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弗子这便抬起头来,只见一张俊脸唇红齿白,两只眼睛汪着一泓秋水,便是笑得恰到好处,多一分近伪,少一分似奸,行礼也规规矩矩的,不多话不卖弄,端的是看着灵秀可亲。
太后这便招手让他过来给自个儿梳头:“既是王太师领了来的,本宫便不当你是外人。”这就自铜镜中打量他面色,“皇上终究是皇上,耳边听得多是好话,大臣们都是往小了说往好的说,你听这些甚么,不管大小的都来和本宫说一句,便也算是本宫这太后关心些儿子吧。”却又苦笑道,“说来也是惭愧,这做母亲的便是这般才能晓得儿子想甚么做甚么,可不悲哀?”
那小弗子恭恭敬敬道:“太后安心,小弗子省得。”却又道,“太后说得可不是当真么?便说前几日吧,皇上不是为着祭天的事儿大发雷霆么?当时大臣们都不敢言语,王太师忠君体国还想说些甚么,却叫赵大人给拦了。喝退了大人们,独独留了这赵壑赵大人……”
太后一挑眉头:“留他做甚么?”
那小弗子便是一笑:“太后面前,小弗子不敢放肆。”
太后一瞪眼:“恕你无罪,还不快说?”
小弗子吐吐舌头方道:“皇上留了赵大人,也没几句话,便把赵大人给……”
“给怎样?”
“给,给弄了一回子呗。”小弗子轻声说时斜眼打量太后面色,见她不温不火方又道,“皇上却是很久不曾与赵大人如此这般燕好。赵大人承受不住皇上雨露恩泽,这就晕了过去,总总在宫中歇息了两日才能上朝呢……”
太后摆摆手,似是不在意道:“这些个繁杂琐事儿的,便罢了吧……”却又话锋一转,“只是闲着没事儿听你说说这些个也好解些烦闷……”这就抬眼一笑,“本宫看小弗子你也是个伶俐孩子,这么着吧,没事儿便来本宫这儿坐坐,茶饼甚么的,有的是。”
小弗子呵呵一笑:“那先谢太后恩典了。”这就跪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
太后挥手叫他退了方道:“就是这个孩子?”
王太师一脸肃穆:“是。”
“先是你荐入宫去,皇上不中意扔给了赵壑,赵壑当是个烫手山芋交予那个甚么哈乞萨的,如今哈乞萨死了,本宫便也当他是死了。怎的好端端的又在宫里?”太后皱眉。
王太师轻声道:“如今他得赵壑信任。”
太后一愣,随即笑着摆手:“怎么可能?赵壑那人疑心病甚重,怎会轻信你的人?”
王太师眯眼一笑:“做戏的事儿,这孩子最是能耐。赵壑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捏着呢,谁晓得他是自个儿被拿捏了。”
太后缓缓一笑:“太师啊,你的心,本宫便是从来不懂呢。”
王太师看她一眼,故作慎重道:“太后放心,老臣忠于朝廷。”
太后深深望他一眼:“罢了,打从这一朝起,你便是韬光养晦的,当本宫不晓得么?”就又叹气,“你想的事儿,本宫不是不知道,帮也帮了,只是拿主意的最后还是皇上。皇上的性子,你也晓得,不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王太师朗声一笑:“太后多虑了,此事皇上是势在必行,由不得他。”就又低眉侧目,“更何况,如今有王弗居在他们身边儿,多的是机会。”
太后却浑身一抖:“若非万不得已,还是莫要兵行险招。”
“此刻还不是时候儿,老臣也不想如此。”王太师只是一顿,“不过于太后而言,却无甚分别,横竖您百年之后都是入宗庙的,四时馨香少不得您那份儿。”
太后面上一红,却又如死灰一般道:“太师,你便是怨恨本宫?”
王太师看她一眼:“太后又多虑了。有这功夫与老臣计较,不若想想怎生对付赵壑。”
“赵壑满头的小辫子,还怕抓不着机会?”
“太后啊,赵壑是很多纰漏,可疏而不密,不足以致死。况且他人在朝中,安着齐瑞儒那小子的人心人脉,这就是个天大的难题。更何况,有皇上在,他便是再大的罪过,也死不透的。”王太师眯眯眼,“上回子小春儿的事儿,皇上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们放手去做。论起来,也不过是想提点一下赵壑。可见在皇上心里,赵壑的分量比咱们想的还多。”
“那你与瑞暮怎生说的?”太后叹息,“这个孩子,心眼儿也不少,会甘于受你摆布?”
