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莎也有很多活要做,因此没啥闲工夫陪我,我在府里到处受到驱逐,只好重拾远足的爱好,在荒野上打发时间。霜冻在不知不觉间兵解,春日将至,伴随着越来越充足的阳光,植物也开始崭露头角,沼地的一切都好像渐渐苏醒过来似的,让人充满了期待。
对了,都是舞会的错,我差点忘记了一个人。如果有谁还记得的话,他叫爱德华·卡莱尔,丢了马的倒霉鬼,其实我更爱称他「林子里的人」。
在我这个宅子里唯一的闲人被放逐的期间内,我经打听造访过他的庄园,向他道谢。不过并没有见到他本人,据说是到城里去了,于是就留了个便条。不久他回信了,说是同我错过了真是万分不幸云云,以及希望很快能再见面。
也的确是挺快的,因为就在马莎递给我他回信的下一秒,我抬头,看见寄信者不在别处,就站在我眼前。经过一个月的精心准备,舞会蓄势待发,厨房里堆满了美食,客房都换上了新床单,收拾得一尘不染。经过这番整顿,沼地庄园完全变了个样,不再是先前那所死气沉沉的老房子,而是一幢焕发着活力与光彩的迷人建筑。
那时我正穿着我的新礼服,顺便说一句它很合身,站在庄园门口迎接客人,不过老实说,我唯一想迎接的只有布雷德福一个人。
「伊曼纽尔?!」看到我在这儿,他甚至比我看到他在这儿还惊奇,「上帝啊,真没想到!」
他火烧屁股似的从马背上跳下来,飞奔到我跟前,看见我手里还拿着信,他不自然的笑了笑:「邮局的动作可真慢。」
「是啊……」我漫不经心的同他握了握手,视线在人群里寻找着,「您……您是受邀前来的?」这是什么蠢问题呀。
「自然,理查德是我的老朋友啦,我们从小玩到大,要追根究底的话,他甚至算得上我的亲戚。你呢?你来的可真早!」我根本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但在他接二连三的追问下不得不跟他解释清楚,这其间我看到布雷德福先生在一群宾客的簇拥下登上门廊向内走去,里面没有一个人我认识。显然,他没有注意到我,甚至没朝我望一眼。我拔腿就走,试图追上他的脚步,可这个烦人的卡莱尔总是拉着我喋喋不休。
晚餐对于心急如焚的我来说是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像卡莱尔这种类型的人,待在他们身边你永远不会寂寞无聊,因为他们总有那么多话要说,那么多观点要表达,似乎现在不和盘托出就会死人。
但如果他没有不知为何兴奋不已,就会注意到他的同伴是那么的心不在焉。整个晚上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和布雷德福单独聊聊。一个月的拖延令任何等待都显得是煎熬。
坐在堆满鲜花和佳肴的长餐桌边,我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扫向他的座位,他大概注意到了我的坐立不安,但只把它归结于不习惯和这么多陌生人同桌共饮。看着他朝我微笑了一下后继续偏过头与身边的一位老绅士交谈。我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折磨,对卡莱尔接口说累了,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愚蠢的希望他能追上我,问我原因,请求我回到餐厅去,与他一起,但他终究没有。
难道你就不能抛下你尊贵的客人哪怕一秒钟?我在心底埋怨,虽然知道这是毫无根据的指控,布雷德福是这儿的主人,他应该和客人们待在一起,而我只是……好吧,我也不知道我是啥。
房间里一片黑暗,我静静的坐着,底下传来人们的嬉笑和音乐,好像是从月亮上传来的一样遥远。我无法克制的感到失望,还有沮丧。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马莎举着烛台走了进来:「原来你在这儿,老爷请你下去,伊曼纽尔。」
「我不想去。」我气呼呼的说,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
「你怎么了?你晚餐只喝了点汤,是不是……」
「哎,别管我了,」我打断她,「走吧,我没事。」
她担心的看了我一眼,没再坚持:「好吧,但你要觉得不舒服的话,立刻叫我,医生说你不能再着凉了,否则会得肺病的。」
「谢谢你。」我诚恳的说,觉得好受多了。
舞会要持续到凌晨,不过那晚我睡得很早,直到走廊里的一阵骚动吵醒了我。
