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庄词媚(出书版)By 墨式辰

天狼王是武人出身，虽然武功高强，却在智谋上输人一等。他听东山侯说出这话，只当果然是美酒被人换了。想到这些所谓「劣酒」尚且美味如此，若是一开始没被换掉的那些酒，不知道该是多让人食指大动。
一时间，乒乒乓乓之声不绝于耳，那些抬着酒坛的士兵见东山侯如此，都把手中的酒坛扔到地上摔了个稀巴烂。数百坛美酒洒在地上，顿时，一地碎瓷片。
天狼王想着美酒，沉声问：「不知侯爷那些真正的美酒被藏在哪里？」
「实在惭愧……」东山侯摆出一副丧气的样子，上前几步，走到天狼王面前，酒水浸湿了他的鞋子，「还请天狼王容小的好好查一查……」话还未落，当啷一声，拔剑在手，眨眼间一招白虹贯向天狼王当胸刺去。
天狼王没有想到突生变故，急忙后跃几步，躲开这一剑。眼见对手的剑没有砍中自己，他冷笑一声，伸手拔剑：「东山侯的剑术还要练习啊！」同时，天狼王手下那些刚刚回过味的侍卫也纷纷拔出了兵器。
「那可不一定！」
一道嬉笑的嗓音骤然打破了两人对峙的格局。
天狼王抬眼看去，只见小皇帝曲膝盘坐在桌子上，笑得又天真又自得，往日他脸上的驽钝和色欲尽皆退去。
唐适伸出一指，轻声笑道：「天狼王，请往后看。」
就在天狼王的身后，一只油灯慢慢的，慢慢的，从中断成两截。微弱的火苗「哧」的一声，落在地上。瞬间，地上窜起了数尺高的大火，顺着地上的酒，一直绵延到帐外。一时，士兵们惨叫连连，天狼王森严的队伍大乱。
东山侯那一剑，削的不是天狼王，削的是桌上的油灯。
火光映照着唐适只有十七岁的脸，他挑起眉毛，抓起桌上一块烤鹿肉送到嘴里嚼了嚼，笑道：「天狼王，吃生肉会拉肚子的，难道你娘没教过你？」
天狼王怒火冲天，正待要纵身上前同唐适拼个你死我亡，耳听帐外一阵马啸声，大帐瞬间被冲撞而来的马匹带倒，显然是密谋里中护军的援兵适时赶到了。烈火熊熊，东山侯一把将小皇帝揽入怀中，翻身上马，就着火势，离开大帐。天狼王一剑劈开飞向自己面前的带火帐篷，下令道：「给我杀了东山侯，拿下皇帝！」
可天狼王手下的士兵何曾料到这场变故？
已然乱成一团。
中护军银甲如雪，长枪耍开，红缨抖动，一枪挑飞了数名敌兵，向东山侯吼道：「我为你们垫后，快带陛下逃！」
东山侯缰绳一紧，在中护军队伍的保护下，向敌军外突围。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小皇帝在东山侯的衣上拉了一下：「东山侯，上大夫可有派人去救宋公子？」
长剑砍下敌人的一枚人头，东山侯据实以告：「臣不知。」
「想必上大夫并未料到救人时我们会分开，」唐适攥牢马鞍，稳住自己的身体，以防在混战中掉下马去，「东山侯，快带朕去救宋公子。」
东山侯得了这条命令，并没有掉转马头。唐适心中着急，又催了他一次，他这才迟疑开口：「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讲！」
「臣知道宋辞宋公子于陛下有再造之恩，又有教化之功……但……就连上大夫都查不出宋公子究竟是个什么出身……他，他是自己来请上大夫送他入宫的。」
「……」
「陛下，这样的人我们不能不防啊！」
这番话说完，身后的小皇帝忽然沉默了。东山侯以为他听取了自己的意见，便安慰道：「陛下，虽说用人不疑，但疑人更不能用……」话还没说完，只觉身后一轻，砰的一声，已有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原来是小皇帝从他的马上跳了下来。
「陛下！」
在烈火和乱军中，小皇帝摔得七荤八素，他抹了一把自己嘴角的泥土，抬起头，稚嫩的眼中都是愤怒，他说：「你说宋辞的坏话，朕不用你来救！」
眼见皇帝跳下马来，立刻就有天狼王的士兵挥刀上前。东山侯双手一紧马鞍，身下骏马一声长嘶，抬腿把那胆大包天的士兵踩成了肉泥。
