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蔷薇公爵 第三部 上(兄弟)——白狐

作者:白狐  录入:07-04

「你曾有过机会!想想你都做了些什麽选择?」音量陡然放大,有一种连周遭空气都为之震动的错觉。

好不容易,公爵强压下他的不满,只是脸部肌肉调适不及,僵硬依旧,连带使声音也带着一丝冷硬,「你若无其事回到你的家园,扔下未婚怀孕的洁若汀。她的父亲,当年的赫洛德侯万一发现,我们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认识尤金,遑论坐在这里探讨他的……问题!」

一直面带微笑、态度从容的国王终於微微变了脸色,他羞惭地垂下视线,一如压得更低的姿态、放得更柔软恳切的声调,「我犯过严重的错误,你可以一生恨我到死,我毫无怨言,但是请别让尤金一并牺牲,你真的愿意看着他一直困在那样的窘境当中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一生恨对方到死,老实说,是公爵曾有过的念头。可是他们正坐在同一张茶几边,喝着同一个茶壶冲出的茶,某种程度来说他已经原谅对方,怨恨已消散,只是时光无法复返,破裂的情谊难以重建,彼此残存的唯一关连就剩尤金。

「不要低估我对尤金的关爱,我待他与待卡雷姆无异,他永远是我的儿子,他的平安快乐是我的愿望,而我知道,现在的他并不快乐……」

* * * * * * *

斯坦达尔的国王离开时,抱持的心情与刚进门的忐忑完全不同。

公爵终究是同意了,他达成目的,可以第一次面对面和他未曾相认的儿子谈话,他感到满意,同时有些惆怅,因为这很可能是他最後一次造访这座大宅。

又一次回头,塔堤雪夫望着佛利德林家豪阔华美的建筑,给予临别前最後的注目。随侍的护卫悄悄从身後靠近,低声问:「陛下,两位殿下尚未抵达,我们是否在此等候?」

「身为国王有一项好处,不想等候,就不必等候。」塔堤雪夫转过身,背对着大宅,毅然拉起斗蓬兜帽的动作彷佛将所有难舍的情绪一起隔绝在外。他有刚硬的一面,沈郁的心情无法影响他太久,「我有个想去看一看的地方,顺便可以打个赌,我那位能干的大儿子这次能不能猜到地点,顺利找到我们?」

几分钟之後,两名披挂着长斗蓬的外国男子踩着宽阔的石版路,步伐轻快无声,一路来到佛利德林大宅前,然後他们停下来,神色带着一点犹豫,朝门里门外、左方右方张望。这里空荡荡的,除了不远处大宅门口的守卫……还有更远一点的位置,跟监中的卫戍骑士,没有其他人影。

从遭受监视的情况可以明显看得出来,他们正是在几天前入城,受到卫戍骑士团特别关照的两位外国旅人。一切既然已经摊开说清楚,跟监工作也随之变得光明正大,可惜两人的王子身分依旧隐密,不少墨水因此浪费在每日的监视报告上,详细写着两位外国怪客受人跟踪却泰然自若的奇特异行。

在大宅外观望了一会儿,较年长的一位对他的兄弟开口:「父王不可能耽误这麽久,我进去找人问清楚,你留在这里等候。」

另一人点头答应,当兄长的身影完全在门内消失,他像一尊雕像般立着不动,端凝稳重的程度连专司站岗的大门守卫也自叹不如。但他并不是故意如此,而是一种长年养成的习惯,没有走动的必要,就不随意走动;没有交谈的需求,就不开口说话,尽管性格单纯,却因此常常被误认为冷淡无情。

当然,不畏冷漠、越艰难越能激发斗志的勇士永远也不会绝迹——

「哎呀,我要感叹这座城市的无情,竟然放任一个美人与孤独相伴!这种失礼简直是罪恶,应该颁布法令禁止的重大罪恶啊!」

外国男子没有立刻听懂话中的意思,他的视线缓缓扫过本来空无一人的左右,眼前多出了一个人,一个笑眯眯的青年男子,说话的对象——很没有道理的,真的是自己没错。

白蔷薇公爵(59)(兄弟,年下)

卡雷姆的行为就像猫见到老鼠,即使肚子不饿也会依本能追赶,只不过猫不像他,反射性的轻薄言语出口之後立即懊悔——亏他已经花费那麽多精力时间,逃避、甩脱从前种下的风流恶果,一不留神又随口乱搭讪,招惹新的麻烦,简直自找苦吃!

