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连的总经理和两位副总都不在,负责这次展会的陈助理不得不硬著头皮接待,战战兢兢的陪他仔仔细细审查每一个角落,但凡手指捻到一粒灰尘,视线撇到一件放错的物品,都能叫他出掉一身冷汗。
终於一边擦汗一边将这尊“佛爷”请到了门口,刚要松口气时,只见他又掉转身来,眼睛死盯住展会门口的充气拱门底部一行小字,眉间深深的折成了一个“川”。
陈助理只觉闹中轰的一声,瞬间空白,眼前只剩下放大的“正华”二字。
韩承煜缓缓伸出左手,拿一根手指朝向他盯住的地方:“这是怎麽回事?”
随行人员纷纷探头张望,在看清楚那行小字後一个个变了脸色。
在他还未就任亚洲区代理人离开祈连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也是一个季度展会上,主题与儿童有关,於是在场内外都放置了许多充气人偶和玩具,用的都是正华的产品。没想到正华为了赶上交货的时间,用库存里的次品来顶替,结果在展会中有五个充气玩具漏了气,还有一个发生了小型爆裂。韩承煜发了大火,将正华列入合作黑名单,禁止再使用他家的任何产品。
这麽多年过去,祈连的人都换了好几批,只有这些当年一起被骂过的老员工还记得。不是记得那个不大不小的事件,而是记得那张愤怒的脸,清清楚楚。
陈助理的脸涨的青紫,也憋不出一句解释来。一顿好骂是逃不掉了,只希望能留住个饭碗好养活老婆孩子。
当韩承煜喷火的眼神从“正华”转向他时,他都要绝望了。
然而韩承煜只下达了马上撤换的命令,就走了。
寒流席卷而去,人们心有余悸,陈助理仍然忐忑不安。
在中午之前赶回了总部,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衣物都纠缠著紧贴在皮肤上。明明没有淋到雨,却潮湿到如此地步,全身都是粘腻的感觉。
让他心烦的不止是这鬼样的天气,还有部分董事的明枪暗箭,以及身在意大利一百二十道金牌也催不回来的大少爷。
他手上百分之十七的股份在韩氏来说已经是个不小的数目,除了欧阳彤以外,没有人能轻易压制的了他。但是董事会自欧阳改为韩氏开始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事无大小,只要董事会成员人数或所持股份超过主事人的三分之一,就有权对已做的决定提出异议。董事会成员半数以上都属韩承煜一方,剩下少数中立或隐隐成对立之势的,由於手上没有太多权利,本来是掀不起大风浪的。直至一年多以前,欧阳彤病危在床,没有心力再管理集团事务後,老九韩承乾突然跳出来,倚仗所持的百分之五股份,纠结其他几位董事,明里暗里的给他使绊。虽不至於搞出什麽大事情,但事事不顺畅的状况著实让人头疼。无论是他自己的势力发展还是集团的效益推动,都受到了莫大的阻碍。身为女子的老七、老八、老十和刚刚成年的十二妹是没有股权的,而老五韩承业,不在他背後补捅一刀就不错了,根本不能指望。那剩下的,就是排行第六的韩承泽和排行十一的韩承灵。韩承灵喜欢嬉戏玩乐,一年也见不著他三次,对於集团的事情更是从来不插手。那麽,又能指望那个离开了九年,从不曾送回任何音信的,当年那个如清涧中脱尘而出的灵动少年吗?此时,他已成长为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模样的成熟男子了吧。
