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戚那时还没有乱糟糟的胡子,也勉强算得上幽默,藿白小小的屋里灯总是亮着的,笑声总是不断的。
后来,掌门对他们说,去吧!去执行一件任务,回来你们就可以传授技艺了!
二人分别出门,他不到半年便回,长戚却是整整一年后带着满面萧索回来的。
看着分别一年的至交,藿白有些讶异,这一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长戚仿佛老了十岁?
然而藿白却什么都没问,只是象征性地拍拍长戚肩膀,说了句:“辛苦了!完成得漂亮。”
消息早就传入了从家,长戚单身匹马端掉长生鬼窟的事儿,实在值得夸耀。
长戚淡然点头,神色恍惚,咿咿呀呀地孩语声从他身上那件早已分辨不出颜色款式的衣襟内传出,一双乌黑的圆眼向着藿白好奇的张望。
婴孩玉雪可爱,“又收了一个?好苗子都教你碰上了,我才从小弟子居出来,那个叫云翡的孩子的确不错。” 藿白伸手摸摸婴孩的脸蛋,却被长戚快速闪开。
“别碰!这孩子……和别的不同。”
“哦……”藿白的疑惑神色转瞬即过,又淡淡问道:“想好没有,这个孩子起什么名儿?”
长戚目光灼灼望着小巷尽头的小弟子居,喃喃道:“翠生……就叫翠生吧。”
翠生从哪里来的?
长戚不在的一年,发生了什么?
藿白从未问过,他觉得,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幸福的多。
酒已半坛入腹,不管再怎么搅拌,漂浮的桃瓣沫子仍然打着旋儿积在底处,如心事,或沉或浮,总也看不清楚。
藿白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手指在坛底揩擦,将一指桃花泊送入口中,笑笑,这不就结了么。
有些真相,是需要去挖掘的。
王祎已经连着请了一周的事假,理由是,弟弟丢了。
这一周,翠生没有回来,也许他已离开了团城,也许他又找到了新的“住处”。
王祎每个桥洞都去过了,以及上次翠生随他回家的那个天台,甚至连松动的下水道井盖都一一揭开来看过了,还是没有。
“他生我气了。”王祎心里很清楚,所以他更不能去上班了,也许,下一刻,翠生就会大力推开房门,说,我要洗澡!
他要等他洗澡出来,给他梳头。
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未这么干过。
现在想想,每次被他拒绝后的翠生都会陷入一种莫名的消沉状态,但是很快,又会笑嘻嘻地靠近。
也许,这次仍是那样子,不过,这次他消沉的时间好久啊。
尖锐的铃声响起,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将电话摸了进去,来电显示是金铃,王祎犹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接了。
“快来学校!你班里新转来的孩子惹事啦!”金铃声音在电话那边繁乱的吵闹和音乐声的衬托下显得分外焦心。
新转来的孩子?王祎皱眉思忖,看来没去的这一周,有新的转校生了,自己竟不知道。
王祎看了看闹钟,早操时间。又看了看日历,还有十天才发奖金。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
校长室的门掩得很紧,校长语重心长的训诫依然清晰的钻进门外王祎的耳中,透过门镜能看到瘦瘦的少年低着的头,额前的留海在眼前形成柔柔的弧度,有几根还倔强的翘着。
王祎默默推门进去,站在门边静待校长消气,被训的少年站在校长对面,低垂的头又换成懒洋洋的歪着,从王祎的角度刚好看到孩子脑后露出的一截雪白脖子。
“家长花钱送你们上学为的是什么啊?是让你学知识长本领学会怎样和别人相处为将来的现代化建设做贡献……”校长一口气很长,说顺的话不打磕巴。
王祎不耐地换换姿势,不动声色地将身体重心从左脚移到右脚上,被训的孩子也懒懒的活动了一下脚腕。
门又被打开,金铃似笑非笑地站在王祎身旁,王祎不知该说点什么,金铃向那孩子努了努嘴:“知道么?你们班的……化学课上不按规定点酒精灯,还跟老师说了一通歪理……”
话题只是围绕转来的新生,丝毫未提那天的事,王祎会意地点头听着,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校长终于训到总结勉励的那部分,语重心长地拍拍少年的肩头:“好啦,知错就好,以后不要再宣传封建迷信思想啦!”