「回去吧,卡莱尔,你别跟来。」是伯爵的声音。
我立刻睡意全无,蹑手蹑脚的溜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
「你要是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跟定你了。」卡莱尔说,「说吧,为什么伊曼纽尔在你这儿?难道你们……」
「别做无聊的猜想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尽管仍然平静,但隐约可以分辨出一丝受够了的语气。
「那你凭什么阻止我见他?」
「你对此事过于关心了。」布雷德福冷冷的说。
「在得到答案之前,我一步都不会离开。」卡莱尔不为所动,「而且就算你不说,我还可以去问莱斯利。」
「你不会的,他什么也不知道。」
「是吗?」卡莱尔哼了一声,似乎对布雷德福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你不适合撒谎里克,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别再阻拦我,要么承认你对他有意思,或者你也可以继续讲故事,不过下次编个象样点的,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四处留情的人,私生子这种鬼话可骗不倒我!」
说完卡莱尔咯咯笑了两声,而他的同伴只是沉默。
我吃了一惊,连忙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他会说出真相吗?在等待布雷德福回答之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哪个也不选。」最终布雷德福说,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漠然,「总之离他远点,否则你会后悔的。」
「哈哈,是吗?那你想怎么样,跟我决斗?哦,可怜的理查德,他连兔子都舍不得打死!」
「随你怎么想,这只是一个忠告。」我听见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门毫无预兆的被拉开了。
大事不妙,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伊曼纽尔?」两人同时说道,及时抓住了我,我的出现无疑让他们狠吃了一惊,尤其是布雷德福,脸色都变白了。
「你听见了多少?」他抓着我的手腕问,我没看过他这么吓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无需言语,他从我的眼神里就知道了一切,他叹了口气,说不清是恼怒还是什么:「希望你记住,偷听并不能帮助你更好的了解真相。」说完他放开我,转身大步走掉了,似乎无法忍受在待在我身边。那双深邃的绿色眸子里难以置信的神情仍烙印在脑海里,如此鲜明挥之不去。以他的教养,大约说不出更严厉的指责,但仅仅这个眼神对我来说也足够了。
「别担心,他只是在虚张声势。只要不理他,过两天就好了。」卡莱尔轻描淡写的拍拍我的肩膀,这种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
「卡莱尔!」一声大呼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来了来了!」他做了个鬼脸,快步跟上布雷德福。
一个人站在走廊里,我猜今晚又得失眠了。
第二天是确定要去远足的,出于某种我不知道的原因,客人们似乎对此兴致勃勃。我们预定去几里外的一个小镇,说不定还可以顺便参观一下附近原野上的吉普赛营地。
由于昨晚的不快,我和布雷德福间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清早我们在大厅的阶梯上遇见对方,只有我们两人,我本笑一笑,说些道歉的话,但在我还没来得及克服自己的紧张之前,他就从我身边快步走过了,仿佛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
哎,他对你微笑时是多么迷人,而当他对你不理不睬,又是多么令人难过,我的心都伤透了,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过错。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若非更糟的话。