每一封传真都如石沈大海,遥无音迅。从一开始的略带不情愿,到沈稳淡定,到心有焦躁。自己经历了一整套的心路历程,却无从发泄,无人知晓。
忍住踹门的冲动,韩承煜整了整并没有紊乱的衣著,抬手推开位於十二楼的第三会议室大门。
长桌的两旁,坐满了他能干的属下们。只有在工作的时候,他才能真正找到归属感,才能暂时摈弃杂念,一心一意打拼他的天下,铸造一个可以牢牢保护住自己的大伞。对於他来说,那个少年,是他永远都无法彻底消除的杂念,尽管已经时隔九年,对他的样貌模糊。
会议一直进行到下午4点,持有不同观点的两方始终僵持不下。内容是关於一个地产企业的收购计划,本该是罗氏嘴边的肥肉,而他们却迟迟未有行动。韩氏在地产业的势头不是很大,轻易出手,万一出了什麽纰漏,怕是一笔不小的损失。若要弃之不顾,将来未免扼腕。
韩承煜揉揉眉心,没心情再听他们继续争执下去。
第三会议室有一面是整片的落地玻璃,没有其他大楼阻挡的视野空旷宽广。望出去,是大片的绿化和隐在其中的小高层住宅区。在繁华的国际都市来说,已经很难找到这样的地方。
雨已经开始下大了,可以听到大颗雨滴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因为这终於下的爽快起来的雨,忽然就觉得轻松了一点,吐出一口气。
“今天先到这里,会後每人写一份分析报告,明天提交给杨秘书。散会。”
言罢起身。
第一秘书利落收拾好文件,跟著走出。
正争论的激烈的人们被突然终止的会议弄的莫名其妙。
外面乌沈沈的黑成一片,厚厚的雨云如同黑幕一般,笼罩著这个城市。
总部大楼在众多的水泥建筑中,巍峨而立。如同王者傲视脚下的群臣,不是最高,却气势恢弘。
大楼的外墙已经有陈旧的痕迹,笨重的大门换成了电子感应移动门,连值勤保安的制服也不是九年前的样子。过往在时间的潮流中渐冲渐远,即使是曾经熟悉的事物,也在久别的视线中显得陌生。九年的间隔,竟然抵不上十八年的相伴。
惟独那个人的样子,牢牢印刻在心上脑中,好象记忆也在随著他一起成长一样,点点滴滴的改变都被封装保存。
整齐的往後梳理的古板发型,不是九年前的短碎发。那一点点掩藏在幼稚後的强势,仿佛也随著露出的饱满额头而毫不保留的完全散发出来。
身材更加拔高厚实了,不复当年的纤弱,成年男子的成熟味道俨然。宽肩撑起手工裁制的严谨衣著,挺直的脊背,让他如同标枪一般笔直挺拔,走路的步伐都沈稳有序。眉间习惯性的皱起,形成隐约的“川”型,更透露出一股威严。
除却稍嫌刻板的表情以外,他已经成长为一个完美的男人。正像他对自己所要求的那样。
韩承泽拨了拨长至眉下的细碎额发。
不论再过多少个九年,自己还是及不上他一半的出众。
韩承煜远远就看见他站在马路对面。深蓝色的丰田2000GT停靠在商铺的廊下,优雅如王子般的男人闲适的倚在车尾。敞开的米色休闲西装露出珍珠白的衬衫衣襟,在深蓝色的背景掩映下显得分外惹眼。
那车是十多年前的名贵旧款,韩承宇送他时是白色的,不知什麽时候喷漆成了深沈如海洋般的忧郁蓝,和主人一样,浑然不觉的立在街头兀自嚣张。
看见他,男子把燃了一半的烟掐灭在便携烟灰缸里。闲庭信步般的穿过层层雨幕,向他走来。
站直了的身体更显修长,舒展开来的骨架完全没有了少年时青涩的影子。从发丝到足底,甚至是举止仪态,都是无可比拟,无可挑剔的完美。除了“优雅”与“王子”,在韩承煜匮乏的形容词汇中,再也找不出来第三个来表达他对男子重逢後的第一印象。也许都还不足以表达。
“我回来了。”英俊的脸近距离出现在他眼前。
韩承煜看见他嘴边漾起的淡淡又温和的笑容,一扫先前的阴霾,克制不住的也想对他温柔起来。
