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了一下嘴唇:"这个,真是说来话长......"
"你简单说说吧。"圣姑一手支颐,意态闲雅:"你妈的事情说来话长,要扯的话三天也扯不完。"
"就是......"我有点左右为难。
圣姑的话我不是听不明白,就是让我不要提我妈。
但是不说我妈,这事能说明白吗?
"就是......"我看看姜明:"事情得从头说起。师兄,我那时候下了山去林盟主家中送信,我走水路一路向东南,在余杭县遇到两个少年人,一个是李逍遥,一个是赵灵儿姑娘。后来......"
我把一路经过和师兄简单说了,不过在鬼王墓遇到杨非还有姜明的事情就简明带过,只是说在途中遇到。然后就讲到了京城。
"就在姜明还有逍遥,他们离开的那天......出了一件变故。"
那一天......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办法浑若无事的描述出来。
月如的猝死,那么突然,那么惨厉,无数次闭上眼睛都在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那天......"
"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如由我来说。"圣姑接过去说:"那姓林的小姑娘被人下了死药,小柔,"被我扫了一眼,她笑一笑改了口:"小还真被人诬陷是凶手,正好还真的妈也搅了进来,所以就重逢了。"
哇,真是言简义赅。
圣姑,偶真是葱白你。
这么复杂的事,居然被你一句话就说明白了。
不服不行。
正文 一百零六
我觉得四个人在屋里面的情形,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
各怀鬼胎......呃,可能不大好听,那......那要如何形容啊?
真的是这种感觉,圣姑,姜明,还有大师兄,大家心里都藏著不同的心事,然后在这里说著言不及意的话,你看我我看你的,好像打哑迷。
"好了,你精神看起来很不好,还是进屋里躺下歇会儿。"圣姑懒洋洋的说:"你妈要是知道你一醒了就下地乱跑,肯定会打你一顿的。"
我站起来,先和大师兄说告罪,再和姜明点一下头,对圣姑就眼皮也不抬一下了。
这个女人......一看到她就觉得后背发凉,实在是很恐怖。
掀帘子进了屋里,刚才那个装满热水的木桶已经被搬走了,而且地上已经收拾过了,溅出来的水渍被擦的很干净。圣姑这里肯定是有仆人的,但是所有人都很安静,让人根本察觉不到有人存在。
床头的小桌上放著一个瓶子,我拿起瓶子来看一看上面写的字。
唔,是外伤药。
估计是留给我用的。
我坐了下来,把裙子的绢带解开,然后把脱下来的裙子狠狠的掼在床头。
真是......
别扭死了。
腿上和手臂上都有划伤,但是并不严重,有两道挺长,不过不算深。
我对著床头的铜镜照了一下。
眉毛上方也有一道血痕。
嗯......看起来挺刺眼的。大概是因为肤色惨白的缘故。
唔?
我的皮肤什么时候变成这个颜色啊?
我靠镜子更近了一些。
镜子里的人皮肤极白,虽然铜镜不那么平整清晰,可是和白色的衣领比起来,好像......
太奇怪了。
脸还是自己的脸,可是......眉眼看上去都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一样。
这是......变狐狸的后遗症?
眼睛里看起来全是水,使劲眨一下,又揉了两下,并没有什么想流泪的感觉啊。
再看镜子,眼睛里的水好像更多了,象是随时要流出来一样。
我揉揉鼻子,坐回来给自己涂药。
药膏很好闻,好像以前吃过的山梨糖药膏,颜色也挺象。
我用指尖挑了药膏涂抹在划伤的地方,手指推著药膏慢慢涂开。
"疼吗?"
我抬起头来,姜明不知道何时站在了房门口。
我摇摇头:"不怎么疼。"把药瓶放在一边,我擦擦手坐直:"你身体怎么样了?"
"没什么。"
这些话说完,屋里面又静下来了。
"还真。"
我没吭声,药瓶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又换到左手。
忽然他走了过来,一手压在我的膝弯:"这里怎么有伤痕?"
我低声说:"没什么,其实已经好了。"
"骨头断过?"
我沉默著,他又问了一次:"怎么受的伤?"
"已经好了,没什么要紧的。"
"右腿也是......"
他忽然伸手握住我的手腕,把袖子推上去。
手臂上也有受伤留下的痕迹。
"是怎么回事?"
我把手缩回来,头转过一边,低声说:"就是......月如那个时候,受了牵连。没什么,都已经好了。"
"不疼了吗?"
