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能见到父亲,大哥大概是看不起他的,每次见面都站得远远的不正眼瞧他,但父亲很高兴,虽然叙话的主旨在于打听苏觞的动向,但裴章还是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忽然变得重要了。
……
裴章喜欢在晚上望着窗外发怔,苏觞问他为什么,他说,晚上可以听到虫鸣,运气好的话,还能听到花开的声音。
裴章喜欢在下雨时寻找月亮,苏觞问他为什么,他说,找到了会觉得很有成就感,可以知道这次的雨云是薄是厚。
以后,他再做什么傻事苏觞也不会问了,偶尔还会静静陪他,用苏觞的话说,裴章是个妙人。
裴章想说,你也是个妙人,痴情的妙人啊。
白天,裴章认真的给那一十五株石榴培土,施肥,甚至亲自为它们剪枝,他不知道苏觞种它们是为什么,但他若能令它们早一天开花结果,苏觞一定会高兴。
哪个人种花不盼它开?
……
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裴章总有种感觉,虽然一直陪在这个人身边,也算是他最亲密的人,可是他总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站在一个无形的圈子外,看着苏觞演戏,独角戏。
苏觞的每一面都不是真的,浪荡不是真的,桀骜不是真的,连笑容都不是真的,除了……那个时候贪婪的盯着他的眼睛时,那种温柔神色,疯狂动作,是真的,只是不是给他裴章的。
忍不住问他:“我裴章,在你眼里,是什么?”
“你说呢?”果然,他又戴上那副面具,戏谑的笑着。
“为什么笑,你明明不想笑,为什么要笑?”
苏觞一愣,随即问:“我为什么不想笑?!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裴章垂下眼睛不语。
只怕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如果三年都用来研究一个人,想不了解都难。
静静看了这么多年戏,也忍不住想问问,一个人累不累?想不想加他这个角?
“裴章……”苏觞把脸埋在他脖子里,“我早说过,我是个自私的人……你恨我吧?”
“恨?那又有什么用?”裴章用力环住他的背,抚着他的头发,轻笑:“恨倒不至于,怨,还是有的……只是这么多年了,那点怨似乎又微不足道了,我本就是无欲无求的人,你没妨碍我什么,如果没有这一出,只怕我的处境还不及现在……”想到每次见面大哥那淡漠的神色和父亲笑得开花的脸,心里就一片苍凉。
苏觞把他搂得更紧,声音淡到几乎听不见:“裴章……你说对了,我一点也不快乐,一点也不想当这劳什子太子,一点也不想当皇帝……我只想……只想……”没有说下去,但裴章却明白了。
他只想那一个人而已。
他看看窗外,石榴们已经结了花苞,不出月余便能红灿满园。
可那个时候他又在哪里呢?
没来由的害怕,他收紧胳膊。
“苏觞,答应我,不管你将来要什么,是什么,都别撇下我。”
苏觞捧起他的脸,又用那么温柔那么疯狂的目光盯着他:“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如何,我苏觞定不会撇下裴章。”
每个人都会爱一个人,也都会被一个人爱上,如果幸运,他们是相爱的,如果不幸,大抵就如裴章和苏觞。
那个誓言到底没能作准。
裴章不怪他,火红的石榴花映在那人通红的笑脸上,那种虔诚喜悦的神色,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很清楚。
那是唯一一次,见到他真心的快乐,真心的笑。
不作准,就不作准吧,这种事儿,谁挡得住呢?
温文含笑目送他抱着那套山水紫砂出门,心里却刀割般的痛,扶着院墙走回去,藏在高高矮矮的石榴树里。
多可笑,代表另一段相思的石榴树啊,却在掩饰他的相思。
得不到,求不得,只要看到他开心喜乐就好,至于自己,无所谓了。
……
梦还是碎了,碎在石榴结果的那天。
裴章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这个性子的人也会出现在通缉的皇榜上,在关外的凉棚里得知这个消息,行刺失败了。
意料中的事,没什么。
原本就没想成功,只是觉得该做点什么,他不恨苏霁杀他,深宫里的人,哪个没点委屈,没吃过苦?至少,苏霁给了他给不出的东西,让苏觞真正开怀的那几天。
他恨的那几个死士,仗着武功好,不让他最后见他一眼,世上唯一对他好过的人,瘦瘦的躺在床上,他却一遍遍被那些人推开,拦住,胳膊,脸都擦伤了,却不觉得疼。
最后终于隔着窗缝看到他时,那人正冲自己温柔的笑着,火红的光芒映在他的眉眼上,不知最后他在想着谁。
裴章哭了,虽然这一次苏觞看不到,但他要在眼泪流尽前,最后再流给他看,他不是最喜欢逼他哭吗?
