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长相思》
琉璃的灯。
前朝进贡的檀香炉上祭起的嫋嫋青烟。香似有似无,撩人而矜持。锦锈的毛毯,雪白的毡子,暖亦寒,暖而腻,寒而清。
一道血丝顺著嘴角滴下,染红了那白得刺目的绒席。
”柯煦,再加上笑颖那份,我的要求并不过分。”
她倚在贵妃榻上,新鲜欲滴的果品在她手中滚动著,不轻不重的。
”我没有什麽可以给你的……”他平淡地陈述著,这是现实,尽管让他感觉周围又冷了几分。他还有感觉麽,原本以为可以那样子死去的,然而殷棠走了,不见了,再也寻不到一点气息了。连……最後的也失掉了,离开了。
她用脚尖抬起他苍白的脸,”不,你有。”
”知道吗?这青楼不但卖笑,还卖一样东西--”她欢喜於他的变色,”我想,这身体总还是有人买的。”
他沈默著,血愈浓了。
她似乎对这个办法十分满意,”你想想,君少爷,多响亮的名字,这青楼一定会被挤破门的。”
这副臭皮囊,他还在吝惜什麽?不是连更深沈的……都领教过了麽……他幽幽道:”煦……他醒了吗?”
”没有。你想让他醒来吗?有朋友--不,是情人在场的感觉会不会不一样。”她兴致勃勃地提议。
他按著伤口,强忍不适,道:”他若醒了,请你……想办法叫他离开。至於徒儿……就随师母处置了。”
”用自已换他吗?”
她的表情有一丝费解,即刻变成了隐隐怒色。
”你以为你还有什麽资格同我谈条件?”她一使劲,果子被捏得粉碎。
”我知道,可是这是我欠他的,也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他看著她,那抹熟悉的伤如针一般刺入她眼中。刺得她不得不转移眼神。
”……我答应你。”
临走时,她扔给他两粒药,想是压制体内毒药的。
他比不得殷棠,对於这一波波绞心似的痛,只有承受的伤。他随手扔出了窗外,现在他最需要的,莫过於一个了结了。
窗外是临水的。
江南的城市,多数是依山傍水。
青楼……是他选定的地方,看中的也唯有那一湖秋水。
这让他想起羽榭。秋的羽榭,落叶纷绕,林花逐水,残荷听雨,沁静,安情。
他为何离开那个地方呢?
是为了一个不甘心的信念,还是刻骨的执著。他走得那麽仓猝,匆忙。
秋水,入凉。
有水的地方,才能看见月亮,水里的月亮。像碎掉的,心疼的,受伤的。
它在摇晃著,哭泣著,要不见了,不亮了。
看不见月亮,因为天下著雨。雨从那晚一直下到如今,不停。
他看水面开满了晶莹的花,泪花,雨花。
花谢了,花飞了,花没了,水下的,水上的,只有他。
他没有落泪,他只在等待花。
这样坐在窗前几天了,他已记不得。桌边放著水果,他不会吃饭,只好吃水,果是放著看的。青黛说了一个字”煦”,然後把果换成汤,或者汁。他看完花,有时觉得那颜色和花相似,会喝上一两口。大部分的,倒给了花,花渴了。
他趴在窗边,念著一个字,隐约听青黛念过一次。在滴水的屋檐下,系著一只和羽榭一样的铃铛,他记得是当他第一次念那个字的时候出现的。
可惜,只是像,却不是。
那个字是什麽意思呢?暖和的,像羽榭一样,祥和如同久违的阳光。
在夜里,会有一双双看不见的手将他拖著,压住。陌生的,狂暴的,令他打从心底排斥的,重复著原始的动作,一遍遍的撕裂他。
在这时,他唯有念那个字,望著被风吹开的窗外,那里下著没有月的雨。
日复一日的,醒著,睡著,昏迷著。
窗外还有花吗?
