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有些精神不佳的韩嫣到了太子宫,却见刘彻也是蔫蔫的。
“昨天晚上一个人睡真不习惯,我都没睡好。”刘彻抱怨。
韩嫣指了指自己有些青的眼圈。两人相视一笑,齐步走到案桌前坐好,等候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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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高侯府里除了加紧对韩嫣功课的督促,还会顺便指导一下为臣之道。跟皇帝一样,有些历史的世族也有自己内部传承的待人处事诀窍,皇帝教他儿子怎么平衡权术、驾驭臣下,大臣也教自己的子孙怎么保住权势不被皇帝随便平衡掉、不被其他的臣子算计掉,在适当的时候还能算计别人一把。
回家后没几日,韩嫣便被韩颓当唤到了正房。
看着庶孙许久,韩颓当开口道:“你很好。”
“?”什么意思?
“幼而早慧,勤学不争,这很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侯府的爵位如此不上心。不要说礼法什么的鬼话。”韩颓当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静了一会儿,韩嫣道:“汉兴至今,除了最高的那个位子,还没有哪个庶出的能够袭位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在府里头争斗的心思放在读书上头,也难保不能自己挣下一片家业,名声也好,何乐而不为?”
韩颓当点头:“明日开始,晚上你和你父亲还有则儿一起过来,我有话说。”
“喏。孙儿告退。”施行,离开。
刚出正房门口,右拐,沿着回廊往自己的小院子踱去。极佳的听力,果然听见了正房里的说话声:“则儿,你都听见了?”
“是。”
“既如此,便与嫣儿握手言和吧,你老是这么怄气,成什么样子?要有嫡长子的气度,我弓高侯府还要你来继承。”
“孙儿不是怄气,孙儿努力学习有什么不对么?”
“你整日废寝忘食,难道不是在和嫣儿暗下较力么?世上能人万千,你能挨个儿把人比下去么?”
沉默……
此时韩嫣也走出了正院,下面的话,听不听,也就那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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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的训话,府里主人家四位男丁都在。韩嫣这才知道,这就是弓高侯府的家族课堂了。
韩家家庭课堂的老师正是弓高侯府的主人韩颓当,学生却有三位——除了韩颓当外的其他韩家男丁全是学生,父子三人,同堂学习。不知韩颓当后来又说了什么,反正再次见面的时候,韩则对韩嫣的态度要好了许多。本也没什么大仇,小时候是不服输,大了又担心被人抢家业,一点一滴积累了下来,相互有了芥蒂。如今虽不至于消解,至少,不会再当成仇人看了。当然,别苗头的事儿,还是会继续。
韩颓当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父子三人,缓缓道:“你们三个,是我韩氏子孙,我看着都还算有出息,有些东西,是时候教给你们知道了。我们韩家,能存活到现在,不是因为忠心,也不是因为阴德,而是因为审时度势。我下面说的,你们都得记好了。”
“喏。”父子三人齐齐应道。
“为臣之道,最重要的,不是忠心,而是立场。皇帝没有精力猜想每一个臣子的心思,只能看臣子的行动,我们韩家,永远站在陛下的御座之前,听从胜利者的命令。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在世人眼里、陛下心里,你就是忠臣了。”祖父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想着选择,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跟随胜利者的脚步,听从他们的命令。其他人,哪怕是太子,也要慎重对待,不能轻相托付。想想跟随刘荣的人。”韩嫣低下头,心想刘彻是支绩优股,只是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韩家先投匈奴后归汉,而得到双方的优待,不是因为他们仁慈,而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部属。哪一个君王都不喜欢臣下有太强大的力量,可哪一个臣下又都不可以没有自己的力量,那样的话即使是忠臣、即使皇帝完全理解你,在他要和某些有力量的人妥协的时候,你也会被牺牲掉。看看晁错的下场,就知道了。这种力量,不一定是兵权,还可以是言论,是情份。”看看下面的儿孙,“府里的势力不能轻易放弃,要用心经营。也不能太过,让人生疑,要小心经营。”父亲大人点头,表示明白。
“嫣儿,行走宫中,唯一谨慎而已,年纪渐长,不能再用不懂事当借口,记住不可入后宫!阴私之事,最易被人做文章,只要有流言传出,便可毁人一生。且阴私之事,又不可大肆宣扬对质,只要沾上便难洗脱,切记!”
