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铎的眉毛开始不规则地跳跃,高若萍笑了起来,另一只手伸过去夹住了施铎的脖子:"施铎比较结实。但是,你们要面对的是凶残的狮子喔──不,新闻、电视、舆论比狮子还要残暴有力。"高若萍点了点头:"当初是我把你们推进了这个传媒的角斗场,当狮子扑过来的时候,我怎么可以一个人走掉呢?虽然,我不够强壮,但对付狮子我还是有一套的。"
高若萍对周子安眨眨眼,周子安笑了。
施铎不满地嘟囔一句:"那你说什么再见啊?"
高若萍扬起眉毛:"再见么,就是说明年再见。明年一定再见面!"
10.
刀子在砧板上发出轻快的嚓嚓声,一大块生姜转眼变成了薄而整齐的姜片。轻快利落的动作,白皙的手指,低垂的睫毛,随著菜刀的起落微微晃动的黑亮发丝,这一切让施铎觉得即便是系著围裙,周子安看起来也还是那样优雅,简直无懈可击。人跟人就是不同,两人在一起已经半年了,最初施铎也曾学著下厨,但不是切伤了手,就是弄出火警,最终为了施铎本人以及邻居们的人身安全,做饭的任务落到了周子安的头上。
从背后悄悄地环住那个忙碌的身影,施铎把下巴搁在周子安的肩膀上。
"让开,我在做饭。"
回答周子安的是落在脖子上的一阵细吻。
"我可拿著刀,放手!"
两分钟以后,情人甜蜜的纠缠融化了极具杀伤力的威胁。口唇相依,呼吸交融,手指纠结,窒息一般的沉溺。已经完全熟悉了彼此的气息,拥抱和亲吻也不再生涩,即使闭著眼睛也能描摹出对方每一寸肌肤、每一处轮廓,但每次拥抱两人激动的心跳仍是宛如最初。
手机铃声打破一室春色。
"我的电话,"周子安推开施铎,走到客厅从茶几上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我是周子安──啊,妈妈──,"周子安背对著施铎在沙发上坐下。
施铎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去年的冬天周子安便离开了老家的大宅,但他并没有搬入施铎的公寓,而是在离施铎的住处约十分钟车程的地方另外租了一套房子。当然半年来大多数的时间周子安都住在施铎这里,但这是仅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以前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的时候,施铎有时还会去周子安家拜访,而现在即便是在一边听见周子安跟父母的通话,也会隐隐感到不安。禁忌的压力事实上远比原本想象中的要大,施铎绝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然而面对父母却总是愧疚。
虽然深爱著对方,但这份感情注定永无天日。
第三支烟也化成了长长一截烟灰,施铎才恍然惊觉天已经暗了下来,远处的街巷早亮起了一串串灯光。
听到施铎走进厨房的声音,周子安并未抬头,他一边把锅里刚刚炒好的菜装盘,一边随口说:"妈妈半小时后要到我那边去。菜好了,你自己吃吧。我得先走了。"
施铎靠在厨房门上,默默望著周子安。在流理台上洗净双手,摘掉围裙,稍稍整理一下衬衣的领口,转眼间周子安又变成了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围棋贵公子。
"今晚回来吗?"施铎抓住从身边擦身而过的人。
轻轻回握施铎的手,周子安点头微笑。施铎可以在他的眼睛里感觉到早春三月般温暖的气息,绝不同于平日里礼节性的笑容,周子安发自心底的微笑是施铎的专属品。
偷偷地拥有著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也是一种酸涩的幸福。
玻璃杯中的绿茶散发出袅袅的香气,周子安握住手中的杯子,望著对面坐著的母亲。客厅柔和的灯光下母亲的面庞依然是那样端丽,根本无法看出她实际的年龄,周子安不由想到了父亲,跟母亲比起来这两年父亲明显地衰老了,身体也变得虚弱,两个月前正在京都访友的父亲心脏病突然发作,不得提前回到台湾修养。看到从飞机上下来的父亲灰暗的面庞,周子安的眼眶也湿润了,幸而有母亲精心的照顾,父亲的病情渐渐稳定了下来,然而医生说父亲再不能长时间与人对弈。
父亲回来之后,哪怕是赛程再忙碌,周子安每个周末都会抽空回家陪伴父亲,大病初愈的父亲不象过去那么严厉了,谈话的内容也不仅仅局限于围棋,偶尔还会说起周子安童年的一些趣事。而母亲更时常过来看他,送点亲手制作的糕点什么的。父母的归来确实带来了阔别已久的家人的温暖。
听著母亲述说一些家常的琐事,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有一种特别安心的感觉。院子里的花木、父亲的病况、亲友的消息,这一切的一切都充满了家的味道。搬离老家周子安才真正明白了那句话:"不是所有的房子都可以成为家。"这间为了避人耳目而租下的房间当然不能算家,而已经住了半年的施铎的公寓到底算不算家呢?周子安自己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里确实重叠著太多太多甜蜜的记忆,可是即使是关上了房门也会有不安盘踞在心头,两个男人真的无法构建起温暖的家庭吗?