我抬头看著他,慢慢说:"已经不疼了,所以......你也不用在意了。"
"当时......很疼吧?"他伸手将我揽进怀中,下巴搁在我的头顶:"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
"没关系。"
"还真,"他忽然端起我的脸庞,半强迫我抬起头来:"我有话,要和你说清楚。"
"哦。"我不太在意,往里侧让了让:"你请坐。"
"还真,我曾经伤害过你,虽然你不记得。"
我摇摇头:"那也不算是什么伤害......毕竟,以前那么多复杂的事情,说不上是谁对谁错。我妈......她也算是伤害过你。所以,你不要介意从前了。"
几句话断断续续的,我说的结结巴巴:"我其实很感激你......你教我很多东西,你教我练剑,还有......你救过我的命,你对我一直,一直很好......其实你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欠你......"
"你对我的口气为什么这样生疏?"
我停了一下:"以前我不知道你的身份......现在,现在当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是......"我讷讷的,嘴唇动了两下:"其实你不用对我特别眷顾,我也不是那种风吹吹就倒,那么软弱无依......当然,当然你救我,我很感激你......不过......"
"不过什么?"
我烦燥而挫败的抓了一下耳朵,心一横直接说:"以后不用你再为我这么费心了。"
正文 一百零七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我垂著头,不敢看他的脸色。
"还真......"他忽然将手按在我的颈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唔?
我听到一声尖细的声音,十分怪异。
眼前忽然一花,一团玉色的影子阻挡了视线。
怎么了?
忽然身体一轻,我被一只手托了起来。
啊......呃?
我,我又变成狐狸了?
姜明稳稳的托住我,轻声说:"不要乱动,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召出长剑,举足踏了上去。
咦?御剑术?
他......他可以御剑飞行,这个,我早就知道,但是,却还是头一次见他施展。
他要带我去哪儿啊!再说,招呼也不打,就擅自把我变来变去的,太不尊重我的人格......呃,还有狐格了!
他把我揣在胸口,我可以听到大风刮的他的衣襟哗啦啦的轻响,但是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记得我没变回人身的时候,钻到姜明的胸口去......
可是和现在的心情,却完全不同。
那时候是期待而充满情意的。
现在却觉得有些惆怅。
他的心跳声还是依旧,只是听这声音的人心情不同了。
好像并没有过多久,风声渐渐止了。
他隔著衣裳轻轻拍拍我:"到了,自己伸头看看。"
哪里呢?
我从他的衣襟中探头出来。
外面一片葱郁的绿树,连绵起伏的群山,许多的山峰挺拔秀丽,风景旧曾谙。
是以前我们常来的地方。
不过。应该是那座高塔的地方,现在却是一片废墟。
我轻巧的从他的衣襟里滑出来跳下地,踩著轻快的步子,绕著那废越打转。
原来锁妖塔是真的倒掉了。
这座塔边有我许多回忆,但是塔已经不存在了。
姜明带我来看什么?
我转过头来,疑惑的看著他。
"我一直在塔中,你想没想过我都住在什么地方?"他缓步走近。
"嗯?"我还是不大习惯自己的腔调,声音突然变的很细,自己都觉得怪:"我想过,不过想不出来。塔有好几层吧?你住哪层?"
他微笑著把我从地下拎起来:"假如这塔只有你看起来的那么一点大,那怎么可能装得下成千上万个妖怪?"
"是啊......我当初玩......"游戏两个字幸好及时咽下:"我当初看以塔的时候就奇怪过。而且你每次都是从哪里进出的啊?比鬼怪还莫测。"
他把我捧在手中,站在塔基下:"现在塔倒了。"
"嗯。"我知道啊,这是大实话,横看竖看塔也是已经倒掉了。
"其实塔还在。"
啊?
他伸手在空中比了一个手势,然后忽然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眼前是泼墨一样的浓黑。
"姜,姜明!"我心慌起来,怎么了?
天黑了?
"你在哪儿?"
"别怕。"他的手用力将我抱紧:"这是我住的地方。"
"你,住......这里?这么黑?"
"是,我不需要光亮,我在这里可以看得见。"
我的心渐渐落回原处,呼了一口气。
得,这么黑的地方还能看见东西?姜大侠你是夜猫子转世吧?
他拉著我的狐狸爪向前摸。
凉凉的,硬硬的,什么东西?
"石床,我睡的地方。"
?
这么硬,怎么睡?骨头还没硌断啊?
而且还这么凉。
他拉著我的爪子又去摸别的。
"这是碗,铜的。这是水钵......还有,这是桌子......"
这怎么能是住的地方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住在这么黑暗的不见天日的地方?
"还真,昔年我得知身世之后,愤恨嫉仇,难以忍耐,做了许多事情......现在想来,恍如一梦。"
我讷讷的说:"圣姑和那个范蜘蛛都喊你清平君,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吗?"