向店家要了一坛酒,抱着跨上马,一边走一边喝,是往西的路,谁知道通去哪里?管他呢。
喝一杯,倒一杯,滑出嘴角的酒,分明是滴朱砂泪。
“本是金陵富贵子,却作艳礼讨富贵,也曾落泪却不悔,眼波横里横流水,红烛帐暖也垂泪,莫问相思莫贪杯。
榴花深处照宫闱,东华门外把魂追。
曾付欢爱随流水,长走西疆去不回,明月霜前轻衫照,谁人欠我朱砂泪。
且尽酒一杯。”
作者有话要说:被一首歌感动,忍不住心痒手痒,添上一篇番外。
裴章,也许没人记得他吧……汗,我就是个配角控啊。
在文里提到他不过寥寥几笔,苏觞宠爱他,只因他有一双和苏霁酷似的眼睛,是被老爹送给苏觞当礼物的,礼物却喜欢上主人,主人却把他当作代替品,是个悲剧性人物。
三十八
不到初四苏殒便又忙碌起来,照旧是年前那般行色匆匆,三日未见,竟能瞧出瘦了,起初络绎是不想问的,但那人眉宇间的阴郁一日重过一日,不由他不放在心上。
问连福吧,小东西却吞吞吐吐的,答非所问,还不敢正眼看他。
这小子逮到八卦的机会向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这一次为何如此扭捏?
想了一想,络绎有几分明白了,于是放缓语气问:“是不是特地吩咐了不许和我说?”
“这……”连福深深点了点头,然后双手不住搓绞。
络绎的心沉了沉,大略猜出事情梗概,但也不过是沉了一沉,这一日迟早都要到的。
于是拍拍他的头,低声道:“算了,不为难你。”说罢转身向院外走,积雪未化,树梢结了不少冰挂子,被阳光照着异常明艳,“真是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还瞒我……”
这句也不知是在说谁。
连福跟着出来,神色有些紧张:“络大人……你都知道了?”
“猜……还猜不出么。”
“恩……”连福小心观察他的神色,络绎在一株柳树旁停下,光秃的柳枝整齐的垂着,因为那一层薄冰,即使有风吹来,也不见摆动。
“原本是最柔的树木,结了冰却一动不动的,倒也好看。”
连福看看那柳枝,没有叶子,不见丁点绿色,哪里好看?倒是络大人更好看些。
络绎掰了截柳枝拿在手里,直溜溜的一根,活像一条僵硬的小冰鞭,但每一个细小的结突、纹路在那层薄冰包裹下,反倒比平日清晰。
虽然被冻结在大雪苍茫的冬日,但试想春风日暖柳条轻摆时,又有谁会注意它这抽芽发花的枝桠?
连福见他先是微笑,复又沉思,五官从平和到紧致,不知在想什么,但肯定与陛下有关,于是插嘴道:“陛下为这事也忧虑了很久……外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络大人你可……”
“我懂得的,”络绎回首笑笑,又看看天色:“趁着阳光正好,我想看会书,你去歇会吧。”说着持着那柳条向侧殿走去。
将梅花拔了,却把那柳枝插进瓶里,室内温暖,冰棱转眼化了,显出原本光秃的形状,一点意趣也没有,可络绎楞是看了半晌。
书里不是说嘛,有心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也许他这细白瓷瓶里能栽出一株垂杨柳也不一定呢。
…………
晚上苏殒又过来了,照例一副疲惫的神色,刚沐浴过,身上散着好闻的暖和气,微蹙的眉头见到络绎便一点点舒展了,宽衣解带后便将人往床里带,络绎却轻轻抗拒着。
察觉到怀中人的推拒,苏殒有些不解,将灯拨亮了看他。
“怎么?”苏殒看看他的脸色,又摸他的额头:“是不是着凉了?听说你午后在雪里站了半晌,又没披雪氅吧?”
“不是……”络绎拿掉在脸上不停乱捏的手,“陛下这些天操劳了,不该……如此放纵的。”
“怎么又生分起来了?”苏殒有些不悦,但还是笑着:“正因为操劳,才需要爱卿疏解啊,来……”说着便将人往身下压。
络绎被他吻得头昏脑胀,原想就这么将就了,但一想到这人指不定刚从哪张床下来,或是将要爬到哪张床上去,就忍不了。
苏殒正吻得忘情,白天被逼得心力交瘁,晚上这一顿已巴望了不知多少个时辰,手在紧致温暖的皮肤上摸索、探寻,只觉天大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我有话和你说!”
“络绎?”
正忘情时金链一紧,苏殒被踢到床尾,他诧异的看着刚才还状似温顺的人,络绎白色的小衣半垂半挂着,露出精悍紧致的胸腹,皮肤也因为动了情而浅浅的红着,但凶狠的神色却认真的紧,原以为那半推半就的风情只是因为羞涩、放不开,这样看来确是真恼了,又是什么事儿惹到他了?
“我有话和你说……”络绎仍是那句。
“好,你说……我听着。”苏殒深深吸了口气,好笑的低头看看,络绎顺他目光望去,只见苏殒那里兀自顶着,刚褪去的红晕又涌上来,络绎将衣衫掩紧,正色道:“你不必瞒着我了,我都晓得了。”
“什么?”