王祎呼出口气,耳朵却又竖起,恩?迷信思想?
第四节是历史课,王祎一路轻松地走进教室,将一段郑和下西洋的小传讲得慷慨激昂。
午休时间,朗坤心情烦躁地靠在教室最末的位子上,目光在教室正中被女生包围的那人身上打转。
从前天他刚来班里时,他就看他不顺眼了,走到哪都招人,男的女的都招!今天最可恶,连我看上的人都勾搭!
朗坤已经自然而然地将王祎归类为他的人了,只是后者不知道罢了。
朗坤并不善妒,但上午看到王祎和那个新生在楼道里窃窃私语的情景令他不爽!他从没见过王祎在课堂之外关心过任何一个学生,可是今天,他竟然拉着那小子说了很多话,那小子还一副爱理不理的欠揍相!
王祎修长的五指揽着少年的胳膊,淡茶色的眼中一反常态的光芒四射,朗坤嫉妒得无以复加。在这之前,王祎对谁都保持着礼貌,虽然也会微笑,但就像冰箱的保鲜层,不致令食物腐坏却又不够维持原汁原味的新鲜。
这个时候,某个人仿佛添乱似的出现在了自由休息时间的教室门口,朗坤睁圆了眼睛火辣辣地望着,王祎一脸春风朗声唤道:“翠生,出来一下。”
咣当一声,是朗坤踢翻了身前桌子。
“为什么把头发剪了?”王祎细细打量短发的翠生。
翠生眼睛看向别处,嘴巴微厥向上吹了一口气,几缕过长的留海斜斜飞起。
“没为什么,留太久,腻了。”
“因为你自己不会梳头吧?”
翠生这才斜瞪他一眼,骄傲地扬起下巴,不剪短头发怎么混得进来!?
“这些天……在哪?”
“问这个干吗?”
“关心你一下,不行吗?”
“你别傻了,我又不是你亲弟弟。”
“晚上回家吧,好吗?”
“不好!”
“为什么?”
“我新的住处比你那好一万倍,房子很大,什么都有,洗澡时也不用把东西先挪出来……”
“哦……这么好?是哪里?”
“其实告诉你也不打紧,我有一万个藏身的方法,保管你找不到!”
“那你信不信我有一万零一种法子能把你找出来?”
其实,那天翠生是想一走了之的,趁着黑茫茫的夜,谁也看不见他脸上的泪。
他一味向前奔跑,足下生风,有路就走,不管是否有垂下的树杈,不管是否有飞来的尘砂,仿佛又回到了那些个黑暗的日子,眼前没有目标,心里的目标唯有那人,脚下没有路,路在心里。
直到坠入冰冷的河水,熟悉的柔软水波将他包围,他想起了上一次出任务的事儿,在那段日子里,他生平第一次结交了朋友,鹤蓝。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云翡说,血亲是上天注定,我们无从选择,无法评论。由得我们自主选择的,只是朋友和爱人。
朋友,他选错了,那么爱人呢?
如果这次换他放手,将来又会如何?
他并不怕寂寞,他怕的是对亲密产生的依赖,如果一个人每天清晨都要刷牙,他习惯到再也不会给牙刷太多关注,然而有一天,牙刷却说,你不爱我,于是牙刷叛逃了。
不能每天刷牙,难不难受?
但是牙刷可以再买一只,或者……用手指代替,可是爱人呢?