开车把母亲送到老家门口时间已过了十点,周子安也想过是否要答应母亲今晚睡在家里,但到底还是婉拒了。其实就算是马上赶回公寓,施铎多半也睡著了吧,但就是这样还是希望能快点回到他的身边,相处的每一分钟都是那么宝贵。
锁上车门,周子安仰望九楼的窗口,没有灯光,施铎果然已经睡了。周子安在口袋里摸著钥匙,向公寓的大门走去,冷不防被黑暗中迎上前来的身影吓了一跳。
"施铎──"。
路灯的微光下,金色刘海下的眼睛满含笑意。施铎掐灭手里的烟,连同空了的烟盒一起扔到一边的垃圾桶中。
"等了很久吗?真是的,要是今晚我不回来呢?"
"你答应过,就一定会回来。"自信满满的回答。
"傻瓜──"轻笑著,周子安推开了公寓的大门。
在那个瞬间,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不远处响起的轻微"卡嚓"声,那是影像被定格在胶卷上的声音。
棋院旁边的咖啡店里,周子安握著咖啡杯望著窗外午后安静的街道,施铎一手把玩著打火机,另一只手不安地敲著桌面。自从早上在电梯里遇到高若萍,受到她命令式的邀约开始,施铎的心就一直没有平静过。
咖啡店门前的风铃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高若萍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到两人面前坐下。叫上一杯咖啡,拢一拢俏丽的短发,高若萍灼灼的目光停留在周子安的脸上:"突然把你们叫出来,很抱歉。不过,我有些问题急于得到你们的回答。你们有没有同居?"
"我们凭什么要回答?!"高若萍毫不客气的提问触怒了施铎。
高若萍并不理会施铎仍望著周子安,周子安的眼眸平静似水:"高若萍小姐,事涉隐私,能不能先告诉我你这样问的理由?"
高若萍挑了一下眉,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报纸递给周子安。
那是一份全彩页的三流娱乐周刊,登满了明星的花边新闻,周子安平时从不看这样的报纸,骤然拿到不觉有些茫然。
"第三版。"高若萍用小勺搅动著手中的咖啡头也不抬。
翻到第三版,通栏的大标题吸引著读者的眼球《棋逢对手?情逢对手?》,除了大量的文字报道还配发了三张新闻照片,其中两张是周子安和施铎各自的单人照,还有一张明显是偷拍的照片。虽然是偷拍的,又是夜景,但画面还是相当清晰,抓拍的正是周子安和施铎深夜一起走进公寓的瞬间。
施铎凑过去一看顿时心头火起,"刷"地从周子安手里夺过报纸撕作两半。
看著施铎涨得通红的面孔,高若萍皱起了眉头:"怎么随便撕坏我的报纸,我要留作资料的呀。不过,也没关系,"她轻描淡写地呷一口咖啡:"这份周刊印刷量是20万,随处都可以买到。"
施铎气得拍案而起,周子安拉住了他。
"施铎,"高若萍靠在椅背上,眯起眼仰望施铎:"你还是这么冲动。暴风雨才刚刚到来,你要总是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敢跟你同舟共济?"
