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借根烟给我抽。」
刘代志却不管他在想什么,疲累地扒了扒头发,一屁股坐下来,从案发后这一口气就没能歇下来,也真是够累的。
顺手从凌霖上衣的口袋摸出一个瘪瘪的烟盒,自顾自弹出一根点上,哈了长长一口,皱眉道:「『时运』?我以为你炒了范老大自己做发财了呢,怎么品味还是这么寒酸?而且你一直都不行时也不走运。」
「...」
他招谁惹谁了,又没人要请这挑剔的小气学长抽烟,到头来连香烟的牌子还要被人嫌!
欲哭无泪─这是凌霖面对自己学长时最大的感想。
说起来,他后面之所以丢掉工作,也是因为这位仁兄从自己手上,抢走了九六网上通缉要犯高志勇,然后再拉爆了顶头上司的上司、那个洋鬼子的雷。
「我说...你是真的看准了?」
又再吐了一道长长的烟,刘代志从被扒得像鸟窝一样的头发边上,取出一筒卷成烟棍一样的纸卷,丢过来,嘟囔道:「虽然我很不相信你左右各有一百五十度近视的眼睛,但在看女人方面,你这双贼眼倒是从来都盯得很准。
「这是受害人的情况。要说他和左莉莉没关系也不尽然。这具尸体今天早上已经被亲属认领,确认是《娱乐星闻》的记者蔡恒。
「他马子说,虽然不知道这阵子蔡恒在搞什么,但他曾经明确说过:『这次那个女人要是不给我钱,她就死定了!』这样的话。
「那个女人是指左莉莉,也就是说,蔡恒在收集左莉莉的八卦资料时,无意中手上掌握了左莉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想高价勒索她买回。」
「...」
眼前一亮,抢过那卷警方资料认认真真看了个仔细,凌霖喃喃道:「是被勒死的,凶器是他的领带?真可怕,这样谁还敢打领带啊...不过,一个女人,那得有多大的力气...」
「原则上你知道,我是不能把警方资料泄漏的,你看过就当看看啊。」
刘代志有意无意间挡住林亦云看向那几张纸的视线,摆明把他当外人,不让他看警方的资料─对凌霖却不设防。
「我想,问题就出在蔡恒掌握的那个秘密上。要不,就是这世上有另一个长得和左莉莉极其相似的人物存在。」
凌霖快速地看完那薄薄两页纸的卷宗,突然想起什么,拉着林亦云就走。
「喂,小学弟,加油努力干啊!虽然没工钱...」
当然,后半句小声到除了地上的蚂蚁,谁也没听见。
见他精神百倍地发动起那辆破铃木,刘代志嘴边露出一个老谋深算的笑容。
他拖着懒洋洋的步伐回局里的时候,一直关注外面这一幕的莫警司不由得取笑道:「又去欺负学弟了!你这坏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一下啊?」
「谁欺负他了?有个人帮忙跑腿,我们大家省点工不好嘛?再说,这么笨的人,值得欺负么?」
「也不知道是谁说哦,小学弟笨是笨,直觉倒是一等一的灵,你很久都没见过像他这样的警界学员了,还在学校的时候就盯上了人家,一直欺负到毕业了,还不放手啊?」
「放手啊?」刘代志看着那已经扬尘远去的背影,微笑道:「等我光荣退役的那一天再说吧!」
「你个性真恶劣。」
「彼此彼此,Madam让我吃的苦头也不少了。」
两个危险人物对彼此露出满意的笑容,结束了这次无意义的谈话。
只可怜一心一意想找出破案线索的凌霖,被倏起的冷风吹得直打了两个喷嚏,背上一阵凉浸浸的寒意蚀骨,也不知道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又或者是被哪个小人在背后作祟。
注二:沙展,香港警衔用词,就是Sergeant〈警长〉的音译。
【第二章】
「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迎着风,林亦云几乎是贴在凌霖耳边大叫,才算是把自己的疑问传达到了他的耳朵里。
「去找蔡恒的女朋友。」
警员数据真是方便的东西,该有的全有,简洁明了。
凌霖半点也没要听命令行动的自觉,不过当然也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他目前的身分是八卦小报记者。
