诵仙录与渡鬼经之不可云 下————百纳川

作者:百纳川  录入:07-01

大明崇祯四年,州府里来了流寇。州府衙门的精兵,全调去京城勤王,唯剩下几个老兵,无力抵挡,致使百姓受尽摧残。

当时,有个名叫王四的壮丁,召集地方上的强壮汉子,组了一只临时的精兵小队,与留守官兵一起对抗流寇。不想一次夜袭血战中,敌我人马全都杀红了眼,王四被自己人失手削去头颅。他的头颅,更在血战中践踏丢了。太守得知这一消息,十分可怜他,于是命人在自家私园后面起了座石塔,还把王四的肉身塑成金像,供奉其中。

女子道:“建造望颅塔,一则是不忘王四之恩,二则是叫王四站在高塔里,望寻他丢失了的头颅。头颅丢了这么些年,怎么还找得回?可他又不愿做个无头鬼,每逢月圆之夜,都要出塔寻找替代的头颅……请了多少法师、高僧,均不见效……”女子窥着子虚,看他一脸怅然,悄声与他道,“小长老,你与咱有活命之恩,咱这里嘱咐你,你自己要多多小心!夜将深,快回房歇息吧?咱也告辞了。”

“等等!”子虚四顾道,“姑娘说甚活命之恩,在下实不明白,姑娘何不显身相见?”

女子叹息一声:“见亦枉然。”

“莫非……莫非姑娘实为异类?”

女子不再应答。子虚料定自己猜着了,点点头,缓缓叹道:“不瞒说,在下落得今日这般,亦非……”子虚红了脸,“倒也不算个人了……”

“小长老……”女子终于幽幽开了口。就在这时,房里早该睡熟的玄机道人,突然说话了:“子虚,与谁人讲话?还不快来?”子虚慌张张应一声,又敛息等了会儿,听道士不再言语,方轻轻呼唤一声姑娘。

四周幽静,明月依旧,那女子也再没应子虚,想她刚才受到惊吓,悄然离开了。

子虚倚着栏杆坐了会儿,正待回房,突然呼啦啦一阵恶风刮起。子虚举袖遮风,偷眼一望,只见黑云压月,再看水面,月影也不见了。

呼啦啦又是阵恶风,飞沙走石,昏昏景象与那看园老太太说的一点儿不差。子虚料定无头鬼出塔了,慌忙抱琴躲进房里,闩紧房门,在道士身边躺下了,两眼只管盯紧门口。

咯噔噔,谁在外面推门。青纱罩的格窗子上,出现个魁梧的人影。影子模模糊糊,不会儿功夫就消失了,恶风也止了。

一片死寂。

子虚以为无头王四已经离开,正要转身睡去,不料恶风又至。藤榻对面的窗扇,霍地被吹开了。

子虚这才想起,适才竟忘了闩紧那扇窗。他攥紧拳头,后悔不已。

死人王四闪身跃进房中,他金甲神打扮,左手执钢刀,右手攥巨斧,横段脖子上确实无头,碗口大的血疤,似有鲜血咕动。子虚一见,登时翻倒地上,痴痴哑哑爬将起来,正撞上王四左手的刀刃。

王四像有眼睛,直朝子虚按下钢刀。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清水卷进房里,卷走了王四的钢刀。

刀扑空,王四惊诧之际,右手的巨斧也跟着被卷走了。子虚偷眼看得一愣,王四没了家伙,一时顾不得子虚的头颅,追着那股清水窜出了窗子。

子虚两手捂着脑袋凑到窗边窥看,外面静静悄悄,依旧不见明月。他赶紧闭紧窗扇,检查一番,确信门窗均已闩好,才躺回藤榻上。

“子虚?”道士迷迷糊糊醒了,“你才干什么去了?”