整个过程中，唐适完全没有躲避，只是用坚定的目光看着东山侯。
二人对视片刻，东山侯终于哀叹一声，无奈的说：「一切只听陛下吩咐。」
联营十里，大火满天，横尸遍野。
天边那道鲜红的日头被炙热的火焰蒸得若隐若现，似乎正在缓慢的扭曲融化。
唐适和东山侯带领百人挨个帐篷的寻找宋辞，终于找到一座小帐篷。那座帐篷和其它的不同，外面烈火蔓延，而这帐篷方圆三尺之内不见半点火星，唐适一看，就知道是宋辞的手笔。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奇招，只有这个人才能办到。
他跳下马，快步走入帐篷，外面杀声连连，帐篷内宋辞却安逸地斜靠在椅子上，品茶。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宋辞不慌不忙，只抿了一口碗中香茗。
「一见这场火，就知道是你这个小屁孩儿放的。」眼角微微抬起，宋公子的眼睛里有了一丝温柔，「我若是天狼王，必定在你踢翻第一坛酒的时候就顺势应合，找个借口将第二坛酒洒在你身上，请问陛下，这种情况你烧还是不烧？」
唐适听到他的话，开心地笑起来：「原来宋公子你在一旁偷看来着。」
「倒也不然，」宋辞微微眯起眼，「天狼王手下精兵无数，负责接应的人多半会心虚，按你的性子，为了挽回局面，必定会这样做。少年人心高气傲，原本就如这火一样。」
他手中的茶碗放在桌上，唐适微感诧异。
今日的宋辞，既是宋辞，也不是宋辞，他谈吐笑容处处透着诡异。
「就算不能阻止你放火，火起之后，只需令三百弓弩手一起放箭，也必定将你射成肉泥。」
唐适愣在当场，之前一直顾着寻找宋辞，竟然忘记了这些，他这才意识到刚才事态的危险。
「可惜啊，我不是天狼王，天狼王也不是我。天狼王要在百姓面前立威，自然也不会这么仓促的处死皇帝。」宋辞站起身，走到唐适身旁，揉了揉小皇帝的头，「水火无情，下次不要如此鲁莽了。」
他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帐外的火却越烧越旺，东山侯看得心焦，也不管君臣礼节，索性大步踏进帐内。
「陛下，宋公子，请速随臣避难。」
宋辞瞥了一眼东山侯，转眼又到小皇帝身上，轻轻的笑：「三年不飞，三年不鸣。事到如今，你已逃离枷锁，是头可以怒吼的狮子，还需要我跟你一起走么？」
从刚才开始，唐适心头就在隐隐不安。似乎是因为东山侯的挑拨，但更多是因为宋辞的话，这样的宋辞既不是在天狼王面前装成兔子般乖巧的男宠，也不是和自己耳鬓厮磨的宋公子，这样的宋辞好象把什么都看透了，深不可测。
正在这时，有穿着天狼王卫兵服饰的人忽然闯入帐篷，刷刷刷三刀猛地砍向宋辞。还不等宋辞反应，唐适大叫一声「小心！」，便抱住他就地一滚，那人的刀已在唐适背上带下一条血肉。
宋辞眼神暗了下来，手中丝线射出，只听嗤嗤嗤数声，那卫兵的身体已经被数百条丝线贯穿，头下脚上的倒挂在帐篷上。
鲜血顺着丝线流下来，东山侯看得心头发冷。
这个人手段狠绝，绝对不亚于天狼王。
宋辞的眼睛直直地锁住唐适：「你知道我会武功，为什么……」
「朕说过朕要保护你，」少年的小皇帝紧紧地咬住牙关，根本不理背上的伤，坚定地说，「所以无论如何，朕总是要陪在你身边的。」
因为只有这个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陪在他的身边。只有这个人，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不是把他当作傀儡，是真心爱着他。
宋辞愣了一愣，眉心的不解柔和了下来：「那好。」
奋战中，中护军肩头被斩了一刀，砍断了左臂，众士兵更是死伤无数。在东山侯和中护军的保护下，趁着这场大火顺利地逃出天狼王的控制，唐适、宋辞等众人奔波半日，终于寻到一处密林。众人逃离之时，唐适仍不忘吩咐东山侯掩饰好他们的踪迹，想来一时半刻，天狼王必不会追到这里来，也就传令休息。