正努力想办法蒙混过去,对方的反应却真正引起他的兴趣。

说到搭讪、言语调戏,比卡雷姆经验丰富的人想必极少,他见识过各种状况,有些人会生气,用受到冒犯的凶狠眼光……或者鼻孔回瞪;有些人感到害羞,带着红通通的脸,或迅速逃离,或呆立无法反应,都很可爱;老练一些的则顺势打情骂俏,就此发展出一段流传八卦圈的花边韵事;当然也有脸皮跟芬姬儿公主厚度相仿,把他人的称赞视为〝早安″、〝您好″等必然招呼语,坦然承受毫无反应的奇人存在……种种情境,他以为是全部,现在才知道错了,眼前这位陌生男子的反应他第一次遇见——不惊讶不愤怒不害羞不窃喜,黑色的眼瞳充满迷惑,彷佛从来没有被人称赞过外貌,不知道自己长得好看。

当然,米卢斯语的美人一词带有阴柔的中性意味,美男子会是更贴切的说法,或许这个外国人听不懂?卡雷姆忽然想起什麽,视线一偏,果然见到远处有两名卫戍骑士睁着牛眼般大的眼睛,错愕地望着这边,那副呆样让人不想承认,全是他的下属。

报告中的可疑斯坦达尔旅人原来近在眼前!

卡雷姆换上不同的眼光与思维,重新考虑,什麽样的美人从未被赞美过外貌?是身边的人全不识货,还是身分高贵到没有人敢乱攀话?他认为後者的可能性大得多。

在斯坦达尔被尊敬得不得了、神只般的人物比一只手掌的指头还少,他打算放胆一猜,夸张的猜测,正适合此情此景。

「我是否碰巧受到幸运之神眷顾,走在路上也能撞见斯坦达尔的二王子、传闻中的北武神、伊格纳堤耶夫殿下呢?贵国人民只知道北武神,不懂美人的美貌,真是令人遗憾!」要命!他该死的又脱口而出这种话了!

卡雷姆懊恼得几乎想学芬姬儿跺脚,外国男子淡漠的表情却产生了变化,眼瞳亮起光,迷惑转为讶异。

「所以我没猜错!北武神现身米卢斯街头,是今年提早吹起秋风的原因吗?」

被称为北武神的男子一个字也不说,他的视线越过卡雷姆的肩头,那里刚刚多出第三个人,从大宅出来的同伴,正用警戒犹豫的目光,努力理解这诡异的一幕。

其中一人的身分已揭晓,要猜剩下的一个容易百倍,外表的年龄差提供了判断依据,卡雷姆极有把握地弯身一鞠躬,「阿列维殿下,您的大驾光临,整座城市同感荣幸!」

身分莫名其妙曝光的阿列维王子蹙起眉,朝自己的兄弟问话:「……怎麽回事?你说了什麽?」

北武神摇头,「没有说。」

「那是事实,二殿下珍惜话语如同大殿下爱惜隐私,我只是很会猜。」

向来沈默的弟弟自曝身分,这种不正常的蠢事没有发生,阿列维总算放下心来。他舒开眉头,打量说话像舌头沾油的卡雷姆,首先注意到的是制服,「说到隐私,你我面对面说话,是贵骑士团打算违背约定的前兆?」

「正相反,是两位殿下闯入我的生活范围,在我的回家路上。」

回家?阿列维看了一眼身後的大宅,又看看卡雷姆,回忆公爵的相貌,恍然叫了一声,「啊!你是尤金的……弟弟。」

刻意的停顿、慢慢浮现的微笑,令卡雷姆稍稍变了脸色。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麽称呼他了。年少时,黏着尤金东奔西跑,尤金的弟弟是理所当然的头衔,後来年纪渐长,他能够独当一面,这一类附属意味的称呼早已消失无踪,阿列维王子不但重提,还故意表现出某种程度的不确定,彷佛知道他和尤金之间存在着暧昧……