「我就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啦,我要知道左莉莉有什么把柄,一早敲榨她去了,还给你们透什么料?」
住在这铜锣湾,染着金发,耳朵上打了起码十几个耳钉的女人见到又是记者,极度不耐烦地拿大扫把向外轰人。
「小姐,也许妳有兴趣吃一客凯萨宫的龙虾,坐下来再跟我们慢慢聊。」
关键时刻,轻轻一句话挡住了扫把的林亦云美男计一出,男女通杀,无赦。
「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触目所及之处,到处都是亮晶晶的装饰,餐厅的一角,真人乐团正拉着缠绵悱恻的小提琴交响乐,好像来这里的人吃的不是龙虾,而是来和龙虾谈凄婉动人的生死恋来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地方,吃的不是食物,吃的那叫气派。
凌霖咽了咽口水,开始怀疑他们的侦探社到底是挣钱的,还是败钱的存在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为了查案,直接花钱买下海边别墅的办案手法已经叫他搭舌不下,现在这种感觉又来了。
他办侦探社是因为没钱,要找生计。而这一掷千金的公子哥儿尽在做赔钱的生意...难道办案真是他的兴趣?
凌霖拿着菜单,上面不知哪国的烫金文字他一个也看不懂,唯一明白的是后面拖着一串零的阿拉伯数字,叫他想立刻拉人逃离此地。
虽然他不明白那位梁美芬小姐为什么想来这里吃一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账单不会便宜。
「我不知道。」林亦云老实地摇摇头,「我只是看见电视上刚好在放这个场景,她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所以就提议了。」
两个只放了一杯苏打水的男人的对面,金发女郎叫了满满一桌的食物,拼了命似地吃,浑然忘记了女人天天口号要减肥的根本理念。
「吶,那个...林亦云,我可不可以...」
看着她放怀大嚼,凌霖咽了咽口中过分旺盛的分泌物,讨好地看着林亦云陪笑。
「不可以!她吃是在办案经费内,你吃是纯属浪费!」
冷冷一句话回绝喉咙里快要伸出手来的拍档,林亦云觉得欣赏他无比沮丧的样子,比看对面的女人有趣多了─像有无形的耳朵和尾巴全耷拉下来,比小旺更讨人欢心的宠物。
凌霖只能祈祷那个女人吃得不要太拼命,让他还有剩的打包。
「呼─有没有烟?」
吃得本来勒小一号的礼服腹部隆然拱起,梁美芬终于放下了刀叉,开始享受「饭后一根烟」的活神仙生活。
「有,有。」
凌霖赶紧掏出已经颇瘪的烟盒,弹出里面为数不多的弹药递了一根过去,并恭敬地给小姐点上,这才顺便给自己也叼上一根─有共同的举动搭话都方便。
林亦云看着他们,皱了皱眉,幸好这里极度尊重客人,穿着烫熨笔挺的服务生只是轻轻走过来,放下一只白水晶烟灰缸,又悄无声息地走开。于是,并不高明的劣质烟草气息便充斥了这小小空间。
「老蔡头啊,就是你们要打听的蔡恒,是我的老户头了。
「我本来是在深圳星湖区做按摩的,九五年被他带来香港,不过跟他一起没多久,发现他根本不是什么发财老板,我还是得出来做我的老本行,不过很快就发现在这边捞也是一样,而且睁大眼睛看,也许更快可以找到个好户头摆脱他。
「好在他对我满好,还过来求我,说他很快就可以发财了。他发现一个名女人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还说那个女人就算吞只老鼠也无论如何一定要买下的,不然她的演艺生涯可能全毁,而且那女人很有钱─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梁美芬之流的女人,虽然年纪轻轻就江湖气极浓,不过倒也懂吃人嘴软这一道理,更何况她的户头死也死了,不存在出卖,所以把自己所知的一口气全说出来,倒也坦然。
「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名女人是女明星左莉莉。你问我知不知道他用来要挟左莉莉的到底是什么秘密?或者他死后有没有藏在哪里?