东山侯讨来了金创药，恭敬地跪下，要替皇帝包扎后背的伤，宋辞看到了，便走来：「还是让我来吧。」
小心的揭开上衣，刀伤并不深，只是一路奔波，伤口未能愈合，红色的血肉外翻着。宋辞愣了一愣，小皇帝急忙转过头来，满脸谄媚：「你别担心，一点都不疼的。」
宋辞笑而不语。
怎么可能不疼？这家伙自小富足骄贵，冬天烫酒，夏天食冰，连颗梅子都嫌酸，连口汤药都喊苦的。
手指在赤裸的脊梁上抚过，他苦笑：「你这个傻孩子。」
「宋公子，你今天温柔得过分。」
「不喜欢么？」
怕他想歪，小皇帝急忙回答：「喜欢，极喜欢。」说罢，又怕不够，凑过脸来，努力睁大眼睛，闪亮闪亮的冲宋辞眨动：「若是宋公子生有体虱，唐适连公子身上的虱子也是喜欢到骨子里……」
下面的话还没说，宋公子单手捏住他的耳朵，狠狠地教训：「你啊，少给我学点上大夫的油腔滑调。」
唐适的嘴角耷拉下来，不情愿的应了一句：「哦。」
宋辞的手艺极巧，不过几句话间，伤口就包扎得又漂亮又整齐。
小皇帝伸出手臂，偏着头说：「衣服。」
刚直起腰的宋辞又重新伏下身，帮他穿回上衣。
他二人两情缱绻言语亲密，正在附近歇息的士兵们看了，都禁不住脸红，心中暗忖：怪不得皇帝喜欢这个男宠，别说是男人，就算是女人也难找这么体贴入微的。有些有家室的，想到自己家中那位，不禁抱头痛哭。上得厅堂，入得卧房，这才是享受啊啊……
宋辞听着他们的议论，笑了笑，低头帮皇帝挥掉身上的土。小皇帝见了，眉梢一弯：「宋公子，你真娘。」
「你早就说过一次了。」
唐适的眼睛眨了眨：「那是第一次，这是最后一次。」
宋辞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淡淡地看着小皇帝。唐适伸出手，学着宋辞一向的动作回摸他的头发：「东山侯说是你自己找到上大夫的，想想也是，像宋公子这样的文武全才潜入皇宫，天狼王怎么可能不发现？」
「啊。你说得对。」
「还有，自从我们进入这座树林就听不到一声鸟叫，必定是有人早早地埋伏在这里了。」唐适偏着头看他，「宋公子，朕猜得对不对？」
宋辞仔细看了他半晌，忽然苦笑着摇头：「看来我教出了一个了不得的皇帝呢。」
他话音不过才落，树林中就传来脚踏树叶的沙沙声，声音很连贯，竟是数千人连成一片，最前面的一列举起强弩对准唐适等人，只要他们一有异动，立刻千弩齐发。队伍穿着御林军的服饰，队中一人身骑高头大马，赫然就是天狼王。只是他的头发左一块焦黑，右一块卷曲，显然是被之前那场火烧得狼狈不堪。
小皇帝噗哧一声笑出来。
天狼王脸色沉了一沉：「原来陛下真是冷血冷情，那么多臣子死在您面前，您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唐适眉梢挑起，笑道：「天狼王杀死那些人的时候半分犹豫都没有，和天狼王的无耻狠毒相比，朕又算得了什么？」他原本为了自保，一直韬光养晦装出昏君的模样，就是为了迷惑天狼王。但今日事情败露，也没有再压抑下去的理由，所以那种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就展现开来。
天狼王果然被他激怒，马鞭一甩，向皇帝身上抽去。只是鞭子甩到中途，就被宋辞牢牢地抓住。宋辞上前一步，扔掉马鞭：「恃强凌弱，天狼王，您的举动有失身份了。」
天狼王和宋辞对视片刻，重重地哼了一声，收回鞭子。
东山侯和中护军等人看到事态突然急转，立刻明白了他们果然是被宋辞出卖。有些性子直的，粗着嗓子就骂：「吃里扒外的混账！」
宋辞不以为忤，他回过头，望着被包围的众人。就是这些人，为了他们的皇帝不惜出生入死。也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是一脸羡慕地看待着自己。