11.
恨恨地紧咬住嘴唇,施铎重新坐下。施铎发现周子安比自己冷静,虽然他的面色也微微泛白,眼神却毫不慌乱。周子安把撕坏的周刊收在一边,叹一口气:"到底是来了,"抬起头,他迎向高若萍的目光:"给棋院添麻烦了,抱歉。"
高若萍摇摇头:"娱乐记者本来就无孔不入,不过这次我也没想到他们的手脚会快到这种程度,我也疏忽了。但是,我希望你们明白,身为顶尖的职业棋士,你们的一举一动都与棋院的声誉息息相关。我没有任何立场干涉你们的私生活,可为了棋院请你们配合我的工作。说到底炒新闻、爆隐私是传媒的游戏,我是整个棋院唯一有信心有实力去跟媒体周旋的人,但如果你们不信任我,我也无能为力。"
施铎审视著面前的高若萍,他不怀疑高若萍应对媒体的能力,但如果可能的话,他不希望任何人插手自己与周子安的事情。
"不介意吧?"施铎点燃一支香烟,透过烟雾看著高若萍:"需要我们做什么呢?"
"对我说实话。"高若萍盯住施铎的眼睛:"你们同居了吗?"
深深吸一口烟,很简单的一个"是"字却还是哽在喉中吐不出来。
周子安接过了这个问题:"可以这样说,但我们各自有一套公寓,对家人、朋友都说是一个人住。"
高若萍点点头:"除了我,目前为止还有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没有。"
"好,尽量不要让别人知道,如果泄露的话也请在第一时间通知我,让我准备应对。"
高若萍拿过放在一边的周刊,翻到那篇报道,思索了一会儿,问:"最近你们还去围棋馆下棋吗?"
"快半年没去了。"确实住在一起以后围棋馆已慢慢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嗯。"高若萍盯著报纸,犀利的目光在纸页间流转,半晌她抬起头来:"这条新闻已经被爆出来了,不管是不是会被记者抓住问话,你们先要想好澄清的理由。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承认当天周子安确实去了施铎的公寓,不过是去下棋的。对外就坚持说只是朋友,一口咬定就好。虽然半夜里跑到朋友家下棋听起来挺奇怪的,但你们是天才吧,是天才的话就算有点奇异的举动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你们的家人问起,请作同样的解释。"
"是不是太简单了?"施铎不相信光凭这样的说辞就能解决问题。
"这是撒谎吧,撒谎的诀窍就是越简单越好。解释太多反而会露出破绽。而且──"高若萍扬了扬眉:"关键根本不在解释的内容,而是大众是否相信我们的解释。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大众相信我们。"
高若萍把报道推到他们两个面前说:"我们不妨来分析一下眼前的局面。这篇报道内容详实,更有爆料的现场照片,拍摄角度好,面部表情清晰,这都是他有说服力的地方。但作为一个传媒从业者,客观地说我只给他打50分。首先,他的标题用的是问号,也就是说他只是质疑你们的关系,他也不敢确定他的猜测。太嫩了,要是我的话一定会用感叹号。其次,他不该把文章登在这份八卦周刊上,"高若萍哗啦啦地把周刊翻了一遍:"看看,这里80%都是哗众取宠的小道消息,大家都是抱著猎奇的心理在看这些新闻,并不当真。报道的真实性已经大打折扣了。"
放下周刊,高若萍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毫无操守的周刊和严谨的台湾棋院之间,公众会相信哪个显而易见。但是──"高若萍的眼神冷冽起来:"这种把戏只能玩一次,如果象这样的照片再次出现的话,恐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想你们应该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在这件事完全平息之前,请不要再出现在对方的公寓!"
无视两人脸上的表情,高若萍从包中取出一张二寸的证件照放在桌上,照片里是个年轻的男子。"他叫谷泉,这篇文章的作者,也是偷拍你们的人,是个相当拼命新进娱乐记者,"高若萍看著施铎:"给你看照片不是让你去找他打架,你惹他的话,反倒是把新闻送上了门去,看到这个人请尽量避让,知道了吗?"