「他都四十几的人啦,吃这行饭又吃得久,又从来没有什么成就,小心得很,哪里肯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万一我转手倒卖了他,不是第一手新闻就没啥价值啦。」
川型的眉挤出一丝笑,梁美芬比凌霖更快一步地叫来餐厅服务生,把剩余食物打包─那好脾气的服务生吃了一惊,但仍是没有任何讶异、不耐、讽刺等表情,只是沉默和忍耐着照客人的吩咐去做。
餐厅服务素质到了这种地步,显然是训练有素。
林亦云揉揉额角,掏出信用卡结帐─反正这种事梁美芬不做也会有人做,他已经做好了丢脸的准备,大不了以后都不来这里用餐,幸好在香港没人认识自己...「对了,他死前最后一段时间最关注的事,除了打电话给左莉莉外,就是天天到中区那一带去闲逛,拍了一个什么学生运动会的好多照片回来放大,这消息对你们不知道有没有用?」
站起身拿过包装精美的食盒,把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那金发女皱眉,「这烟真差,下次换种牌子。」然后起身,施施然离去。
「...」
他到底招谁惹谁了?怎么人人都嘲笑他品味低下?
凌霖低头看在烟灰缸里冒着袅袅青烟的烟头,一脸的欲哭无泪。
「喂,借个火。」
林亦云忍着笑伸手掏了一根,趁他还在发呆,把未点燃的香烟衔在自己嘴上,顺手抬起某人下巴,凑过去在他还燃着的烟头上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闭上眼睛品咂了一下,中肯地评价道:「的确是不太好的味道,建议你戒烟。」
「你不是不抽烟吗?」
凌氏劣质香烟运输艇残骸被沉重的最后一击击沉,蹲在墙角画圈圈的凌霖突地省起一事,不由得义愤填膺。
那小子在家的时候,就没见过他房间出现任何与烟有关的专属物品,连打火机都没有,那现在...专门为了嘲笑他来的?
凌霖站在高级餐厅外开始咆哮如雷:「林亦云,我也要打包!」
「有本事自己买单去!」
「...」
凌霖诅咒这个万恶的金钱社会。
林亦云笑笑跨坐上他的老铁马后座,在戴上头盔眼前一暗的时候,耳边彷佛又听到那把熟悉的声音在嘲笑:「只不过是个间接接吻,而且那个人根本没有自觉,有必要这么高兴吗?你的个性越来越别扭了。」
是谁?林亦云警惕地向四处张望,可是却没看到有半个关注自己的人影。
好不容易伤心自怜够了的凌霖嘟嘟囔囔地跨上前座,淡淡的烟草气息瞬间包围了过来。
林亦云把头埋在他的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不太好闻,可是安心。
叫人安心的味道。
上次他救过他后,这种味道令他不会做噩梦。
虽然不能知道以后如何,但现在,就暂时先这样吧。
「你打算怎么办?」
林亦云拿毛巾擦拭着洗过后湿漉漉的头发,坐在已经瘫趴成一块烂泥的凌霖身边,问两人今后要采取的行动。
今天也着实够累。
凌霖坚持下午先去中区T中学探探风,看看为什么蔡恒死前会对这个学校如此感兴趣,其结果就是差点被人当成搞援助交际的变态大叔。
可怜凌霖抱着从外到内皆饱受伤害的身心哀嚎:「人家明明还是大哥哥!」
然而来来往往的中学生们,哪有空听一个大叔叔的心声。
然后晚上则是到了西巷玩午夜飞车。
按凌霖的说法,蔡恒、左莉莉这两条线都要追下去。
蔡恒为什么到中学去的原因还待查;而当时有数百人证的左莉莉,到底有没有可能自拍摄现场短时间消失,出现在西条巷?