“没、没事……”子虚翻个身,脸朝外睡了。

夜愈深,忽听外面嗵的一声巨响,好似雷鸣。道士与子虚都被惊醒,二人起身赶到窗边,支开窗扇查探,看圆月当空,小潭里的水全不见了。

道士开房门来到小轩,子虚也跟出来,发现青砖地上有条大红鲤鱼。鲤鱼看见子虚,拼命地扭动身体,两唇翕合着,不住地对子虚眨眼睛,眼里还流出了泪水。

子虚盯着那尾大鲤细瞧了瞧,认出它是白天给道士捉住的那条鱼,也明白了,这鱼便是刚才与他说话的姑娘。

子虚叮嘱道士莫要伤它,自己赶回房取来宝葫芦,把鲤鱼抱入干涸了的小池塘,用葫芦里的山泉水注满了池塘。

红鲤在水中朝子虚连连摇尾颔首,道士笑看那条鱼,拍着子虚的肩说:“它是谢你哩,还不快还礼?”子虚忙抚平道袍,向着潭中那尾红鲤鱼控背行礼。

就在这时,恶风又起。

道士料知不好,拉上子虚就要逃入房中,不想迟了一步。无头王四手执刀斧,正挡到门前,阻住二人去路。

“师、师傅!”子虚抓上道士的肩。

“莫怕。”道士不慌不忙地从袖里摸出一张符,抖手一甩,符正贴到王四胸前。

那王四死后常年受人香火,早成了仙人身躯,并不怕道士的符。他轻轻弹指,符随风飞走了。

子虚看符不灵,慌问:“如、如何是好?!”

不待道士回答,王四已抡起刀斧。一双利刃直奔二人脖子,子虚不由得呼声休矣,两手抱住了脑袋,只听当的一声,刀斧却没有落下。

子虚偷眼一窥,看道士也毫发无伤,王四又不知去向何处了。子虚长舒口气,搭下袖子:“师傅,怎么回事?”

道士望着黑压压的夜空,长叹一声:“那个无头鬼再不会来了。”

“怎见得?”

道士弯腰拾起地上两片亮晶晶的东西,塞给子虚:“他有颗万年不坏的脑袋,自然灭了寻首的念头儿。”

子虚瞅着道士,不太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低头细看手里的东西,辨出那是两片硕大的鱼鳞,再看地上,一潭金灿灿的粘稠水渍。他捻了捻那粘液,方知是血渍。他能够猜到几分,却琢磨不出这血渍是那尾大红鲤的,还是王四的,也没有多问,随道士回房中安寝了。

黑云散尽,月从天来。

一夜无梦。

第二日,两人早早起床,熟悉完毕,收拾妥当,出石舫预备与看园的老太太辞别,不期撞着老太太给他两个送早饭来了。

老太太听说他们要走,再三再四地留他们用早饭。二人盛情难却,依着老太太的意思,用了早饭。可惜不是素斋,老太太笑说:“想你们不是和尚,昨晚的素食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道士笑说,“贫道有吃就好啊。”他有意瞄一眼子虚,看子虚只管伏着筷子皱眉,便挨身过去,低声与子虚说:“诸行无常,诸法无我,何必执许多?我看你还是改投和尚门罢?”看子虚不言语,他又低声说笑,“不然,你与他们做个幸童,也一样的吃素,就不知你要叫他们师傅?还是要他们叫你祖宗?”

子虚瞪了道士一眼,道士呵呵乐了:“诶、诶,玩笑而已。”他自己先吃了块腌猪肉,又给子虚加片酱鹅腿。子虚没有吃,盛两碗白饭吃了。老太太看见了,忙问子虚:“敢这位小长老是吃素的?”

子虚不好对答,道士却笑着替他答:“莫管他,他毛病多着哩。”说着,道士又塞了两块肉。

用过早饭,老太太给两人斟来温茶。二人吃毕,再次起身告辞。老太太还是款款挽留,说自己在山上独居实在烦闷,山下的儿子、儿媳,两个月才上山一次。她希望道士与子虚能够多留些时日,也好替她消磨消磨时光。

