘彘抓住了,接着整头小猪撞进了怀里,腰被搂住了,好大的力气:“韩嫣!”刘彘的声音有些抖。
“臣在。”
“那那那是什么?”刘彘醒过神儿来,望着韩嫣,有些哆嗦。
“回殿下,是日蚀。”配合地挂上笑脸,准备扮个知心姐姐安慰他一下。
“要出大事了对么?窦太傅说过,这是上天在示警。对吗?”他的眼睛亮得有些碜人,透着恐惧。
怎么可能?那是自然现象,能给他讲太阳、地球、月亮三点一线么?死窦婴,我就说混和班制不好,讲给刘荣的功课让刘彘给听到了,这不是害人么?“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呢?”
“太阳没了,”这时,天又暗了几分,刘彘的手收得更紧了,“你不害怕么?”
“太阳怎么会没了呢?一定会再出来的。”
刘彘有些呆愣,也不抖了,眼睛直瞪着韩嫣,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太阳还会出来?”
“一定会!每年都会阴天下雨,可下完了雨,满天云雾散了之后,太阳不是照样出来么?殿下不要担心。”
“真的吗?”
“是的。”叹口气,回抱住他,拍拍。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比夜里还黑,夜里好歹在殿外庭院里还有几盏灯笼点着,现在一点亮光都没有。
刘彘把脑袋埋在我怀里,喘着粗气,刚刚平复下来的身体又有发抖的迹象了:“怎么越来越黑了,你不是说太阳会出来的么?”
“请殿下耐心点,马上就会出来的。”再拍拍,“殿下抱起来暖暖的,像是小太阳呢。小太阳就在我身边,怎么会没了呢?”抱着,拍着,哄着,越来越像保姆了,黑线。
太阳果然慢慢地出来了。外面的喧嚷也渐渐停了下来。刘彘呆了半晌,猛然放开韩嫣,脸红红的,非常的不好意思。咳嗽了一声,有些不自然地拍拍衣袖,再斜瞟了韩嫣一眼,韩嫣装作没看见,低头拉拉被刘彘抱皱了的衣服。
房门猛地被推开,一堆人蜂涌而入,围着刘彘,把韩嫣挤到一边:“殿下,您还好吧?”
“殿下,担心死奴才了。”
“幸亏殿下没事儿,不然奴才都不知道怎么跟娘娘交待。”
……
……
……
七嘴八舌,如果说两个女人抵得上一千只鸭子的聒噪,那么,算上太监这屋里得有上万只鸭子了。韩嫣撇撇嘴退到一边,心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一个个的,现在跑出来卖好,不过是想让刘彘忘了刚才他们丢下主子的失职行为罢了。你们想争功就争去吧,自己刚脑子发热说了一堆安慰的话,现在越想越不对劲儿,刘彘是太阳,那景帝呢?抖~再说了,以刘彘好强的个性,要是介意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懦弱相,会不会杀人灭口?自己以后可怎么混呐。而且,这年头见到日食不害怕的小孩儿,也不正常吧?得想个弥补的说词了,但愿能有个解释的机会。
一堆人正献殷勤的当口儿,王太后匆匆赶了回来,挥开众人,上下左右、前前后后、 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发现自己儿子没事儿之后,才放下心来。
猗兰殿正殿,王太后何等精明,回过神来,上下一审,发现一堆奴才居然只顾着自己逃命,把她宝贝儿子给落屋里,只有个娃娃——也就是韩嫣——陪着。当下大怒,除跟着去请安的几个心腹没吃瓜落,阿明和六儿天时地利得了赏,剩下的全被按在地上狠捶了几十板子,只剩一口气在。
发作完了,才想起来,还有个韩嫣。
“好孩子,幸亏还有你。一群没用的东西,就自己自己乱蹿!”王太后犹自恨恨。
韩嫣慢吞吞地说着刚想好的词:“臣不敢当娘娘夸奖,只是臣是殿下的伴读,日蚀时正在殿下身边罢了。”
“那也比那群混帐强!”