"是。我当时想著纠结一股势力,颠覆这李家江山......做了许多,许多现在看来是难以弥补的错事。"
他的声音低沉,我也觉得心里发酸。他的手在我耳朵旁边轻轻抚摸,我转过头,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心。
他把我捧起来,温软的唇在我鼻头亲了下:"后来,发生了些变故,我才惊觉自己泥足深陷......"
"不要紧,那些都过去了啊。"
姜明摇摇头:"还真,我是曾经想过,当时把一个婴儿抛在深山中,恐怕早被虎狼撕吞......但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却没有认出来。你身上半分妖气也没有,就像个小道士。"
我抗议说:"我不是道士。"
"呵呵,差不多,穿著道袍,怎么不是道士呢。"
他拉著我的爪子又去摸,这次是个冷冰冰的盘子。
然后,再摸到一个不大的竹篮。
剩下的两样东西我摸了半天,才分辨出一个是用木头刻的解连环,还有一个掉了半边翅膀的竹蜻蜓。
这些东西?
我疑惑起来。
姜明轻声笑,然后我听到耳边嗒嗒两声轻响,忽然间眼前亮了起来。
忽然见到亮光,我的眼睛马上被刺的眯了起来。
等过了一会儿才适应光亮。
我看到一间简陋的屋子,一张青石床,一张石桌,连个板凳也没有。
石桌上放著水钵,铜碗,盘子,篮子,还有那两样摸起来手感奇怪的东西。
我......我记起来了。
那个盘子,还有竹篮,是我带来的,盘子是一次装素火腿端来的,竹篮是一次拎粽子的时候拎上来的。
那个解连环是我送给他的。
不过竹蜻蜓......这个东西......我都快想不起来了。那是佃农家小孩子玩儿的,翅膀掉了,我说帮他再装上一对,但是,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所以后来又扎了个新的赔给那小孩子。
原来是......忘在他这里了。
这些东西......
正文 一百零八
盘子什么的,是我送东西带来,被他收起,也并不怎么奇怪。
可是,解连环和那个小竹蜻蜓......
这些在我成长过程中,无关紧要的小小东西,即使遗失也也不会牵挂的东西,这些......我再见到的时候,要愣了半天才能够想起来的东西。
姜明这里如此简陋,只有床,只有桌,只有饮水的钵和碗。
没有餐具,没有寝具,连片茶叶,甚至连写字的纸笔,或是排遣时间的书本一样也没有。
但是,我已经遗忘的这些小东西,为什么却和他仅有的,这些物件放在一起?
姜明手指间有一枚淡淡银光的宝珠,我认得出来,那是雷灵珠。
这倒是很好,就算不做大用,也可以照明。
在那珠宝照耀下,我发现解连环和竹蜻蜓都有一种熟润的光泽。那是人时常抚摸。磨的旧了,旧的滑了,木器或竹器就会有这样的光泽。圆润,柔和,让人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随之变软,而且......是越来越软。
"我的幼年颠沛流离,少年时刻苦习武......后来便步入江湖。这两样小小的东西,说起来或许外面随处都有,但是,我却是头一次接触到。我的师傅对我十分严厉,我从来没有过嬉欢玩耍的时光,同门们也都是刻板严谨,举止有度。大家相敬相助,但是......少年人在一起的那些玩意儿,我们从来没有过,也......极少会述说心事。所有人都是一门心思的练武,练武,练武,没有风花雪月,没有伤春悲秋,没有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时光......"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可是我却觉得心里酸的厉害,尾巴卷过来,在他手背上轻轻磨蹭。
他停了一停,说:"守塔,是我师傅最后交代的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禁闭在这里。生命漫长,欢乐苦短,忧患却是恒久而苦痛,我已经不想再到塔外,不想再见世人......我已经快要将自己的名姓都遗忘了......这时候,却遇到了你。"
"我并没有一眼看出你是谁。而且,我也不会想到,你就是当年那个在我手中呀呀哭泣小婴儿......"
他把我举起来,与他双目平视。
他的眼睛黝黑深邃,仿佛要把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还真,我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才和你亲近,才对你爱怜。在很早之前,在我还不知道你是苏回谰的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对你生出了亲近的念头。"
我哆嗦了一下,觉得四肢好像过电一样,麻痹得难以动弹。
但是这酥麻的感觉却是如此醉人。
"还真,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相貌,你的来历,不是因为那些身外的一切。我爱著你,只因为是你。在金蟾洞外的那一天夜里,我对你说,换一个受伤,我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我绝不会和旁人那样亲近。"
我身体抖的更厉害,声音也发著颤:"可是......可是那时,你都没有告诉我......"
"那时候,你心中还想著别人。"他微微一笑,有些苦涩,有些无奈,我从没见过姜明如此明显的情绪流露:"那时候你心心念念的是......刘晋元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