“你这些日子烦恼的事。”
“……你都知道了?”苏殒看着络绎,虽是问句,却没有待他回答,只是静默了一会,眉头又微微蹙起,嘴角却向上勾着,十足十的苦笑,“难怪!难怪……”默默笑了一会,找到络绎的眼睛,与他对视:“所以……我们又回到起点了吗?”
络绎直起身子,慢慢跪了下去。
“苏殒,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与你以君臣相称,但这一次,络绎要以臣子的身份和你说话。”说完,挡住苏殒要扶起他的动作,道:“你听好了。”
“臣有罪,”漆黑的眼睛直视前方,苏殒在那里看到苍白的自己,络绎清澈的声音一字一句传来:“臣不该苟活,无才无德却任了这四品官位;臣不该大胆妄为,对陛下生出欢爱之情,耽于享乐;最重要的是,臣不该……心生妒意,成为阻碍皇家子嗣繁衍的牵绊,若陛下的烦扰因臣而起,臣真是罪该万死……”
他早该有这个自觉的,皇帝怎可无后?无论是皇后还是后嗣,都是国之根本,一个年轻帝王迟迟不肯立后纳嫔,传出去不是让天下人耻笑?他络绎已经是个笑话,总不能将苏殒也拉下水,他是一代明君的材料,怎可因为他这只小虫生了蛀洞?
“所以,陛下不必烦心,无论陛下如何抉择,络绎还是那个络绎,无论忠心,还是……情爱,都不会变……”
说明白吧,只要说明白就好,只要他心里有他就够了,既然一切都给了他,又怎会在乎那虚妄的嫉妒。
“络绎!”苏殒一把抱住他,“你在胡说什么?”
苏殒把他的头按向怀里,心里又喜又怜,“谁跟你嚼的舌头?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吗?朕的江山用不着女人维系!”
若事情真的仅是逼他纳妃那该有多好,他只要大袖一挥说不要就够了,可是,眼下……
“那……那是……”络绎不可置信的问道,从苏殒的手臂里抬起头,“啊,朝堂的事,我是不是不该问……?”
苏殒被他逗笑了,“可以,你都可以问,只要你问,我都告诉你。”
“那为什么……?”
那为什么要瞒他?除了立后娶妻的事情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是需要欺瞒的?
苏殒没回答,至于脸色,络绎也没看清,因为不过一秒钟的功夫,灯就被灭掉了,火苗还没来得及跳动就消失在琉璃盏“叮”的一声轻响里。
被疯狂的情 欲席卷着,那菱形的橘色火苗一直印在络绎漆黑的视野里,苏殒比任何一个夜晚都要疯狂,饱满的欲 望似乎总得不到满足,那疯狂的撞击令络绎恐慌,好像没有了明天似的。
“告诉我……络绎,如果明天,天就要塌了,你会陪着我……”终于震颤着释放时,苏殒又这样说了,粘腻的汗水缠绞在一起,身体久久不能分开。
……
平静的躺在床上并排着说话不知是多久以后的事,两人都没了力气。
“要……打仗了。”苏殒说,“是西疆发起的,兵力已经集中在北郡,我们发现得太晚了,年前才开始集结兵力。”
“这就是你忙碌的原因?”络绎半坐起来,虽然光线昏暗看不清什么,但还是朝身边人望去。
苏殒缓慢的点点头。
“所以……这就是你要瞒着我的事情。”络绎立时明白了,道:“没有可用之将,是么?”
络家三十六口都被斩首示众了,连相关的下部都没能逃过,谁来带兵打仗?
“也许……我将是大苏最短命的皇帝吧,也许那个相士说的没错,我就是带给大苏厄运的人……”苏殒静静的坐起身,背部不可察觉的轻轻颤抖着,络绎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这个人,一切都在他的手里,掌握得牢牢的,即使被刀架在脖子上也能笑出声来,但这一次,他却示弱了。
只在他面前示弱。
他的苏殒,在外人面前一定不是这个样,他撑了很久,一定累极了。
一句话,一个眼神就是整个江山的兴衰荣辱。
如今又提起那个名字,一定有人又借此兴风作浪了;国无可用之将才,是他亲自下的诛杀令,一定有人借此大做文章了;内宫还豢养了叛党余辜,甚至还封了官职,一定也落人口实了吧。
那些人,又懂得什么?
“苏霁。”络绎刻意叫他这个名字,一只手覆上他的背,听到他叫他,苏殒冷冷哼了一声,带着笑意:“也就只有你敢叫我的旧名。”
“这个名字这么美,为什么不敢叫?”说着想将他揽进怀里,但因为金链的桎梏手臂却不得尽展,叮叮咚咚弄了一阵,索性将人一并圈到链子里。
起初苏殒还不适应,展开怀抱的一向都是他,但络绎的胸膛很结实,平缓有力的心跳像安神的药,苏殒静静靠了一会,轻声道:“对不起……”说着拉拉身边的链子,“很恨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