二人吃住了人家,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应下。

三人在山上闲居,虽然无聊,却也自在。道士与子虚终日游园、调琴,与看园的老太太闲扯闲聊。

不觉过了十来日,那一天,道士再呆不下去了,催促着子虚离开。子虚借机问道士将去何处?道士没有爽快地回答,只说全依子虚。子虚在这清幽的园子里住惯了,舍不得早早离开,就笑说没有要去的地方。道士没奈何,跟子虚说了段往事,还是思陆崖望尘亭里打赌的事。子虚一听,忙打断道士,说他无缘无故打趣。道士知子虚不信,也不再多言,独自起身向老太太告辞去。子虚没有法子,与道士一起拜谢看园的老太太。老太太知道留他们不住,也不再强留,请他们吃过午饭,要亲自送他们下山。子虚依依不舍,临行前,请求拜扫那望颅塔。

老太太既替他们备下檀香,领二人穿山廊,一路走到石塔脚下。

塔门上的铜锁已坏,老太太瞅了瞅那铜锁,与他二人说:“这定是月圆那夜,出塔时弄坏的。”老太太摇头叹息,“哎!不知哪家不知事故的好人,叫他夺了头颅,枉送性命!”说话间,她眼里蹦出几颗老泪。

道士忙劝说她:“老太太此番多虑了,那夜他与我们侮手,想再不会出塔了。”

“这么说,你们降住他了?”老太太惊疑地问,子虚也瞧上道士。

“降住他的不是我们。”道士微微一笑,催促老太太开塔,又与子虚拈香,对着宝塔拜了三拜,进得塔内。

阳光穿透镂空石窗,斑斑驳驳地洒进塔里,塔里昏黑一团。

老太太摸索着来到供桌前,与二人讲:“听我爹说,这塔里的无头金佛,本来是不出塔祸害人的,不过大明亡后,再没人来祭拜他,他才开始出塔寻找头颅……”说话间,老太太点燃了供桌上的灯。

光亮弥散开来,三人得以看清王四的肉身金尊:

他左手钢刀,右手巨斧,浑身上下金甲打扮,身材魁梧,威风凛凛,稳站莲台。可惜手中刀斧,全都锋刃残卷了。

子虚暗自纳罕,抬头忽见王四颈项上,顶了一颗硕大的鲤鱼头。

“阿弥陀佛!”老太太见了那颗鱼头,也大吃一惊。

那鲤鱼头上,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直直地瞅着子虚。子虚也瞅着鱼头,知它是那夜救了自己的大红鲤。

道士看子虚惊诧得出了神,轻拍一拍他的肩,唇凑去他耳边,低声笑说:“它是以命谢你哩,还不快还礼?”

子虚闻言,回过神来,诚惶诚恐向着王四的金身、和那硕大的鲤鱼头,深深叩拜。道士与那老太太,也连连合掌膜拜。

第十二出 拜月

“细细想来,那年若叫王四斩上一刀一斧又何妨?”子虚跟道士闲扯,“反正也死不了……”

道士乐了,指着自己的脑袋:“若没了这颗人头,就活着也算不个人。”

“算什么?”

“算鬼呦!那王四不是个鬼么?”道士笑说,“再比如,给剁成了肉酱,就是长生也毫无意义……”

“当如何?”

“不就是死了嘛!”

“这么说,长生不死是骗人的?”子虚有些糊涂了。

道士一摇头,“也不全是呀,喏喏,你看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他二人历遍青山绿水,风餐露宿,早又过去许多时日。春尽冬来,已是乾隆四十六年。此时此刻,又重上京城游玩。

眼下,日将西薄。

“你才说,倘被剁成肉泥……”子虚问。

“噢,即使修成不死之身,倘被剁成了肉酱,一样要死的呀。”道士呵呵乐了,“长生不死么,是说意念执著,若仅存意念,就是活着,也只能算个鬼,意念无形嘛。不过,咱既拜三清,就要讲究修身。”他拍拍肚皮,“保住这易碎的坛子,内守意念。”子虚觉得很有道理,点头称是。

两人说说笑笑,进了安定门。

城门上有张旧皇榜,二人凑近一看,方知是乾隆皇帝给袁崇焕平反的诏书。子虚这才明白,昔日被活剐的袁将军,竟中了皇太极反间计,他对着诏书唏嘘不断。二人早虽来过京城,但那时正值李自成妄称皇帝,据此,也过了一百零七年。

掌灯时候,街上还人山人海,果不比山野僻所。

见了街上拖辫子的男子,子虚禁不住叹息:“往日见了这条猪尾巴,总觉耻辱难当,而今倒全无知觉了?”道士笑答:“那你就去了头发,依旧做儒生罢?”