王太师哈哈一笑:“太后这话可杀了老臣千百遍。”便又凝眉,“太子殿下心有丘壑,不可小觑。但毕竟年轻,很多事儿还得依仗老臣。”
太后摇首:“功高震主,你还是万事小心。”
王太师本欲言自个儿早有应对之策,却闻得太后语中殷殷之情,不觉心中一软道:“是,老臣明白。”
太后便晓得话已说到了,也就不再多言,只道:“有空了便来走走。”
王太师嘴唇一动,却不曾上前,反是退后一步躬身道:“老臣先行告退,太后保重自个儿。”
太后望着他背影而去,眼中不觉一痛。忙的仰首望着窗外,见得叶落枝枯,不觉悲从中来,忍不住落泪,却又慌得掩住口鼻遮了,幽然一叹。
诸位看官,这里里外外的都不晓得谁是真来谁是假,这赵壑壑三郎眼瞅着便是风口浪尖上的,究竟这小弗子是何人,他在赵壑与皇上这儿要做甚么,咱们下回“园中萧索满目荒凉 榻侧久空无人垂询”再说!
第七十回
词曰:
画屏池西,落花时节,一腔情愁眉蹙。
婵娟夜夜苦心结,却尚有、月中皎兔。
蜡烛无言,珠泪轻斜,辗转无眠难数,
谁又道回头是岸,君不见、往复无路。
诸位看官,上回书说过之后便又是十余日匆匆而过,边境捷报频传,张猛分兵力克北戎各部,顺利前行。便有螳臂当车不切实际者,大军过处所向披靡。眼看着便要直捣王庭了,可夏白一封折子却上报朝廷,参张猛将军迟迟不肯发兵,言其怠慢军情,罪无可赦。
皇上齐微生看了这折子,并未即可批复,反是叫福公公传了内阁大臣们。少时大臣们齐集隆化殿,看过夏白的折子,不免私下议论起来。皇上静静看着,眯眼不言语。
王太师慢悠悠道:“皇上以为如何?”
“朕上回子要严惩那些个办事不利的,你们都不准,特别是赵太傅!现在怎样?兵行不顺,分明是上天见责。”皇上摸着下巴,“嗯?人呢?”
吏部尚书王润则出列拱手道:“赵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已然告假了。”
“告假?他告了多久的假了?”皇上一瞪眼,“正是要出力的时候儿,他倒好!”
王太师听着皇上言语,不由一皱眉抬眼看看立在皇上身后的小弗子,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挑眉躬身道:“皇上息怒,赵大人旧疾复发,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皇上这就哼了一声道:“罢了罢了,眼目下,军情延误,方是大事!”
兵部员外郎道:“皇上,张将军久经沙场,行事谨慎,想来必有缘故。”
刑部侍郎方华矩道:“便是有何计策也未可知,臣以为,时已入冬,莫非是补给之事?”
户部尚书陆澈上前躬身道:“启禀圣上,这张将军行前粮草已然配齐,便是出征之时,粮草亦是定时按量送抵,绝无拖欠之事。”
皇上皱眉:“既然如此,为何不发兵?分明北戎已是强弩之末!”
“皇上,北戎已遭重创,一时半刻也不可恢复。臣冒然揣测,恐怕是张将军诱敌出战之计。”王太师面露笑容,“此时北戎大势已去,张将军定是不想功亏一篑,故此稳扎稳打。”
皇上面色稍霁:“果然如此?为何不上折子?”
众大臣便都不语,谁不晓得皇上此番誓要平定北疆,此时此刻谁敢言缓进慢行,便都是战败言小胜,小胜言大捷,大捷言得天花乱坠,此乃为官之道。便是要韬光养晦,也得巧立名目,免得惹祸上身。这张猛便是这么个性子,也难为皇家信赖,否则早叫那些个刀笔吏参倒了。
王太师想了想便道:“若是皇上有疑,何不下个旨意?”
皇上微微颔首:“内阁拟个折子吧,朕看看再说。”
便又商讨一阵,方散了。
王太师散后便径直离了隆化殿,一路出宫往贵人街而来。但见满街高木落叶,一地金黄枯锁,浑是萧条之景。不由打量四下,方叫车夫往一宅院而来。
下得马车,王太师定定望着宅前“侍郎府”三个大字沉吟良久,方上前叫门。久之一个老仆开了条缝儿,见是身着官服便不敢怠慢:“这位老爷何事?”
王太师柔声道:“有劳通传一声,求见赵大人。”
那老仆咳嗽一声方道:“我家大人重病在身,不便见客,还请这位老爷体己。”
“若非万不得已,怎敢来叨扰赵大人修养?”王太师自袖中拿了名帖,“还望老哥儿通报。”
那老仆接过来看得一眼,连忙跪下磕头:“不知太师大人驾到,还望赎罪。”
王太师呵呵笑着扶他起身:“怎好如此?”