“回来了?去吃饭吧。”
自从欧阳彤病重以後,她就很少出现在餐桌上,只剩下老五韩承业和老九韩承乾(韩政和韩立)还有韩承煜。他和老五和老九不是很讲的上话,和他们待在一起时,气氛难免凝重。而那两人的关系反而不错,显得他被孤立一般。久而久之,他也不常在家吃饭了。反正工作一天忙似一天,很少有在饭点回到家的时候。
不知为什麽,又来到了那家餐厅。韩承泽临走前的那个中午,在祈连城,两人一起吃的最後一顿饭的地方。
谁的拒绝(第二十五章)[兄弟年下]
在僻静的角落坐下,各自点了餐。在等待的时间里,由於实在没有什麽话好说,光是对视又显得诡异,於是只好不咸不淡的互相问了问近况。真的只是近况而已,两人都十分默契的对九年前的事,以及九年间所发生的一切避而不谈。所谈的范围都没有超出过去的半年时间,以致於很快的,生活乏味的韩承煜便没了话讲。倒是对面那人,比起从前来要滔滔不绝的多。
说永恒之城的斗兽场,说米开朗基罗的现实与浪漫,说充满风情的意大利乡村风光……
他的声音压低时带有魅惑的磁性,没有抑扬顿挫的平缓叙述并不会让人觉得冗长而乏味,反而会很容易沈醉其中。平凡的句子自他形状美好的唇间吐出,仿佛也携带了芬芳的味道,娓娓动人。
“和他告别的时候,那位花匠送了我一盆长成我的样子的植物,真的很像,连眼睛鼻子都有,还有带著微笑的表情。到现在我还在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真的只是仙人球,只可惜走时忘了带了,不然可以给你们……”
正兴致勃勃说著在朋友家遇到一群本领超凡的仆人的男子,忽然顿住了。
侍应生送上了餐点,一一摆好。
韩承煜并不怎麽喜欢西餐,尤其厌恶带著血丝冒著腥气的半生肉,他也不喜欢牛吃草一样的生菜色拉和怎麽喝都不惯的浓汤,所以在他面前的,还是只有一盘老到不能再老的十分熟牛排。而就餐的饮品,却由固定的咖啡变成了甘醇的红酒。
他端起杯子轻嘬,掩嘴咳了一声,以掩饰一时失神的尴尬。
韩承泽若有所思的盯著他手里的红酒,再看看自己手边的咖啡,表情古怪。
和平的吃完晚餐,步出祁连城时,已是星光点点。
雨已经不下了,依旧暗沈的天空和潮湿的地面,散发著秋的凉意。褪去霓虹灯的奢华,新兴商圈堆砌的,是另类别致的繁华。散落在城市角落的点点白光,直如跌入凡间的星辰。
韩承泽没有跟他回大宅,开著那辆十分拉风的蓝色跑车朝反方向驶去。
软软的靠在後座,从半开的车窗中向外眺望,路边的景色走马观花的自眼前闪过,脑中回荡的是青年在席间生动的描述。
原来他一直过的不错。以为他是怀著无比的愧疚和无颜抬头的心态才远逃到国外去的,没想到却在那里如鱼得水,寻找到了他自由!翔的天空,难怪不愿意回来。而突然毫无预兆的归国又是为了什麽呢?
带著这个疑惑,他在微醺的倦意里,阖眼睡去。
开车的张劲从後视镜里望了他一眼,调高了车内空调的温度,继续专心驾驶。
次日,早晨,当韩家的佣人们开始一天的工作,清扫房间和准备早餐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四少爷已经不在房间也不在书房。
天才蒙蒙亮,宽阔的道路上车辆无几。
韩承煜在後座翻阅著文件,忽然想起什麽而抬起头来。
“张劲。”他说,“明天开始,你跟著承泽。”
开著车的男人反问:“六少爷麽?”
“是。”
“明白。”男人从来都是有命令就去完成,不多问的性格。
韩承煜继续低头看文件。
不肖片刻,又抬起头来对驾驶座上的人发问:“查的怎麽样了?最近有没有一点进展?”