「……正是,卡雷姆佛利德林,」短暂的迟疑,他再次行礼,轻微的不悦情绪已压制下来。「殿下们造访寒舍,是否有需要效劳之处?」

「不,误会而已,我们正要离开。」

「真是迷人的误会!那麽,恭送两位殿下。」

两个人都露出过份爽朗的笑容,北武神却悄悄皱了眉头,因为那是他见过最虚假的两个笑容。

「刚刚离开的那位外国先生,他想要什麽?」一脚才踏进宅门,卡雷姆立刻向最近的人询问。

「找一个人,少爷,」仆人停下手边的工作,恭恭敬敬回答,「一个神秘的老先生,下午来拜访爵爷,也是刚刚离开不久。」

「神秘的老先生?」他忍不住重述,怎麽听都是太诡异的说法。

「真的,我们不知道客人的身分,总管先生不肯透露,也不允许我们问,所以我们称呼他神秘的老先生。」

卡雷姆还是可以猜,只是讶异的心情占领了他,脑袋暂时运作困难。他知道父亲的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各国各阶层都有,却从来没有提到过斯坦达尔,为什麽今天忽然冒出来?

「你说得对,总管的嘴比黏死的蚌壳更紧,我会另外找寻正确的询问对象。」

父亲,是卡雷姆所谓的正确询问对象,却没有问出任何消息,他死缠烂打B>B旁敲侧击,公爵依旧坚守他的秘密。

碰壁的心情不好受,可惜卡雷姆无法获知在同一座城镇的某处,还有相同遭遇的同伴,阿列维王子也受到了类似的挫折——

「您拒绝立刻返国?还要亲自再去一趟柏尔杜尼?」阿列维王子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向身为国王的父亲直言:「国王老是不在国内,人民该怎麽想呢?」

「我希望他们会感到高兴,有你、有伊格纳,你们代替我守护斯坦达尔,表现一直很好。」

「国王是不可能、也不可以被替代的。」

「你想要提早成为国王吗?那可以安排。」塔堤雪夫坐在炉边的扶手椅中,舒舒服服倚着柔软的羽毛靠垫,同时享受一杯热茶,态度轻松,像在谈论一场普通午宴的安排,而不是重大的逊位仪式。

阿列维立刻放弃争执,当父子兼具君臣关系时,有一条敏感的界线不能随意跨越,而他一向小心谨慎。

他走到紧闭的窗边,往下张望,确认跟随的卫戍骑士仍在街角守候。

这里是他们下榻的旅店二楼客房,随从都在门外,屋中只有他和国王,以及远远避在角落不说话的弟弟北武神。

离开佛利德林大宅後,阿列维准确选中了父亲的去处,在一处废墟模样的空旷地顺利会合。他听说那里存在过一栋华美的建筑物,在主人一家搬走之前,曾举办无数盛大热闹的宴会,其中的一场,促成父亲和尤金的母亲相识,对嫡长子的阿列维而言,绝不是一个值得流连的美好地方。於是他们返回旅店房间,催请父王回国,却被告知没有那个打算,塔堤雪夫表示他还要再去一趟柏尔杜尼。

「……就随您的意思吧!」

阿列维不再坚持,转身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纸。

「您交代的,攻守同盟、互不侵犯协定、贸易互惠协定,已经全部拟妥。」他一份一份将重要的文书交给国王,纸上密密麻麻写满斯坦达尔及柏尔杜尼两国文字,底部大片留白,尚未签署。「其实您并不需要经过我的同意。」

「你是我的首相,你的认可是必要的,只是没想到你会亲自跑一趟。」

「我希望亲自确认您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阿列维尽力隐藏自己的想法。父王已经不管国事多年,却忽然要求这些内容,他诧异之馀不便反对,也不知道反对会不会有效。

「这对斯坦达尔没有坏处。」

「也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

塔堤雪夫虽然挂着微笑,近似喃喃自语的说话方式却流露出明显的的拒绝意味,他并不想要被回覆,阿列维也识相地不再深究这个话题。

「您打算什麽时候启程?」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去柏尔杜尼为尤金佛利德林收拾一切?」

「快的话,该是明天。」几份协约书交给随从收妥,塔堤雪夫拍拍长子的肩头,「你放宽心,手中的筹码只是备用,耶纳五世吃不下全部。我也不曾说过要收拾一切,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尤金必须先学到些什麽,才有资格接受外来的助力。」