“其实殿下很勇敢呢,外头乱哄哄的,殿下还稳稳当当的站着。臣本来还有些害怕的,看到有殿下在,跟殿下说说话,慢慢的就不那么怕了,一会儿太阳也就出来了。”
“是么?看来我的彘儿还真不赖呀。”王太后很高兴。
刘彘脸红红的,有些不好意思:“儿臣开始也怕的,后来跟韩嫣说说话也就好了。”
“是吗?”王太后慈爱地摸着儿子的头,把他搂进怀里,“韩嫣也该累了,回屋歇着吧,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今天就别再看书了,哺食过来跟我一块儿吃饭。彘儿陪娘说说话儿。”
“喏。”跟刘彘说的话倒不怕给王太后听到,韩嫣也安心回屋了。
晚饭跟着王太后、刘彘、南宫、隆虑一块儿吃,以前韩嫣都是在自己屋子里吃的,虽然王太后细心周到得连自己起床喝蜂蜜早餐要喝羊奶都准备了,可君臣有别,韩嫣还是跟他们分开吃。今天,算是优侍了,王太后还吩咐以后给韩嫣多加两盘菜。
饭后,景帝来到了猗兰殿。
“回来的人禀报,说彘儿今天下午没受什么惊扰,是么?”
“是的,彘儿倒沉静,反倒是一屋子的奴才鸡飞狗跳,有事儿的时候只顾着自己乱蹿,太阳出来了,一个个倒钻出来了。还好有韩嫣跟两个小宦官陪着。”王太后说起这个,就是一肚子的气。
“哦?朕的小猪还是勇士么?你不害怕?”
“回父皇,儿臣开始还有点担心的,后来跟韩嫣说说话,就不太害怕了。再后来,太阳就出来了。母亲也回来了,现在见到父皇,儿臣就一点儿都不怕了。”
“哈哈哈哈~”景帝笑得很开怀,只是眼底仍有郁色。
“韩嫣。”
“臣在。”
“你陪着你家殿下的?”
“不止是臣,阿明和六儿都在的。臣只是靠殿下近些,陪殿下说说话,打发时间。”淡化自己的存在是最明智的。
“哦?你不怕么?”
“回陛下,说说话就不怕了,而且,还有殿下呢。”
“是么?你们俩倒是相得。都不怕。”景帝沉默了一会儿,“你这孩子虽然面相柔弱,却能不畏惧,不居功,不忘主,很有长者风范。这很好。”
我没这么好,只是知道点日食原理罢了。而且,论起心理年龄,我也算是“长者”了。
“臣谢陛下赞赏,臣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而且,臣觉得长相和品性没什么关系。”
“是么?”
“臣听程将军说,留侯也是面容姣好,状若好女。可他能谦逊求学,进桥下履,得《太公兵法》。面柔心壮,志亡暴秦,辅高祖得天下。兴汉之后,激流勇退。留侯谋略无双、人品可敬,臣不敢比,只能以之自勉。要是因为长相而被人瞧不起,臣心里挺委屈的,我又不是长得难看。怎么能因为长得可爱就被人怀疑品德志向?”这话早就想说了,我长得漂亮碍了谁的事儿了?自从程不识讲张良故事、韩嫣发现张良也是个漂亮人,就开始准备这词,留着合适的时候说出去,现在得了机会自然要抓住。
“哦?留侯。”景帝沉吟了一下,提高了嗓音,“留侯!哈哈!岂非天意?!好好好!你便做你家殿下的留侯吧。是朕拘泥了,面柔心壮,很好!小留侯,朕可要考较你的功课的。”
“喏。”
王太后一脸惊喜:“陛下!”景帝只是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王太后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留侯张良,汉初三杰里最得刘邦信任的人,被刘邦这个以无礼出名的流氓皇帝持师礼待之。帮吕后出主意请出商山四皓给刘盈压镇,最终保住了刘盈的太子位。能用得起留侯的,只能是皇帝、是太子。
晚上景帝宿在猗兰殿,刘彘连枕头都没拖,就直接跑到韩嫣屋里。
皇家小学住校生卧谈会现场:
“韩嫣,你白天的时候真的是害怕么?”如果说多疑是皇帝的必备资质的话,那么可以肯定刘彘这条已经合格了。
“是的。”
“可我一点儿都没看出来,你也没发抖。”