“喏。”韩嫣颔首。
“不要离陛下太近,也不要离太子太近,不光是因为伴君如伴虎,要知道太近惹人妒,想要诋毁你的人也就多。不近不远的就挺好。多听多看少说话。”韩嫣再点头。
“除非你能保证自己的势力可以在超过陛下前不被铲除,否则,不要太过发展自己的力量,否则会被猜忌。明白么?”父亲大人和韩则一起应喏。
“嫣儿,你现在和太子已经走得太近了,这样很危险,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的身边不可以只有你一个人,要慢慢的拉开点儿距离。”
“君王都是善变的,也都是念旧的,只是有时候这种念旧比善变更可怕。你不知道他想起以往的时候,是想补偿,还是想掩盖。”韩嫣一惊,可不是么?很多名人都挺不待见小时候的玩伴的,因为他们老是会揭出些幼年糗事,被老师骂啦,被同学欺负啦……谁小时候不会犯点儿幼稚错误呢?可长大之后,没几个人能一点不尴尬地提起这些糗事,想掩盖也是正常的。嗯,要小心。
“不可与上位者太过争强,条侯就是下场。也不可太过谄媚,邓通便是下场。要学会坚持该坚持的,要学会向陛下示弱。说穿了,除了自保的力量,其他的都不重要。”目视儿子和长孙,“立于朝堂之上,不要强出头。”
“不可卷入后宫争斗,哪怕是陛下授意你这么做,更不可卷入立储之争,想想郅都。不要说我们当初支持了胶东王,我们从没有明确表示过。要学会洗脱自己,不要离权利的战场太近。”
“帝王心术,首重平衡,正义是在其次的。不可以势大到让皇帝感到威胁,也不要做被平衡的两方中的任何一方,要做第三方、第四方、乃至第五方。”
“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有一个让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的理由,这个绝大多数人里,必须包括皇帝。”
“轻易不要树敌,处在你这个位置上,自己不树敌也会有敌人来找你,原因很简单,你碍了别人上进的路,如果有人想要取代你的位置,你就是他的敌人,他是一定要除掉你的。这里没有任何的仁慈可言。所以,要沉稳,不可鲁莽,要坚持但不可太犟,要让皇帝想保护你。”
“汉以孝治天下,万不可得罪太后。但也不能与太后走得太近,太后与皇帝,毕竟不是一体,太后的家人是外戚,吕氏之后,汉帝极是防备外戚。对外戚,高高地供着就是了,也别交往太深。这个,要你们各人自己去揣摩。尤其,如今外戚势力复杂,窦家、王家、田家还有陈家,他们彼此还要争个高下,皇帝父子又在一边看着,能少掺和就少掺和。朝堂上咱们只管带耳朵,宫里连耳朵也别带。”
“至少要有一样让皇帝离不开你的真本事,来保证你不会被别人替代。”
祖父大人不能放在明面上讲的庭训还有许多,都是关于政治、关于争斗。韩氏比其他人多出来的优势,就是他们曾经也是一国王者,明白王者的心理。在汉初的血雨腥风中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趋利避害,一直存活到了今天。
而他之所以对韩嫣说这些,一来是韩嫣现在已经离未来天子非常近了,需要知道一点儿这些道理,免得误了自己连累了全家;二来,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兄长大人的身体非常不好,他怕长孙夭折。韩则好强,一心想把庶出的弟弟给比下去,读书之外还拼命练习骑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伤及内脏,在没有外科手术的条件下,情况并不乐观;最后一条,祖父大人也老了,快不行了,他得在临死之前教会孙子一些自保之道。这些自保之道,有一部分是父亲大人都没听过、也没有深刻体会的,他怕父亲传授不到位,来不及父传子、子传孙,就干脆把儿子孙子一块儿拎过来教了。
19.变故