「您还是一样严厉。」

「没有当年对待你和伊格纳严厉。」塔堤雪夫放下国王的身分,眉目变得温和,他现在只是个父亲,「我承认,我确实迫切想为尤金尽一份心力,而我不会强求你们的谅解。」

「尤金佛利德林拥有大好前途,施恩於他是一笔极佳的投资,我能够理解。」

「或许是,或许是吧……」

塔堤雪夫回避儿子的视线,如同彼此都回避着不谈真正的原因。

年轻时,他犯下大错,得罪好朋友、背叛妻儿、亏欠情人母子、差点使父母蒙羞……之後的许多年,他尽力弥补,即使过错不可能抹消,至少对待王后和身边的四个儿子,他自认做得够多。

但是对於尤金母子,他始终缺乏机会补偿,遗憾悬在心头太久太久,无论如何,他都要抓住这最後一次的机会。

白蔷薇公爵(60)(兄弟,年下)

年轻男子拣着邻接马车道的石版路疾步走着,他踩着一双耐走实穿的鞋子,乾净整齐的仆役打扮,无论工作地点是哪一户人家,在仆人们当中都是处在不高不低的中间阶层。

一辆马车经过他,忽然停下,车门打开,跳下一名年轻女孩。女孩有讨喜的外表、活泼的性格,以及聒噪起来十分恼人的嗓门,是专门侍候贵族夫人小姐们的贴身女侍,也是男仆自小认识的朋友。

「嘿,这麽巧!你正在赶时间吗?」女孩像猛禽般迅速飞扑过来,拦在他的去路前。

男仆回头,车窗边的一张脸立刻缩回车内,但没有快过他的眼睛,他认得那是女孩的雇主夫人。「对,帮尤金大人递送文件,花的时间越省越好。」

「噢,文件!」女孩的一双大眼大得更惊人了,而且闪闪发亮,「你是说信吗?让我看一看是谁写来的,看一下名字就好!」

男仆往後闪缩,伸长空着的另一只手臂阻挡,「谁说是信?是公文!你别乱来,搞丢弄破的话,你要我怎麽办?」

女孩失望地将手收回一半距离,却不甘心完全垂放下来。「好无趣哟!一个年轻有钱、和妻子感情不好的继承人,长得又那麽好看,怎麽可能不约会、不写情书、外面没有任何情人呢?你是不是偷偷帮他送信?你答应过要告诉我消息,可不要反悔喔!」

「没有消息就是没有消息嘛!尤金大人只写家书公文报告书,没有情书,没有情人,你要逼迫我帮他编一段吗?」

「我才不相信,我家夫人更不会相信!他的妻子都在外面有了男人,这样正好让他抛下一切顾虑,来个报复啊!还以颜色啊!不能什麽都不做的,我家夫人就是这麽说的。」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家夫人,还有许多人注重品德和名声。」

「你替他说话,是不是拿了很多很多钱?早跟你说过,你透露一些有趣的消息,我家夫人会给你更多报酬。」

「我每周都拿足够我舒适生活的薪水,来自一位真正的好绅士,」男仆感到烦了,「现在你别耽误我,除非你要帮我补足失职被扣的薪水!」

他说着迈步往前走,将女孩甩脱在身後,不理会断续传来的叫声,「少骗人,你才不会被扣薪水!休假时记得要来找我,我要听新消息喔!」

终於走到听不见叫嚷的范围,男仆才慢下脚步,松了口气。

这种纠缠虽然使人烦躁,但他不怪对方,那是他们的生活模式,互相交换雇主的消息、甚至刺探一些小秘密,是社交圈中一个很大的消息来源。

他还记得当初得到这个工作时有多麽高兴,因为所有人都对新来的大使先生一家人感兴趣,他期待藉此赚几笔外快,却在工作一段日子之後,渐渐不那麽想了。如他刚才所说,尤金大人是个道地的贵族绅士,即使被众多不需要任何人出卖就为大家知晓的烦恼困扰着,也从来不乱发脾气、不迁怒任何人,是他服侍过修养最好、对待仆人们最大方宽容的一位雇主,同时是他没有说出全部实话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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