他用自己的老破马试验,开足了马力,让林亦云在旁边按秒表,反复测试,从现场飞车赶来再回去,至少也需要二十三分钟。
二十三分钟,这么短的时间,以一个名演员来说,随便找个补妆或是需要独自一人酝酿情绪做借口,也应该可以避开众人耳目。
事实上,左莉莉昨天晚上也的确曾一个人待在房里小憩了一会儿,时间超过半小时,睡了一觉,时间是在九点左右。
但...没有证据,也找不到更多的线索。
「我问你...如果人真的是左莉莉杀的,你会拉她去警局吗?呃...我是说,看起来你好像还在暗恋人家的情况下。」
林亦云坐在一边看他趴在床上推沙盘。
这一条线索推出结论不成立,又推倒重来。
老实说,就一个普通案件知情者的身分而言,他对未免太过热心了。
不过,这般急公好义的性情,倒是难能可贵。
但,情感与原则,就像一个天平的两端,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是能持平的。除非学正义女神阿斯特赖亚。
还记得那个希腊有名的神话故事:天庭上的众神失和,世界处于灾难的边缘,谁来调解仲裁?
血气方刚的容易受美色的勾引,老于世故的却不敢对权势直言。天上地下找遍了,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后,天帝身旁站起一位白袍金冠的女神,拿出一条手巾,绑在自己眼睛上,说:我来!
众神一看,不得不点头同意:她既然蒙了眼睛,看不见纷争者的面貌身分,也就不会受他的利诱,不必怕他的权势。蒙眼,左手天平,右手宝剑,六亲不认,大公无私,凡事一律按照天平公平称量,对于不公不义的人与事,挥剑便砍。
蒙眼不是失明,是自我约束,是刻意选择的一种姿态。
就连正义女神都只能蒙眼,才能保证自己不做出有违公平的选择,处于这件案子里的凌霖也不过一介凡夫俗子,他能做到克服屏障而直视对方的诱惑吗?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努力替她洗刷冤屈啊!」
被林亦云突如其来的严肃震住,凌霖莫名其妙地呆了一呆,反省过来后没天价叫屈:「谁说我一定怀疑左美人杀人了?我就是要去证明她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才接手这件案子啊!」
「你!」
林亦云为之气结,末了狠狠地把自己用过的湿毛巾甩他脸上,终于体验到另一个刘警司大人对这个学弟的愤怒,「迟钝!」
「干嘛?我只是觉得...她不可能杀人,所以当然要想办法证明无论如何人都不是她杀的。」凌霖回答得理直气壮。
为心上人做点事是很理所当然的耶,说不定这以后就有借口能多亲近、靠近一点左大美人...粉红色的泡泡当场冒出来。
结果,发着花痴的凌霖被拍档暴扁。凌霖满屋子乱跳的同时还不忘给自己叫屈:「干嘛,你又发什么失心疯,我招你惹你了?」
「没事,高估你是我的错...」抹了一把脸,林亦云觉得肩膀落下的是沉重的疲惫感。
不,这个人可能还不行,他不能把那件事和他说,他并不是公平与正义的完全指导者,上一次,也许只是侥幸。
林亦云一脸鄙视地抛弃已经被女色蚀魂的花痴男,践踏着他倒地的躯体,走了出去。
掩上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听到黑暗里有人轻轻地嗤笑,笑他在某个方面过分执拗的坚持。
大门完全关闭,整个房间陷入黑暗的那一瞬间,林亦云只觉得这几天来的疲劳已经积累到了最高点,尤其今天晚上的谈话,更让他一颗心似高空跳水一样,不负重荷。
一头倒在床上闭上眼,黑暗完全降临。
「九点零五,因为一盏道具灯坏掉,急召工人修理,她入房小憩。九点三十五分,她就已经出现在现场,并开始拍录下一个桥段,三十五分之前是一个人在房间。
「警方鉴定专家推测的死亡时间是十点,验尸推断死亡时间的正负差在半小时内,都算是合理的。
「二十三分钟,一个人从被勒到喉管破裂、窒息而亡大约需要七分钟...她的时间很紧,这期间有可能一举制伏一个身高比自己还高的中年男士吗?」
一个人在房间里玩警匪问答游戏也玩得不亦乐乎,凌霖天生就对案件有很强的直觉,但很不幸,当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时,他的迟钝神经就毫不客气地出来搅局,这种天生的敏锐和迟钝交织,奇妙的反差通常叫人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