翠生起手不断劈掌,掌刀激起无数凶猛水花,挂了他满头满脸。
第二日他站在高楼后的一角,看着那人在桥洞下乱转,晶莹的汗水流了一脖子。
第三日他悄悄跟着那人看他在大街小巷细细找寻,阳光射进他琥珀色的眼里,反出燥郁的金光。
第四日,他忍不住要笑了,你掀下水道的盖子也就罢了,这是垃圾桶!你也要扒拉两下?难道我会在那里吗?
算了!本小侠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是最后一次哦!
52.攻守
翠生出门前,王祎抓住了他的手。
“你去哪总归要告诉我吧。”
翠生只是狡猾的笑笑,青烟似的不见了人影。
夜晚,站在窗前看黑夜,夜色更浓。
王祎看着已然奔远的人,如小鸟一般上下跳动着,不知是不是错觉,小鸟身后仿佛紧跟着两道影子,王祎揉揉眼睛再看,影子和小鸟都已不见,怎么有点不放心呢。
翠生在学校也一样让他不放心。
就像翠生自己说的,他上过学,只是学的内容和这里不同罢了。很多东西不但令他好奇,也令他疑惑,就比如他第一天上化学课时不按照教学步骤点燃酒精灯一样,处处露出马脚。
体育老师找到王祎,神情兴奋且难耐,呃,我建议……你们班新来的那孩子,应该报体校,那平衡木玩的……没治了!
王祎含糊地应了几句,接下来的日子他见操场就绕道走,生怕又被体育老师纠缠上,那厮应该去做党委书记,适合做思想工作,什么运动员为国争光不比大学生差之类的话一套一套的。
美术老师也不甘寂寞地塞了几张画给王祎,笑容很欠揍。
“那个,听说那是你弟弟,我就没点名批评……我让给他们临摹花鸟,他……说这个能招花鸟,用不着画……你看……”
王祎低头看看,不禁笑了,纸上相当写意地画了一个圆,圆里是不明其意的草草几笔,整幅画就像鬼画符,,末了还极为潇洒地签着翠生二字。
王祎坐在讲台上,用书本垫着下巴看着那个过于招摇的新生,翠生已然终日陷在女生的包围圈里,根本露不出衣角。
王祎有点恍惚,怎么看见他和这些孩子夹杂在一起心里就那么不舒服呢?
真是……他就像闯入鸡群的鸭子,分外与众不同。
课业上的问题,王祎可以替他担着,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他懂得的那些,这些人未必懂。
但是……你能不这么风情万种地笑么?你能不要走个路都衣袂飘飘么?
昨天在楼道谈话完毕,翠生一个人走向教室,一条走廊,五个班级,几乎每个班级的前门后门都探出了几张脑袋,还有争抢之势,就为了看他一眼。
能把学校统一分配的校服穿出不食人间烟火韵味的,只有他了吧。
他问翠生为什么来这里,后者拒绝回答。
因为我?
这个念头如鱼跃水,在王祎心底撩拨起一阵阵欢乐的水花,然而经过几日的观察,那水花已经换成了醋花。
在学校,翠生根本不怎么理他,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冷落他;放学后,翠生也不和他回家,而是快速地消失在地平线上,或者说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不仅如此,他仿佛很享受似的,不但没有如王祎预料的那样,冰冷孤傲不合群,反而毫不吝啬地赠予周围人很多很多或清淡或温和的笑容,璀璨至极。
几个黄毛丫头依然围着翠生不知在叽叽咕咕些什么,翠生清透的目光偶尔在人群缝隙里闪现……
“上课!都回座位上去!”塑料夹子在讲台边缘上敲得劈里啪啦,班里孩子们都是一愣,几个女生老大不情愿地磨回了自己的座位。
“不是还没打铃吗?老师~~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啊~~”从教室最末的位子上传来响亮地质疑。
王祎脸色很臭地看着那人,目光一点点闪烁。
“还没上课就开始接茬了?这也不像你的风格啊,朗坤。”
朗坤呵呵乐了,嘴角现出两个浅浅酒窝。
翠生前后瞥了瞥,敏感地捕捉到一丝暧昧,然后又将目光锁定在了窗外闲晃的云朵上,心里却将王祎骂了无数遍。
我说怎么我送上门来你都不要呢!原来这还养了个小的!