“这是什么话!”子虚立起两眼,“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再下虽不才,倒也……”

“好了好了!”道士赶紧打断他,急忙逃进旁边一家绸布庄。

子虚问道士进去做甚,道士说要扯个布头换他旧了的包袱皮。子虚跟着他进入布庄,道士也不遮掩,扯了二尺红绸,当子虚的面打开包袱。

子虚早知里是个小匣子,惴惴不安地瞄上道士。

道士将包袱重扎到身后,一转身,看子虚目光游移不定,不由得乐了,拍拍子虚的肩:“徒弟,这匣子里的宝贝,往后定叫你看个明白,不过现在不是时候。”道士把旧包袱皮叠整齐,揣进怀里——原来,他早知道子虚偷看过包袱里的东西。

从布庄出来,空中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街上昏灰一团,行人见少。门脸铺子挂着的幡布幌儿,上面的字已看不清。红纸灯才挂出来,既被雪花扑灭了光亮。

子虚和道士绕进一家茶楼歇脚,还要了些点心充饥。

茶楼里,有个少年书生热情澎湃地说着书。

道士边吃点心,边看着说书的少年书生,与子虚笑说:“喏喏,你瞧瞧,和你那时候一模一样哩。”子虚没理会道士的玩笑,专心地听书。他细看那书生,确实与当年的自己有几分神似,一身补丁,不过削了顶发,拖了辫子。

道士口里塞满点心,喷着渣子指上台上的书生,跟子虚说:“你要是去了发,该与他一个模样。”子虚瞥来道士一眼,只作没听见,转向台上的书生,听他说了段往事。

说得是十年前,京城里有个姓吴字祯星的贵公子,与花船上花魁娘子相恋的故事。

那吴公子,不顾亲朋百般阻挠,毅然为花魁娘子赎身,并按大婚之礼娶她做了正室。可惜花魁娘子无福,嫁给吴祯星不出一年就病死了。之后,吴祯星既不读书也不交友,连亲生爹妈都不再管,整日往花街柳巷流连,渴望觅见旧人身影。不觉间,过去了十年……

“这吴公子真可谓至情至真啊!”子虚不禁感慨。道士赶紧拍拍子虚伏在桌上的手,“别乱发感慨啦,天色不早,咱找个店铺住下罢?”

二人掷了书钱,转到街上,连问几家客店,全都客满。

黑云压上来,天色愈昏黑,雪也越来越大。

道士促趱子虚,自己却捂着肚子说要出恭,急忙忙扎进胡同解裤子。子虚阻止道:“师傅!这里不比荒郊野岭,岂容散漫?”

“怕他怎地?”道士已解下汗巾。子虚急忙按住道士的手:“怕倒不怕,可天这么寒,万一后面受了邪风……”

“对对对!我倒一时忘记了!”道士拎着裤子窜入胡同,寻茅厕去了。子虚在胡同口等待,等了许久还不见道士出来。

“师、师傅?”子虚有些不耐烦了,对胡同里低唤一声,无人应他。他往胡同里紧走几步,放大声音呼唤道士,还是无人答话。

子虚正在张望,身旁一扇吉祥门霍地开了半扇,门里挤出个身穿狗皮袄的中年男子。男子上下打量子虚,招手笑道:“呦,还道谁呢,原来是个小师傅。”子虚向男子起手。男子笑着点点头,上前拉住子虚:“小师傅,天儿这么冷,你还是进家来暖暖吧?”

子虚打量男子形容猥亵,不像个好人,忙挣道:“不叨扰了,我师傅还……”

“什么师傅?”男子立刻立起眉毛,两手扯着子虚往自家门里塞,“你先进来,你师傅来了,我再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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