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二一指子虚:“我是这位先生引荐的,才听先生叫师傅,那也是我师傅了。”说着,他就要给道士叩头。
“罢了罢了!”道士扶住他,“入谁的门就拜谁为师,不必拜我。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再说罢。”道士打发两人先行,姚二听话地往前去了,子虚前行几步,又折回来。看道士还立在原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符。
“玄机?你这是……”
“看着。”道士撕碎手里的符,对着吹口气,碎纸乎悠悠飘进大荒村。不会儿工夫,村里腾起冉冉白烟。烟雾散尽,村落不见了踪影,遍地全是荆棘老木、毒蛇盗鼠,密密麻麻地下爬着,很是恶心。
“这、这……”子虚后退着脚步,大吃一惊。
道士笑说:“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所谓蛇鼠一窝,若非同类,断不会居在一处呀。”他又向子虚要了个火折子,嚓地擦燃,丢进蛇鼠堆里。
大火顿时蔓延开来,映亮了夜空。
“叫他们显本相也就罢了,何必斩草除根?”子虚取出宝葫芦,就要灭火。道士拉住他:“你岂不知,假话易识破,真话不中听?这村真名大谎村,村里人说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因为这样,害惨了不少路人。他们这般不老实,还不如作哑木的好。”
道士说完,念一个诀,火既灭了。那些荆棘、老木、毒蛇、盗鼠,全成了黑粉黑炭,气味呛鼻。道士催促子虚快走,还悄悄跟他打趣:“徒弟呀,为师不在,你倒自在。”
“这是什么话?”
“你看你,还收了个徒弟,难道寂寞难耐么?”
子虚闻言,登时沉下脸来:“依在下看,还是就此分别吧?”
“诶,玩笑而已,怎么又吃心?”道士笑着拉上子虚的手,“我最知你听不得这样的戏言,如今贫道改了,我是说呀……”他朝前方望了望,看黑洞洞的,不见姚二身影,才拉住子虚,放缓脚步,低声道,“你收的那个徒弟,我着实地看不上。他加在你我中间,我也不好跟你说话,不如尽早打发他……”
“什么好话还要背人说?”子虚通红了脸,“他于在下有活命之恩,断做不得那等小人!”
“哦,其实啊,与他的缘分到此就是尽头了,况你我要去的地方,他也去不了。”
“去哪里?”
“这要问你。”不等子虚多问,道士又说,“他心术太多,与你我缘分忒浅。你不听我好话,就自己当心些,别让他累了你,不然可真枉费贫道一番心血了。”道士说完,撇下子虚,一个人向前行去,子虚只得去追他。
两人行不多时,看姚二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先、先生,师傅……”
“不是才叫你先走,怎么又回来?”道士很不耐烦。姚二抹着汗道:“跑了老远,还不见你们赶上,回头一望,大火冲天的,映亮了夜天,怕出什么事,所以回来瞧瞧。”
“没什么事,倒劳你费心了。”道士笑着催姚二快走,不时地回头望一望慢吞吞赶上的子虚。
姚二本打算回村口看看究竟,给道士一催,不得不打消了好事的念头。
天色渐亮,三人一夜不曾歇脚,总算远离了大荒村。
白桦林间,浮着游云似的晨雾,白茫茫一大片。咕咕咕,什么鸟儿栖在看不见的地方,猛啼几声,再没了动静。
四周围极静,仿佛害怕惊动这份静谧,三人都有意放轻脚步,更没一个人说话。
忽然间,什么细细轻轻的声音响起。
“先生?师傅?”姚二停了下来,“有人喊救命呢。”
“胡说什么”道士瞥也不瞥他,只管领子虚走路。姚二却拽住子虚的袖子:“先生,你来听听?”
子虚驻足听了听,果有女子呼救之声。
“师傅,果有呼救声。”子虚也叫道士听一听。道士哪里肯听,扯着子虚一味赶路。
呼救声越来越清晰,穿透白蒙蒙雾气,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细细再听,又像从头顶上方传来。
“……救命!救命!谁来救奴一命?奴家财万贯,愿以千金答谢,若为男子,奴情愿以身相许!救救奴吧……”
“先生,救她一救?”
子虚点点头,也不多想,要与姚二一同去救人,却被道士死死攥住。
“玄……师傅?”
道士一脸严肃地朝子虚摇头。
听那女子又喊:“救奴一救?若为男子,奴万贯家财全与他做嫁妆,救救奴吧!若流浪之人,奴送他金宅银苑、美俾姣僮。救救奴!救救奴吧?”
“先生?救她吧!”姚二听得着了急,扯着子虚左顾右顾。
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女子呼救声,伴随着鸟儿扑棱棱拍打翅膀的声音,一下子变得集中了。声音,又像从林子左边传来。
姚二也认定了声音源头,望着那个方向与子虚道:“先生,救人吧!”