男人似乎有些为难:“暂时还没有。”
他点点头,也在意料之中。
进了总部办公室後,发现杨秘书也已经到了,看了看表,才早上6点半都不到。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负责这次收购案的项目组昨晚通宵加班,倒是他这个负责人早早的回家睡觉了。
接过杨秘书递交的厚厚一摞企划书,先仔仔细细的看一遍。资料和描述都已极尽详细,但如何抉择却仍然是个难题。从表面上来看是没有什麽问题,但罗氏的态度不得不让人深思。考虑了一下,决定再次召开会议。
仍然是十二楼的第三会议室。勤奋的属下们也已早早等候。
韩承煜正要在首席落座,便听得会议室的玻璃门被敲响,张劲报告说六少爷来了。想了想,让他也进来参与会议。
韩承泽在次席自顾自翻阅著堆在桌上的文件,耳边听著大家的讨论。
与会人员一开始好奇的频频向他观望,过不久便全体集中到会议内容上来。
“罗氏不动,说不定其中有什麽玄机,我们还是先等一等为妙。”
“罗氏不动,我们不动,难道等著让这块肥肉落入他人之口不成?”
“不动则最多不赚,轻动万一失败,损失由谁来负责?”
“各方面的细节都已经做了深入调查,完全不会有问题了!这样缩头缩脚,还能干什麽事?”
“不错,应该当机立断!”
“那你来解释一下罗氏保持沈默的原因!”
韩承煜扶额叹气。他也是想当机立断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优柔寡断的,但是罗氏的态度实在暧昧不明,只怕这里是有陷阱在的。横原地产是块大骨头,但对於韩氏来说拿下也不是什麽吃力的事情,但他现在正处於危机边缘,一点的过失就能在董事会上被放大好几倍,该如何抉择,还是要仔细斟酌为好。
“那麽,还是静观其变吧。”
有一部分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不用再考虑了,罗氏拿不下横原,是因为内部资金已经周转不开。”
闻言,十几号人,包括韩承煜,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朝一直安静坐在一边的青年看去。
如此机密的事情,他一个刚回国不到24小时的人怎麽会知道?
面对一室的疑惑,韩承泽镇定自若的放下文件,两手交握著搁在桌面上。
“早在半年前,罗氏就已经开始从国外调回资金,在欧洲和北美各地的项目陆续撤资。他们的势力主要在国内,在国外只不过是如同小蚂蚁一样的存在,所以没有人会注意。”
所有人都恍然醒悟,只有韩承煜一脸错愕。
他居然握有整个韩氏集团都不知道的情报!
面前的,还是那个懦弱无能,只懂得逃避的少年麽?
不,他已经不是少年,不是当初的韩麒。
为了证实消息的可靠性。韩承煜急电分散在欧洲和北美国家的分部,并且特地飞往美国,找到韩承宇生前的至交唐宇霆。唐家虽然从事的是医药行业,但根基渗透在美洲,对於各行业的情况都应当有所了解。巧的事,唐氏在美国东部投资建造的一家医院,刚好与罗氏有所合作。本来还在地皮价格上有所坚持的罗氏突然主动放低了姿态,急於脱手的样子,并且要求资金一步到位。与此同时,欧洲分部也传来了类似消息。如此一来,基本已确定了罗氏资金周转出现困难的说法。收购计划终於可以如愿推进。
不出所料地,董事会又发来了加予干涉的文件。对收购计划的可行性提出质疑。
韩承煜和韩承泽在股权声明书上签了字,韩家兄弟的有效联合完胜。
韩承泽看见他一向平板严肃的脸上出现类似於兴奋的表情,心底隐隐泛起一股酸涩。
後面的工作基本一路顺利,在庆功宴上,“太子爷”难得露了回脸,还有刚回国就立下大功的六少爷。宴会的气氛空前高涨,无论男女,都把目光长时间的逗留在这一对出色的兄弟身上。
韩承煜碰了碰他的酒杯,第一次真正夸奖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