“臣心里挺怕的,都吓得忘了发抖了,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是吗?那你还说了那么多的话,让我别害怕。”
“臣开始是怕被人瞧不起装着不怕的,后来说着话,就不那么怕了。没想到大家都害怕……”
“嘻嘻,我就知道,你也害怕。”得意的笑,让人想揍他一拳。闭上眼,睡觉,今天真是太累了。
刘彘却不肯安生,对着韩嫣的眼睛吹气,生气地睁开眼,却换来他忍笑的脸:“嗯哼,快点睡了。”
“……”他倒还有理了?!愤愤地闭上眼睛,不理这小破孩,再跟他纠缠下去,自己的智商会倒退到6岁。
手被刘彘拉起来环到他的身上,他也抱紧了韩嫣:“好啦,不要生气嘛,今天都没人会想到我,只有你……”
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韩嫣拍拍刘彘:“都过去了,睡吧。”
“你要一直都陪着我哦~”
“嗯。”继续安慰不安的小孩。
“一直一直,不许离开。”
“好。”没有安全感的宝宝,以后你会有许多人争着陪的,不在乎一个韩嫣。
夜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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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食之后,刘彘跟韩嫣越发粘乎了。成年人忙着处理废太子事件带来的影响,没有过多的精力关注这两个小孩,王太后、景帝觉得有个同龄人在这个时候陪一下刘彘是个不错的决定,也就放任了这两个人的连体婴形态。韩嫣甚至怀疑景帝之所以在年前提出让自己住到猗兰殿,就是为了可以在目前这个状态下陪着刘彘,减少废太子事件对刘彘的负面影响。
随着日食的发生,长安一片混乱。长公主到猗兰殿的次数增多,长公主、王太后之间的信使也来往频繁。从这些消息里,猗兰殿知道了外面的动向。日食过后,支持刘荣的人认为这绝对是个机会,前头皇帝废了太子,后面就日食了,这说明什么?太子是承天命的人。其他人也是心中惴惴,日蚀的象征意义,在当时,是谁都不能忽略的。梁王一系也有些慌乱,无奈事情已经开始,骑虎难下,想收手,还真不容易。只得硬着头皮硬顶。
景帝也硬气,愣是把朝臣的反对意见置之不理,挽起袖子顶替闹情绪的窦婴亲自上阵给亲娘准备生日去了。老太太心里很高兴,把窦家的人拎进宫里挨个儿骂了个遍儿,让他们少跟着裹乱给皇帝添堵。上头两尊大神摆明了态度,底下的人闹了一阵子也就歇了,关于废太子的事,也就没什么人再提了。
栗氏本就不是什么强宗大姓,上次早让景帝一锅端了,栗姬在知道儿子被废,朝臣力争无果后,恚愤而死,因为处在新年后、窦太后生日之前这段时间,都没人上报,免得触了上头的霉头。其他的人里,窦婴缩家里闹别扭去了,条侯周亚夫跟皇帝赌着气也当了甩手掌柜。
这下子梁王一系高兴了,活跃非常,梁王四处送礼收买人心,韩嫣便亲见他派到猗兰殿送给南宫公主添嫁妆的东西。窦太后也高兴得不行,看谁都顺眼。
窦太后寿诞当日,韩嫣得了景帝的恩旨,让他与许久未见的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见面。宫宴殿外,老狐狸一见面就把韩嫣揽身边儿了,嘴里说着:“让祖父试试长沉了没有?”手里却把一个挺沉的袋子塞韩嫣袖筒里。韩嫣为他的肉麻抖了一抖,差点儿把刚拿到手里的金子给抖到地上去,从来没见他这么热情过,还得回话:“祖父大人不必担心孙儿,王娘娘和殿下对孙儿很好,陛下还让孙儿做殿下的留侯呢。”祖父大人一脸惊喜,和同样表情的父亲大人对视一眼,各自敛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