不耐烦地吐出一口烟,施铎闷哼一声:"记者的厉害我早领教了。"
初夏的夜色带著淡淡的暖意,房间里却弥漫著清冷的寂寞。鞋架上放著他的鞋子,衣橱里还挂著他的衣服,早上出门前交换的笑容仍印刻在眼底,但今晚周子安却不会回来了。这样的分离会延续多久,一个星期、一个月,还是一年?施铎知道高若萍说得没有错,目前的情况下暂时分离是最明智的选择,但胸口的郁闷并不因此有分毫的消减。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听来格外的刺耳,施铎不耐烦地拿起听筒,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小铎,那份周刊的事情我们知道了。"
背上蓦然沁出一片冷汗,事先准备的种种说辞一瞬间却怎么都反应不出来。听到施铎没有说话,母亲叹了口气:"这种事情,谁遇到都不会好受的。现在的记者真是缺德,什么东西都拿来乱写。不过,也犯不著为那种无聊的文章气坏了自己。大家都是站在你们这一边的,刚才高若萍小姐来过了......"
"高若萍?"
"啊,是棋院的媒体总监吧,亲自上门来道歉,说没有事先发现、制止无中生有的报道她也有错,棋院方面绝对相信你们的清白会支持你们的。非常客气、周到的一位小姐。"
施铎可以想象出高若萍低头著跟父母道歉的样子,心头不由一紧。真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根本不必替自己向父母撒谎,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高若萍到底在想什么?
落地窗外台北的夜色灯火迷离,女人的心就象这暧昧复杂的夜,永远也看不清楚。
"施铎──"棋院大厅里王鸣楷叫住了低著头往电梯走去的施铎。施铎抬头应了一声,两人一同搭电梯上楼,随口聊著天,不知为什么施铎觉得今天王鸣楷的表情不够自然。
"你再敢胡说!"电梯门刚刚打开,外面便传来了一声怒吼,听来象是陈峰的声音。施铎冲出电梯一看,只见对局室外的休息间里陈峰与一个人扭作一团,气氛剑拨弩张,施铎认出那个人是柴则刚。柴则刚是与施铎他们同期的棋士,但他棋艺平平,至今还是三段,由于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大家都对他避而远之。心直口快的陈峰曾与柴则刚起过几次争执,这次不知又发生什么事了。
王鸣楷大步上前拦住陈峰:"怎么了?"
陈峰看到王鸣楷来了,忿忿地松开柴则刚:"这个家伙胡说八道!"
柴则刚毫不示弱,挥动手中的周刊:"谁胡说了?这又不是我说的,报纸上白纸黑字都登出来了,还有照片,哼──要你这么激动,难道你也有份?!"
陈峰顿时涨红了脸,对著柴则刚扑了上去,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施铎跟王鸣楷赶忙上前分开了他们。
看到施铎柴则刚更来劲了,他甩开施铎的手:"真恶心!别用同性恋的脏手碰我!"整理著凌乱的衬衣领口,柴则刚斜眼看著拉住陈峰的王鸣楷:"哼──当著这么多人的面就抱上了,一票货色!"
"啪──"柴则刚的面门挨了狠狠的一拳。
"不要侮辱我的朋友!"施铎一只手扣住柴则刚的脖子,拳头再次高高扬起:"我再说一遍:不许侮辱我的朋友!"
那一刻,施铎的眼睛都是红的。
棋院的会议室里,董哲森院长黑著一张脸坐在上首,当天在棋院的棋士都被召集了过来。脸上挂著彩的柴则刚、陈峰、施铎三个人最是引人注目。高若萍坐在董哲森的旁边,她环视四周平静地开了口:"临时把各位叫来是我的主意,作为棋院的传媒部有责任说明一些事情。"她把那份周刊拿出来:"这份报纸可能有人已经看过了,大家传阅一下,没看过的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