应小姐们的邀请,布雷德福走在队伍最尾端,紧靠着马车。我百无聊赖,也找了匹马来骑骑,在此之前我从未尝试过,不过现在看来,我做的还不算坏。
卡莱尔用诡计促使我策马狂奔,我们遥遥领先。时值初春,与我刚来时这儿完全变了个样,荒地铺满鲜嫩的绿草,星星点点的野花在其间若隐若现,一切都生机盎然。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可以让人忘却烦恼,速度就是其中之一。当风声在耳旁呼啸,周围的景物迅速后退,基本上我就没工夫去考虑那些是是非非了。
卡莱尔用行动认同了我的看法,他甚至比我跑的还快,我们开怀大笑,将其他客人远远甩在脑后,翻过一座座丘陵。
扫兴的是半路上乌云突然席卷而来,卡莱尔笃定说不会下雨,我们便继续往前,但云层越来越厚,不一会,暴雨倾盆而下。
他又说这雨不会持续很长时间,可我还会相信吗?我当即就掉转马头,往回狂奔,但仍被浇了个透。回沼地大屋太远了,我只好听从卡莱尔的建议,到他的庄园里避一避。
和沼地大屋相比,卡莱尔庄园的规模要小许多,建筑物看起来更新,装潢时髦,随处可见东方气息浓厚的家具和装饰品。
「是我自己布置的,花了一大笔钱呢。」带我穿过回廊的时候,卡莱尔洋洋得意的比划说,「在冬天我更喜欢呆在这儿,城里空气太差,容易得病,不过比这儿可热闹多了,而在社交季节,只有傻子才愿意呆在乡下呢。」他就像只苍蝇一样在我耳边嗡嗡嗡的,尽说些没意思的蠢话。
然而似乎在我们之前,这里已经有先客了,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布雷德福先生出现了。多么明智啊,他准是赶在暴雨之前就到达了,因为在他身上我没到一点水渍。见到我和卡莱尔在一起,他讶异的微微挑起眉头,但没说一个字,好像打算掉头就走,不巧卡莱尔开口了。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意识到这里比沼地大屋要进。」他说,「其他客人也在吗?」
虽然他傲慢的神情让我觉得挺不舒服的,不过我仍然很庆幸他叫住了布雷德福,我是绝对没这个勇气的。
7.新监护人
伯爵先生只好出于礼节留了下来:「是的,他们在客厅。」
「太好了,那等下我们可以玩牌,或者拼字游戏,小姐们爱好这个。要是只有我们三个人,那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尤其是其中一个又是对流行事物毫无鉴赏力的老古董。」说完卡莱尔斜眼看着布雷德福先生。
后者尽管听懂了他的戏谑,也全然没放在心上:「虽然只是碰巧,不过我也觉得这样最好,」他用惯常的淡漠语气说,「否则伊曼纽尔留在你这儿,我是不放心的。」
听到如此直接的怀疑,卡莱尔不禁噎了一下,继而不服气的嚷嚷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个呼风唤雨的术士吗,这场雨是我的杰作?把庄园修得近也是我处心积虑的险恶阴谋?」
伯爵不屑理会他,转而对我说:「去把衣服烤干,伊曼纽尔,你已给我们的乡村医生添了太多麻烦。」
「相信我,先生,我也已经看腻了他的光头……」我嘟哝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到一间小会客室。
我在壁炉前的红木雕花扶手椅里坐下来,用火棍拨弄着隐隐发红的柴火,让火焰烧得更旺。暖意从微微发麻的指尖流入我的全身,让僵硬的肢体渐渐松弛下来。若非我的全副注意力仍集中在走廊里布雷德福和卡莱尔的谈话上,我本是很乐意在这件温馨的小房子里打个盹的。
不过我实在好奇为啥布雷德福坚持认为卡莱尔和我的友谊是不纯洁的,并且试图阻拦在我们之间,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他甚至不想让我们俩见面。
我猜或许他认为我的出生卑贱,配不上与卡莱尔成为朋友。作为一个正直的人他试图维护朋友的利益,当然卡莱尔不可能得知我的过去,因为布雷德福的同情心让他同样不愿揭穿我的老底,让我名誉扫地。
哎,这又是何苦呢?需知真正的友谊绝不应该建立在欺骗和谎言之上。
「我知道你一直以来是个怪里怪气的家伙,不过这次,你已超过我的容忍范围之外了!」我听见卡莱尔低声怒吼,「你到底是有什么毛病?我只不过和他说上两句话而已,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吗?」