他躺在床上,想著。
他的日常总是由青黛打理。她像对待每一个玩弄於股掌间的布娃娃,将他精心地妆点。
大部分的时间,她向他诉说著过去的点点滴滴,有欢笑的,有悲苦的。不在乎他有没有听,只缓慢地描述那一段繁华。曾有几次,她的泪染红了胭脂。
淡红的胭脂,像太阳落山前的霞云,她说。
用指腹轻抹上他的颊边,竟掩不住苍白的晶莹。
轻挽起的长发,斜簪著一只翠色的玉钗,从她头取下的,瀑布般的黑发边,只有这一绺流苏,一道明色。
迷离,幽远,幻成一缕云彩,笼在他身上。
似有似无的馨香,花瓣的呼吸,悦目,赏心。
她识趣地离去,把他交到一个陌生人的手中。
……剑……
那人腰间系著一柄剑,好美的剑,移不开视线。
”喜欢吗?送你。”他毫不犹豫地解下平时爱逾生命的兵器,像一个急於讨好他的孩童,期盼地希望搏他一笑。
淡无表情的他,已是倾国倾城的容颜,若能得一笑,该是怎样的颠倒众生。
他接过去,拔出剑,寒气逼人,它也不满吗?昔日同生共亡的喋血之友,被当成讨喜的东西交付出给他,如此的不吝惜,岂不叫剑也心寒。
你仿佛是天生干这行的……贱人……
想起青黛的话,不由牵出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
这一笑,已令那位”成名”的剑客迷溺了。
来的每个人,原本只是为了瞧瞧往日的君少爷落到何种境地,只是看。然而,他们都不满足於看,那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进了这青楼,恐怕这心,也由不得他们了。
他轻叹,缓缓低下头。
有何用呢?贱,是吗?随波逐流,想怎样就怎样罢。
”你好美……”
看不出他的情动,平素的自持已消失无影,这玉般的人儿……他抱起轻若无骨的身体,走向纱舞盈飞的牙床。
烛火明灭,窗月如洗。
”我终於明白,你名动江湖却极少露面的原因了。我若是柯煦,也绝不会让别人瞧见你一丝一毫。”
每个人都这样说道,或在事前,或在事後。
剑,搁在桌上。
衣带渐宽,委然落地。
帘曳风垂,帐影萧萧。
眼望著不知明的方向,虚浮,抓不著底,在游离。
”在想他吗?”
……
”你……是为了他吧。”
……
”他值得你如此吗?”
……
”忘了他罢。我……我带你走。”
他是谁?为何他们都这样问他?
”你不说话吗?还是--你在等他?”
……
”你别哭,我不问了。”
他哭了吗?那咸咸的是什麽?
涌上一股腥气,伴随的是彻骨的痛。
”唔!……”
掌中是暗红色快要凝固的液体,一阵天旋地转的昏眩。
”你怎麽--”
剑其实也是有生命的。
它的生命来自人的死魂,那琼浆的鲜豔会让它夺目异常。
剑亦认主。
一把剑的主人是天生的,若非如此,剑断,人亡。剑必以人命祭它的忠灵。
那一剑带出的炫丽,竟如流星般掠过。
它在欢腾,在雀跃,为它的新主人,真正的主人。
他已许久未使剑,因为他最在乎的人讨厌他以前的剑--他说都太丑。然而现在,他再一次拿起剑,刚才还是别人,现在已变成他的剑。
冰凉的剑锋,滴血未沾。
只有躺在地上无声无息的”人”。
如风一般,抱起床上昏迷的人儿,用披风小心地盖好,像对待永世的珍宝。
”你打算就这样走?”
他听若未闻,向外走去。
”就算你杀了这个人,以往的那些你杀得尽吗?”
他顿住,”你是指楼下那堆死尸吗?”
她目光一凛,他已消失了踪影。
”好个柯煦,为了他,你真不惜与整个江湖为敌吗?”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当初,他若有你十分之一的勇气……”
”主母,不追吗?”
她笑著,”追他们的人多著呢,不差我一个。况且--我还等到著下一场好戏呢。”
她并没有放柯煦走。
在每一个夜幕降临的时候,将他用药物控制在君少柳的窗前。
让他如同一株树,看著每一晚上演的事。
只能看,什麽也不能做。
一直持续到他的功力与被激发的潜能超过药力。
於是,什麽也控制不了。
当他醒来时,双手染满了鲜血,一把剑刺在最後一个人的胸口。
而他--苍白著脸,在他怀里。
他记得,他将药扔了。
不过,只要见到笑颖,就会没事的。
起在黑夜的街道里,寂静的听得见彼此的心跳。
一夜夜,他听见他一声声的唤”煦”,看见他流泪,看见他惶恐,看见他无助,日渐的憔悴。
他在为他承受那些本不该承受之疼,他在为他在生死边缘游荡。
他害得他生不得,死不成,苦苦煎熬。
而他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做不了。
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起火了!”
”起火了!!”
”快救火!……”
他抬起头,冲天的火焰青楼的方向燃起。
那个地方,烧掉也好。
不知为何,心中竟有隐隐的不安。
到那间客栈,这种不安被证实--
满目苍荑,留下的只是一片废墟。
”这几天接连发生大火,前天洛阳王府刚烧了个精光,连累了这一大片的房屋,今个儿青楼又……”
”洛阳看来是不会太平了。”
种种的议论传入耳中,却似晴天霹雳。
洛阳王府……?!
那段玉楼呢?