那老仆叹口气拉开大门:“既然是太师亲自驾临,这便请入厅用茶,待小的通传。”这就又安顿了车夫入偏厅休息。
王太师在厅内坐着,慢慢端着茶杯抿着,眼睛缓缓溜着屋内陈设。但见屋中一色儿梨花木的椅子,上头儿的湖绿绸垫子微微发暗,墙上挂着山水泼墨,却是夏日的景。也不知是今儿天暗,还是屋内昏聩,只觉着朦朦胧胧有些衰败的样儿。
却又转念一想,这赵壑横竖在自个儿府上住的日子也不多,前些日子生病了又不愿住在宫里,方又重开了这宅院,难怪屋前匾额上写的还是“侍郎府”。王太师微微一皱眉,却又感叹。若说是上天垂怜也不为过,想赵壑当真是大富大贵之人,两任皇上均是对他信赖以极,分明是宠惯朝堂。若是换个人,便有冲昏头脑也不为过,可这赵壑,偏生避之不及。却又笑了,莫非这也是以退为进的高招儿?但私心里,还是佩服他当真忠君体国,毫无杂念。
只是那个老仆也有些怪异,分明不曾见过。且虽是年老,面上满布皱纹,但却没留胡子,手脚干净妥帖,声儿绵软,倒不像是甚么家仆的样儿。
这般想着,那老仆已出,恭恭敬敬递了封信来:“太师见谅,我家大人实在病得不轻,只叫小的替大人问安,说他不能亲自来见,实在惭愧。这就修书一封,还望太师见谅。”
王太师一听这话,也便接过信来细细一看,不觉又惊又恐,但见那信上寥寥数语:太师如面,三郎身患恶疾不便拜会,还望赎罪。太师今日来必是挂怀北疆之事,请太师放心,张将军心系天下安危,定是一心报国,绥靖王年纪尚轻,正该磨练。至于夏大人,便得太师安抚。撇开政见不言,为国尽忠方是臣子本分。
诸位看官,小老儿若不是说到这儿,也不知这夏白竟是与王太师一伙儿、先前并未有何蛛丝马迹露了行踪,这便是只得王太师才知的事儿,居然叫赵壑轻描淡写讲了出来,分明是他早知且有应对,王太师又怎能不惊。由是更觉赵壑不可留,定要想个法子除了去方是道理。
思及此,王太师便也无甚好言,只管将那信塞入袖中,告辞而去。
方出门,便见小弗子穿着寻常衣裳,正驾辆灰鼠缎子垂帘马车缓缓行来,见着王太师微微颔首抿唇一歪。王太师心领神会,这便叫车夫转头往背街而去。
那小弗子见王太师转过街角方驾车停在赵壑府门前,回身恭敬道:“主子,到了。”
里头儿人轻轻道:“太师在?”
“方走。”小弗子伸手打开帘子,扶了里头儿人下车。
那人一身深紫绸服,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果不其然。”
小弗子道:“那主子还去见赵大人么?”
“自然要见,不然来做甚么。”那人上前叫门。
不一刻那老仆颤巍巍开了门,见是此人不觉眼中泛光,但面上却淡淡道:“这位大人要见我家大人么?”
那人颔首:“是。”
“这便请进吧。”那人缓缓拉开大门,又溜了一眼小弗子。小弗子猛然间只觉得他那眼神如蛇蝎一般,不由自主打了个抖。
那紫衣人随老仆入了后院,一路叹息:“好好一个宅子,他也不拾掇拾掇,这可还能见人?”
那老仆道:“皇上有所不知,赵大人平日里连这宅子都不回的,若不是今儿病重,怕也是不回的。”
那深紫常服之人便是微服的皇上齐微生,他缓缓道:“小康子,你和小福子是一年入的宫吧。”
那老仆躬身道:“有劳皇上惦记。”
“小福子如今已是宫中大太监了,人人唤他福公公,你不记恨?”
那老仆一笑:“人各有志,实则福公公也无害人之心,不过有人借他之名害小人,还算上天垂怜,皇上明鉴,这才留了小康子这一条命。”
“故此朕派你照料三郎,你便多长几个心眼儿,诸如某些臣工,便不宜叫三郎见,免得他又多心去想。”皇上幽幽叹气,“朕所能替他做的,便也只得这些了。”
老仆轻声道:“皇上早已查到了当年赵老先生的案子有蹊跷,这些年便也慢慢收拾了那些玩忽职守吃里爬外的家伙,可小的不明白。为何皇上不告诉赵大人,也好过他自个儿难受?”
皇上一抿嘴唇:“小康子,你爱过甚么人么?”
老仆面上一红:“皇上,小人自幼进宫净了身。这事儿……”
皇上呵呵一笑:“是,是朕疏忽了,小康子别忘心里去。”
老仆躬身道:“皇上言重了。”
皇上看着院内荒草:“朕喜欢他,想为他做些事儿,又何必叫他晓得呢?便如他爱慕先帝,想为他尽忠,又何必说破呢?”这就摇首,“朕这些年也算想明白了,他喜不喜欢朕原也不打紧。他在呢,朕就对他好;他不在呢,朕就念着他的好,也便是一辈子了。”
那老仆微微叹气:“皇上又怎知赵大人不是爱慕皇上呢?”
“朕自然是晓得的。”皇上眯眼一笑,“朕做过那么多惹他生气的事儿,他没不理朕已是万幸,又何必强求呢?横竖,喜欢他是朕的事儿,不喜欢朕是他的事儿,两不相干。”这就笑着往屋里去了。
小弗子跟在后面,闻言不觉动容,随即垂目,摸着腰间那块小小的如蚕豆大的翡翠玉佩不觉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