「够了,」布雷德福耐心的等他发泄完才从容不迫的说,「这个话题,我不想再谈。」
「那就说清楚!」卡莱尔似乎决心与他纠缠到底,「我从未见过你在什么事情上如此执着,一切对你来说好像都可有可无。告诉我,那孩子身上到底有什么,令你对他像个咬紧猎物的牡蛎一样不松口,这其中一定有原因。」
「没什么好说的。」卡莱尔说了那么一大串,布雷德福仍是无动于衷。作为对手来说他实在太强大了。最严厉的拷问兴许都不能从他口中套出一个字。
我听到卡莱尔恨恨的叹气声,好一会,沉默持续着,接着他再度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好吧,你就尽管缄口不言吧,不过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什么令你无法启齿。总之,在你坦白之前,我是不会做出丝毫让步的!」说完,他走掉了,从他的脚步声听来,他仍在气头上。
他最后的话到底在影射些什么,我想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走廊里恢复了一片寂静,我专心的咀嚼着方才卡莱尔所说的话,竟然没注意到布雷德福走了进来。直到他轻轻合上门,发出咔嗒一声,我才回过神来,吓得差点扔掉手中的火棍。
显然他也没料到我会有这么大反应,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然后走过来,在离我不远的壁炉边站定。
「我想我们应该谈谈昨晚的事情。」他说,从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想起之前他骇人的神情,我心里不免紧张得缩成一团,僵硬的点了点头:「我……我很过意不去,先生……但你们似乎在讨论与我有关的事情,所以……」
我鼓起勇气正视他的眼睛,那双绿色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辉,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一闪而过,他轻咳了一声,用手撑着额头:「不,错不在你,应该道歉的人是我,我不该朝你大吼大叫的。你吓着了吧?」他的声音宛如一部低音提琴,有着扣人心弦的力量。
「的确,您当时的脸色是够吓人的。」斟酌片刻,我实话实说。
他皱了皱眉头,好像在解读信上一个模糊难懂的单词:「有的时候,我可能过于严肃。」
「我斗胆猜测您指的是,」胆子越来越大,我顿了一下,「所有时候?」
他向我投来目光:「看来你也认为我是个大古董。」
「基于我对您有限的了解,我不会这么说的,但一切存在对您来说好像都无足轻重,这点我倒想赞同卡莱尔先生。」
他几乎不屑的哼了一声,好像在说,那家伙倒是有啥好赞同的,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他和卡莱尔之间似乎不像后者告诉过我的那样亲密无间。我曾见过他和莱斯利相处的样子,虽然也不免会有争执,但他从来不像在卡莱尔面前这样冷若冰霜,一毛不拔,毫无商量的余地。部份程度上,或许是由于莱斯利比卡莱尔高明,知道什么时候该严阵以待,而不是总嘻嘻哈哈,可另一部份,我有种古怪的念头,似乎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极深的过节……
我充满求知欲的盯着布雷德福,然而如同一只狡猾的水獭,他再度从问题间游弋开来。
「恰恰相反。」他简短的评价说,故意吊人胃口似的没再多做停留。
我放弃了这条线索,鼓起勇气把一直以来的疑问提到了台面上:「就昨晚的事情,当然了,除此以外我还听到其他很多风言风语,请允许我提问,我听到卡莱尔先生说……我……我真的是您的……?」我试了数次,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私生子这个字眼,急得满脸通红。
「不,当然不。」第一时间明白过来,他打断我,令我从窘境中解脱出来,感激的大松口气。他向我俯下身,望着我的眼睛,一脸郑重其事,「我向你保证,伊曼纽尔,你的出生绝对是建立在合法婚姻的基础上的。」
有他的保证我就放心多啦,「这么说您不是我的父亲?」
他摇了摇头:「抱歉,我不是,但你这么认为我是不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