中元四年四月,弓高侯府又添了一个庶子,韩嫣多了个可爱的小弟,据说,这个胖乎乎、圆嘟嘟的小家伙,跟韩嫣小时候长得极像。有模有样地抱着小宝宝,韩嫣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如果大家说的都是真的,自己小时候一定是可爱透了。
刘彻听说韩嫣有了个小弟,还长得巨可爱,虽然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去看看,也给了不少好东西。后宫一群已经安定下来的无聊女人,难道有了个八卦的话题,也叽喳不停,都表示了自己的关注。万事心安的馆陶长公主甚至自己跑到弓高侯府去瞧孩子。
“真是个标致的好孩子,跟韩嫣挺像的,一看就知道是兄弟,可爱着呢。”馆陶长公主如是对窦太后回报。
“是么?弓高侯家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也高兴,着实送了不少好东西。
韩家瞧着宫里对韩嫣母子三个态度极好,自然也高看他们一眼,新生儿没满周岁便得了祖父大人赐名——韩说。
韩嫣在心里嘀咕,一兄一弟,名字都还叫得出口,就自己的名字,娘娘腔了不止一点两点,这压根儿就是个女孩儿名。
韩嫣的日程除了按时上下班,听家庭内部机密课,又多了逗韩说这一项,自觉过得还算不错。本以为循规蹈矩的上班族生活会持续下去,哪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中元五年刚过完年,祖父大人便病倒了,祖母大人、父亲大人、嫡母大人、长兄大人尽力侍奉汤药,韩嫣也早晚问安,宫里甚至派了御医诊治。可惜人再强也强不过命,祖父大人还是在十一月离开了人世。
祖父大人去世,刚办完丧礼,祖母大人和父亲大人也跟着走了,弓高侯的爵位,落到了长兄大人的头上。祖母大人年纪大了,操劳了近两个月丈夫还是去世了,经不住打击也就算了,正值壮年的父亲大人在韩嫣眼里死得实在是冤。
汉初对于守孝的规矩还没有以后那么变态,非得住在漏风漏雨的草棚里、铺着茅草枕着砖头睡觉、菜里不许放盐、吃能喝稀粥什么的。只是汉代以孝治国,这方面的要求也慢慢多了起来。父亲大人在一个月里连丧父母,严守着治丧礼节,从北中国十一月的冬天开始,着单麻衣,睡草席,盖布被,吃着盐水煮萝卜,喝稀粥,一惯锦衣玉的父亲大人最终病倒了,死在了中元五年的二月。照说,他不这么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只要不宴饮喧哗、不奢侈、安安静静呆侯府里,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父亲大人却照着当时比较严格的要求来做,结果自是不妙,弓高侯府失去了顶头的三根支柱。
父亲去世前,曾把三个儿子、一妻一妾叫到跟前,做了最后的交待。
“我死后,国家制度,侯府、爵位由则儿继承,这不必说。嫣儿和说儿各得一座田庄、五百金,其余的都归则儿。侯府交给夫人了,则儿和嫣儿都是懂事的,他们的房契、田契自己拿着,说儿还小交给他母亲拿着。”这年头寡妇改嫁很常见,不是寡妇的都有求去另嫁的,家产还是留给儿子比较放心。长子与次子关系不算太友善,各管各的比较好,先给他们分开了,省得日后吵吵嚷嚷丢韩家的脸。
这样的分配,没人有异议。
至于其他的妾室,由于没有生育过,父亲大人便交由嫡母大人处理,每人发了一笔遣散费,各奔前程去了。家中请的老师,因为丧事的缘故,也都遣散了。
韩嫣有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份受法律保护、有明确产权的财产。但这是建立在父亲去世的基础上的。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不管对韩嫣还是对整个侯府。长兄大人的旧伤一直没有完全好,扶灵守孝,丝毫不肯马虎,一是前头有父亲大人守孝严谨的例子,他只能照做,二则虽然国家、风俗要求不严,可仍有许多诸侯,便是在守孝不谨上面栽了跟头,被人告发最后夺爵除国的。他守孝比父亲大人还严格,要做的不只是穿孝服就完事儿了的,还不近女色、睡挺原始的稻草铺、把丝绸一类全换成麻布、不吃荤腥只有吃水煮青菜什么的——他连盐都极少放。身体差还要硬撑丝毫不肯示弱,祖父祖母的丧礼他是嫡长孙也得像父亲那么辛苦,父亲的丧礼他还是要老老实实守着。看起来比父亲大人的情况都悬。