目光逐渐越过众人，最终还是要落在小皇帝身上，宋辞笑了笑，平声静气地说：「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来自哪里，现在我告诉你，好不好？」
「好。」唐适乖乖的点头。
「我确实出身武林，那个地方叫东风山庄，是江湖上人人闻之变色的地方。」
「嗯，宋公子的武功是极好的。」
「我十八岁那年，天狼王来到山庄，向庄主借人。于是庄主便派我协助天狼王，一年后，我就来到陛下您的身边。」
「原来你今年二十二。」小皇帝听得认真，也说得认真，「朕总是好奇你的年龄，可是一想到美人的年龄是秘密，也就从来不好意思问出口……其实朕那个时候曾经偷偷地想，你是不是已入不惑之年了……」
宋辞哑然。
两军相对，生死一线，这样的话，他怎么能如枕畔私语一样，说得如此自然？
他沉吟了片刻，终于问：「你原本心在天下，却被我欺骗，难道你不恨我么？」
小皇帝被他这样问到，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才睁开。林风微凉，吹开他的衣摆，他说：「对现任的桃花王朝皇帝来说，宋公子你决定的事都是对的。」
望着皇帝的眼睛，就是这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三年来，一直不曾动摇地倒影着自己。
宋辞忽然仰天大笑。
痴儿！痴儿啊！
他宋辞不过是东风山庄庄主手下的一条走狗，萤火般的生命就算消失也不会有人心疼，他宋辞何德何能……
天狼王见他笑得诡异，手指悄悄地下挪，按住了腰间配剑。只听宋辞的笑声在空旷的林间回响了很久，渐渐的，声音隐没下来。
宋辞的眼角缓缓挑起一个弧度：「当日天狼王向庄主借了我，却又不信任我。只让我到小皇帝身边去当个奸细。如今我做完了，小皇帝他确实并非池中物，他是心在天下的蛟龙。请问王爷，你当如何？」
「杀其母，以挫其锐；杀其党，以灭其威。宋先生，你看我的计策如何？」
宋辞冷冰冰的目光在包围众人的弓弩手身上一一扫过，这些人无不全神贯注，显然只要天狼王一声令下，并定千弩齐发血洗山林。他慢慢地挑起一根拇指，赞道：「很好。」说着，忽然手腕一转，无数蚕丝自袖中急飞而出。只听「砰」的一声，距离天狼王最近的一株参天古树应声而倒。
「宋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从前天狼王见我生得文弱，便怀疑我的能力。那日我一人独闯传祺王府，杀退您手下百千人时，王爷您才起了把我召回的念头。」宋辞昂着头，冷笑道，「王爷，您的算盘未免打得太响。」
「哦？」天狼王微微眯起眼，「那么依宋先生之见呢？」
「你要杀皇帝的娘就去杀，你要杀皇帝的朋党我也不拦你，你要折断皇帝的翅膀，把他真正变成你的傀儡，也由得你。只是一点，今日宋辞不想再见血。」
「宋先生凭什么与我谈条件？」
宋辞额头微侧，之前那些丝线中有一条凌空飞起，中指一转，眨眼间，一座半人高的大石轻而易举的被丝线劈成两块。
「凭什么？就凭你们所有人的脑袋都没这块石头硬！」
天狼王的目光在宋辞脸上转了转了，心里明白，此刻若要硬来，就算能把他们杀尽，自己也定会元气大伤。更何况，挟持皇帝后，日后的雄图霸业需要用到宋辞的武功机智的机会，只怕次数会更多。
「既然宋先生向我要求了，我怎么可能不同意？」他把手从配剑上移开，向后招了招，示意士兵牵马过来，「宋先生是有情有义的人，我相信宋先生对我也是一样。」
「你不用拿话激我，我家庄王的吩咐，我若不照办，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宋辞接过马，在马的鬃毛上抚了抚，利落地翻身上马。身子一转时，看到小皇帝一直站在身后，脸上的表情是温柔并且单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