没有唐笑颖,少柳怎麽办?
一连串的疑问冒出来。
这场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洛阳的太平。
顺著水流,驰舟而行。
他看出他对水近乎痴迷的依恋,也唯有走水路才能减轻长途跋涉的辛苦。他……总是这样一心为他打点著。
拂过琴弦,音随风消逸。
他坐在身边,陪著。”怎麽不弹了?”
枕在他胸前,安然得几欲睡去。
”少柳--”柯煦轻摇著他,这几天他越来越容易陷入昏睡状态,且一次比一次醒得迟。这……是毒性发散的缘故吗?
”好吵……”他咕哝著,不甘心地贴近他。
有水声,还有他的气味,恬静得太舒意了。
在他发间,轻吻著,让他感觉得到,终於抬头看他。
凝视著,眼中彼此是唯一,交织著扯不开的纠缠。
於是,自然而然的,贴近那抹嫣红,摩娑著,浓意,蜜情。
被惹得心神萌动,轻启樱唇,任他主宰,侵夺。
”嗯……”轻叹,呢喃,欲拒还迎,牵引著看不见的细线。
是他,不是恶梦。
身体已先一步投降了。
罗衫半褪,衣襟微解,浅浅地呻吟著,流转的慑人的笑意。
眼中的泪究竟没有落下,温柔如昔,热得赛火。
”嗯……啊……”
”不要……”
”要……”
溺入其深,未知,排拒,接受。
徘徊,混沌得无法思考。
”柳……”
语中隐约是担心,还有挡不住的欲潮。
勾著他的项颈,娇喘微微,那一团炙热烧得人心焦。
微仰起头,发丝柔掠,瞳眸中上令他心狂的浪淫。
他要……要……
”快点……嘛……”
腻人心脾的娇声,划过细细异动。
念神间,抚著那雪嫩的肤触,印上华丽的颜色。
……进入那幽热的禁谷,引出切切的吟语。
”啊……煦……”
”煦……”
凄凄水间,朦胧已是星缀灿然。
帘舟上,旖旎渐渐……
”嘻嘻……”
他趴在他胸前,两人的发丝缠绕。
他眼眸中若有若无的顽意,令他心动神荡。
他总有一种令人无法猜透的神秘,某些时候而言,那是一种诱惑。
在他体内的东西似乎有点不听指挥了。糟糕,他不想累坏他……
”煦……”他又在唤他,用似带有某种暗示的眼神。
柯煦微使力,满意地看他贝齿轻咬朱唇,强忍那欲出口的娇吟。
既是你点的火,总要负责到底吧……
他传给他如此的信息,收到他挑战的凝视。
谁怕谁呀……
热焰再起,究竟是谁怕谁呢?……
他披著衣裳,倚在他身前,细细地打量著那把剑。
柯煦环著他的腰,有些奇怪他的举动,”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兵器的戾气吗?
他含笑不语,拔出剑,如龙吟之声,皎银之影。
柯煦也不由眼前一亮,脱口赞道:”好剑。”
君少柳拂过剑锋,那清冷的感觉如正月寒冰,冷至骨髓。然而,又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他轻声道:”它……没有戾气,它只是一把剑而已。”
与任何人都不相干,独存於天地间,孤单,高洁。
一丝的恍惚,剑锋划过肌肤,洒落一串血滴。
未感觉痛,却是酥麻的--被他吮在嘴里,微微的皱眉,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放开……”
他似乎吻上了瘾,绵绵如雨,粉红色的痕迹。
”别闹……”
”我偏要闹你……谁叫你眼中只有剑,没有我……”
”笨蛋……”
轻叱道,不是很认真地推拒著,慢慢被软化……
--他用剑硬是隔开一段距离,尽管如此,下半身还是贴和的。他潜入衣下的手无形中施著魔法。
”煦!”
”我听著。”还是忍不住偷香。
”有人来了。”
第九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采薇》选自《诗经*小雅》
柯煦走到船尾,只见一只画舫缓缓划来,舟上倩影萌动,香逸绵绵,隐约可闻见铃声笑语。
”听闻柯大侠与君少爷路经此地,奴家怎可不来迎见故人?”
绮罗青衫软语娇吟,天生的柔媚衬著诱人的脸孔,几乎让见者无不心神摇荡。
”你是……”柯煦只觉得有些眼熟,现出迷惑的样子。
她笑得花枝乱颤,”奴家可人,想柯大侠这等人物,必不将奴家放在心上。”
可人?洛阳王极宠的女子,美貌名冠一时,他记得笑颖在青楼时便是用她的名。在那一行,就有初入行的雏儿在红牌名下讨生活的惯例,可见她风头之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