子虚不为那女子的允诺,确为着人命,有心随姚二去救人,可一只胳膊给道士死拽住,挣脱不开。道士对子虚微微摇头,却对姚二开了口:“你若有心,就去救她,要没那个心,还跟我们一道走。”不等姚二拿捏,道士拽起子虚就走。
林子左边,深处,呼救声又传来:“救奴一命吧,若无依无靠之人,倘为男子,奴愿将身许他,愿将家资倾囊而送……庄园里坐享清福……”
姚二看看渐远的玄机道人和子虚,又看看白蒙蒙充斥着的、看不见景物的桦树林深处,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转头奔进了林子。
晨雾,渐渐把他吞噬。
呼救声,戛然而止。
“玄机!”子虚好容易甩开道士,“人命关天,岂有不救之礼?怎能撇下姚二一人?”子虚欲折回旧路。
“子虚!”道士拉住他,“那根本不是落难女子。你不知,世间有种鸟,专栖桦树,叫作了心雉,食人肉为生,善说人言,善窥人意,见人来,既言人之欲。人若信它,定九死一生。刚刚林子里学女子说话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这样说,姚二他……”
“那是他自己选的,与他缘分已尽,咱快走罢。”
“还是快去救他吧?”子虚于心不忍。
“你这会子赶去,已来不及了,救个死人做什么?”道士不断招呼一步一回头的子虚。
两人行一程,总算出了桦树林,略歇一歇脚,继续前行,不多时,看前方沿大路晃来个要饭的瘸腿老婆子。
日头早就升高,不甚烈。那老婆子想是还没吃饭,又年岁大了,摇摇晃晃,晃来几步,蓦地栽倒在地上。
子虚和道士赶紧奔过去,将她扶起。子虚取出宝葫芦,给她灌了几口山泉水。她缓缓苏醒,跪地磕头。子虚忙扶住她:“老人家折煞我们!”道士一听这话,禁不住悄悄与子虚笑说:“咱作她祖爷爷都绰绰有余,还折煞哩!”
“你们、你们说什么呀?”老婆子也听不真道士的话。道士忙笑说:“我这徒弟管我要钱,要送你一顿饭呢。”道士给子虚使个眼色,子虚既从袖里掏出几文钱,塞给老婆子:“老妈妈,我们行了一路,实在累了,敢问前方可有客栈么?”
老婆子谢过子虚,答说:“往西走上十里地,有个倚水村,可惜没有客栈。往前走上三里,也有几户人家,倒也没有客栈。两位要想留宿,就找个好人家投宿吧?”
“多谢老妈妈,若前方近些,我们就去前面了。”子虚行一礼。
“不过……老婆子扭头瞅着子虚,支吾上了。
“老妈妈还有何指教?”子虚问。
老婆子道:“前面靠山底下的那户人家,千万不要去……”
“为什么呀?”道士笑问。
老婆子埋头,沉默了。
“老太太?”道士看着她笑说:“我徒弟好奇得很,你就不要者嚣了嘛!”老婆子抬头看着道士,一双老眼,一下子湿了:“因为……因为……因为那家人心眼儿不好……两位记住了?”老婆子忙抬手沾一沾湿润的眼角,辞别二人,一瘸一拐地走了。
道士和子虚往前方行去,不远处,忽见一脉青山。行近再看,山下一片片的,尽是良田、溪水,山上亦有片片梯田,姹紫嫣红一片,好似大地上的绣锦。田地周围,零星几座茅舍。道士行在前面,引子虚直往山脚下,那户孤零零的人家行去。
“玄机,那老妈妈才说……”
“ 诶,怕什么,看他家人心眼儿多不好,也可解解闷儿,打发无聊嘛。”道士嘿嘿笑了。
那户人家篱笆院里,一个中年妇人正怀抱笸箩喂鸡呢。她黑亮亮一张四方脸,见棱见角,笑眯眯一对弯月眼,两眸如星,狮子翻鼻、四方口,腰肥体圆,见两个道士走近,不及对方招呼,就笑嘻嘻迎上来:“两位师傅,找地方借宿呢吧?”
“小娘子好眼力。”道士挑起拇指。
妇人瞅着道士,红了脸,放下笸箩:“哪里哪里!”她又朝屋里招呼:“当家的!当家的快出来,这儿有俩会法术的道士!”
“怎么,还知道我们会法术?”道士一挥拂尘。
“呦!瞧您说的,瞅您就是个法术高强的!”
“又叫你猜着了。”道士呵呵一乐。子虚斜眼睛瞥他一眼,没多话。
屋里慢悠悠晃出个哈欠连天的中年男人,想他才睡得香甜,辫子都睡开了花。一见道士和子虚,他立刻清醒了,觑着眼,笑着拉住道士:“师傅们,借宿?快!快进来?快!”
道士才要进屋,子虚一牵他衣袖,低声道:“小心有诈……”
“不妨事。”道士拍拍子虚的手,拽他一道进来了。
妇人笑嘻嘻给二人奉茶,道士与她笑说:“你们这样好客,怕不是有事求咱罢?”
“长老法眼!”男人打发媳妇去造饭,转来跟二人堆笑,“您二位要投宿,就住我家。这十里八乡的,没个落脚地方。不瞒您,咱不收柴米钱,单请您二位给做做法?”
“好说,好说。做法贫道最在行了,你且说说事由?”