王祎看看翠生,后者正以极静的姿态发呆,然后,这姿态持续了整堂历史课。
你这家伙!别的课上不是都很招摇吗?好嘛,在我这休息来了!
一静一动间仿佛有真气在鼓荡,一个小小的纸团穿过气流掉到翠生桌上。
图书阅览室负责借阅的老师恐怕是最悠闲的了,因为无论何时这里都鲜少人来,这年头,想看什么,点开网页就好,谁还傻呆呆地坐在图书馆里?
整个大厅只林立着高耸的书架,一排接一排,活像个小型迷宫。
课间,翠生如约前来,他手指拂着一溜书脊,慢慢走过狭窄的过道,点点灰尘在难得透进的几丝阳光里起舞,这里,的确是解决私人恩怨的好地方。
没有多少工夫,另一串脚步声急切地响起,翠生迎着那方向站定。
“听说你和他住一起?听说你们是兄弟,亲的吗?”来人开门见山,并毫不掩饰地向他射出仇恨的凶光。
不愧是美好家庭教育出的少年,既没分寸也不懂周旋,翠生眯缝着眼,笑吟吟地看着愤怒的小羊羔,他叫什么来着,朗坤是吧,很好,我看他也不顺眼呢。
“他是我师兄……”
“师兄?”朗坤眉头一皱,后边的话因为思索师兄这个词的含义而打了个磕巴,索性又挥挥手:“算了,无论如何,王祎……是我先看上的,你最好离他远点!”
看着少年得意洋洋的样子,翠生笑了:“他是你的人?他自己……知道么?”
“你哪那么多废话!再让我看见你和他拉拉扯扯的,我就……”
“哦?你就如何?”
朗坤作势扬起了拳头,原想先声夺人,再吓唬吓唬这个纤秀少年,没想到几乎是同时,他的拳头刚一扬起,就被对方轻巧地拿在了半空,至于二人的距离是何时从相隔二米变成了面对面,他来不及琢磨。
他顺势使力击出,力道却抽丝剥茧般离他而去。
“你应该庆幸你并未想伤我,”翠生将他的拳头慢慢放下,额前几缕发丝被阳光点燃,以致乌黑的眼睛眯成了一线,“我也不会伤你,但刚才的话,我不要听到第二遍。”
云翡……是我的!
只是这次,我要巧妙的,把他骗回去。
铃声忽然响起,朗坤被吓了一跳,飞起的魂儿这才回到了实地,下意识地往外跑去,又被翠生按住了肩头。
“等等,这节是什么课?”翠生慢悠悠地问道,在朗坤眼里,这就是准备翘课的前兆。
“……自修。”
“哦,你走吧。”
朗坤向外跑去,嘴边不自觉地露出两个酒窝。
哼,这孩子看来还没死心呢。
翠生跃上操场旁的高墙,将整座学校远远甩在身后。
与此同时,王祎的脸色更加难看,因为那个空着的座位。
翠生一条裤腿刚踏进门来,便被一股劲风劈头盖脸地罩住,他没有躲,而是由得那人按在墙上。
王祎微低头,翠生扬着脸,
“整个下午你跑哪去了?!”温雅的人难得的怒了。“朗坤说见过你,说你不想上我的课?”
翘的就是你的课,翠生看着王祎,无辜的眼神如火种,点燃某些情绪。
“你离我这么近干吗?你都是这么对付不乖的孩子吗?例如……朗坤?”
“朗坤一向很乖,用不着我对付,而你……在吃醋?”王祎盈满笑意的眸子仿佛盛着阳光,一寸寸靠近,灼得翠生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