韩嫣不是嫡子嫡孙,要求便要少一些,况且,打心眼儿里,对这种白痴的守孝举动并不赞同——靠!照这样守下去,还不得跟父亲大人一样,后脚就跟着爹妈到地府团聚了?难道非要一家子都死绝了,才叫“孝”?穿丧服、减饭食、一定时期内减少娱乐都是做人子女应该做的,可也得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吧?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做秀,为表现孝顺而做的。
所以,看着长兄大人辛苦,韩嫣还真没太大的触动。他不是坏人,虽然对韩嫣不好,可谁能对一个自己父亲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好呢?韩嫣挺理解他的,再加上自己在功课方面的表现给他带来的压力,他能喜欢自己才是怪事。同样的,韩嫣对于他,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两人之间正经相处的日子没有多少,也没有别人家哥哥领着弟弟玩的事情发生,没什么培养感情的机会。看到他这么辛苦,韩嫣顶多能是心软同情一下子,实在分不出心疼这种情绪来,比较而言,韩嫣对与自己同居了好几年的刘彻反而有点看自家小弟一样的感情。
韩嫣也是要守孝的,前面说了,现在儒家还不是占统治地位的学说,儒家对于守孝的一些严格的要求还没有成为举世通行的标准,没有一定要守三年父丧,可韩嫣还是决定守一守。哪怕是为了照顾母亲和弟弟能留在他们身边看着也是好的,母亲和韩说,一个高龄产妇产后身体不好,另一个,父亲去世时还不满周岁,实在让人不放心。
太子 宫也不能过去了。身上带着三重孝,挺忌讳的,再进宫,怎么说都说不过去的。韩嫣也算是有家有业的人了,虽然家业不很大,但让自己过得舒服也不难,用不着巴着未来的皇帝献殷勤,离皇宫远点儿也不是坏事儿。韩嫣向景帝和刘彻请辞。说了家中丧事,以及要守孝的事儿。这理由谁都拦不住,景帝答应了,刘彻也犹豫着答应了。临别,刘彻把韩嫣送到宫门口,很是不舍。
“在外面要记得给孤写信。”他这么说。
“喏。”
韩嫣之前得到过景帝的允诺,还求了刘彻,所以,得以继续借阅石渠阁的书。每隔一段时间,六儿就会过来一趟,带来韩嫣要的书和刘彻的书信,然后带去回信。
通过和刘彻的通信,韩嫣了解了他的现状。一开始,少了一个比拼的学习竞争者,他心里还是很轻松的。时间久了,也就没趣了,再没趣课还得上,他也就只有硬撑了。他要读书、要习武、要学着怎么当皇帝还要陪他的阿娇姐姐,忙得像个陀螺,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了。
韩嫣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这些事,摆在眼前的麻烦还没处理呢。给父亲治丧时,无子的妾侍都被遣走了,若大的侯府除了奴婢就只剩下嫡母大人、兄长大人和韩嫣母子三人,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情,现在侯府的主人已经确定了,原本上赶着巴结的管家、奴婢对他们母子便冷了下来,也没有以前那么殷勤了。哪怕嫡母大人和长兄大人没有表示要虐待他们的意思,份例还是照旧,可也抵不住下头的人耍滑。韩嫣和母亲勉强还能顶住,可小韩说才八个月大,没有细致的照顾,在寒冷的季节里又要跟大家一样过十分辛苦的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