子虚听道士一番话,低头暗暗埋怨他,真个口开神奇散,舌动是非生!
男人讲述起来:“头二年前,家里出了怪事。先丢了鸡,还以为是那老不死又……哦!还道是那山里的狼、狐叼了,这也罢,后来有一回……”
有一回,男人和他媳妇正准备吃午饭,门外忽刮起一阵旋风。二人赶紧去关门窗,待转来一看,桌上饭菜全都没了,杯盘狼藉,也不知叫谁吃了。这种事,隔三差五就发生一回,家里的鸡,也时常被偷。
一天晚上,男人在床上跟媳妇议论这怪事,寻思想个法子,话刚说到一半,就听房梁上有谁气哼哼插了话: “哼!你们这两个蠢货,竟敢背地里议论本公子?看我给你们好看!”话音一落,房梁咔嚓咔嚓作响,像谁在上面锯着房梁,还掉下许多木屑、墙灰。男人怕房梁真得被锯断,赶紧跳下床,掌了灯,声音顿时停止。夫妻俩举灯察看房梁,梁子竟完好无损,上面除了自家吊着的竹篮子,什么也没有。两人正面面相觑地纳罕,忽听窗外传来哈哈哈的大笑声。两人也不敢出去察看,听笑声持续了会儿,既没了动静。
第二天一早,夫妻俩把这事告去了县衙,请青天老爷主持公道。青天也觉得事情蹊跷,当日就带官差到他家里查探,查着查着,不知打哪儿传来了清凌凌的说话声:“好个贼官!你私藏库里几百石稻谷,大荒时候却骗说没有粮食,饿死多少人?公子我这就到上头揭发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青天闻言,登时急红了眼,着官差里里外外翻了个地朝天,却什么都么搜到。结果,没两天工夫,那青天就被罢了职。
男人对道士说:“听人讲,半夜有神仙给知州老爷托了梦,知州早跟那县令有过节,来个突袭,果然查出门道。依我的拙见,那不是神仙,是个鬼。烦您二位做法,捉了它么?”
道士凑去男人面前,笑问:“你怎知它不是神仙?”
“神仙都是佑人的,哪有这样整人的?”
“非也,非也。”子虚说道“收了贿赂的神仙才佑人”
“是啊,我徒弟这话不错,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灶房里的妇人,早听见几个人对话,终于忍耐不住,赶了来,叉腰愤愤道:“要这么说,还有好色的神仙不成?”
“怎么讲呀?”道士笑问。
妇人把油哄哄的两手,围裙上摸了摸,一脸正经道:“来我们这儿的神仙,哦,就是那鬼!它老不正经,时常地调戏我!”
道士忍不住,哧地笑了:“如何的调戏法儿?”子虚也打量着妇人,忍不住一阵哼笑。
妇人就像等着这话,伸来粗壮的手指头,掰算着,撇嘴道:“有一回白天呀,我正扫院子呢,当家的在屋里睡觉。我屁股不知叫谁拧了一把,四下一瞧,没个人,不是鬼是啥?还有一回呀,我正做饭呢……”不待说完,她丈夫又轰她去了灶房。
“糟糠不懂礼数,别笑话!别笑话!”男人转回来朝二人作个揖,“烦您二位想个法子?”
“好好,今晚看看究竟,便可下手。”道士应下了。
说话间,到傍晚时候。
妇人做好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子,四人吃了没两口,就见饭桌轰隆轰隆颤动,接着,一股恶臭味儿扑面而至。
“定又是那鬼来了。”男人捂着鼻子,“快都躲躲,不知又要闹什么呢。”
几个人撂下筷子,赶紧掩了口鼻,才起身,就听噗嗤一声,只见一坨黄澄澄、稀糊糊的新鲜粪便从天而降,不偏不正,恰打在饭菜上,渐了一桌子的臭。
“哈哈,你们这几个蠢东西,还想打本公子的主意?”一阵清凌凌的笑声,从头顶方向传来,抬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歹毒!歹毒!”男人也顾不得臭了,跪地下给道士作揖,“您都瞧见了?想法子捉它解恨吧!”
子虚掩着口鼻,蹙眉瞅上道士。道士也掩着口鼻,皱眉头对男人连连点头。
妇人收拾净脏桌子,又做了饭菜,刚端上桌,忽来一阵旋风,饭菜又都没了。妇人口里骂骂咧咧地,还要去做。道士忙劝住她,几个人只得吃了前天的剩饼子充饥。
各自吃饱,夫妻两个问道士还需要什么——他们铁了心的要捉鬼出气。
道士说,只需一间有床铺的空房,叫夫妻二人依平时习惯就寝,其余的不要管。夫妻俩应下。天黑时,他们俩安排道士和子虚去另一间空房,既回屋歇息了。
道士摘了小包袱,倚在炕上,打量着空房,指上房里什物:“子虚,你猜这房是谁人住的?”
“这还用问,自然是那两个人。”
“不是不是。”道士拾来窗台上一把木梳,“你看?”子虚接来,借灯一看,木梳上缠着几缕白发:“莫不是位老者?”子虚又猜,“噢,定是他家高堂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