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瑞儒忍不住拍他肩膀:“好你个三元!我看你还是早点儿滚回京城去,免得在这儿刺激我。”
张祊幽幽一笑:“我是要走呢……先跟我父亲回京城向皇上请罪……”
“大概你回去,就该赐婚了。”齐瑞儒呵呵直笑。
张祊看着他一眯眼睛:“我说王爷啊,你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只怕我这一回去,就该候着你大婚了。”
齐瑞儒一口气呛在嗓子眼儿里,忍不住连声咳嗽:“三元,你好,你好!”
张祊哈哈大笑罢了,方才正色道:“王爷,骆柯……就拜托了。”
齐瑞儒点点头:“你放心吧。”
张祊又道:“至于王爷你,也要保重。”
齐瑞儒淡淡一笑:“自然。”
张祊深吸口气:“那……”
“有话就说。”
“蒙托尔怎办?”
齐瑞儒一眯眼睛:“不是已在乱军中被砍死了么?马践人踏的,早血肉模糊不可分辨了。”
张祊盯着他:“既如此,那我没话可说了。”
齐瑞儒盯着他良久,突地垂下头来望着自个儿的手:“三元,恨一个人,当真是要寝其皮食其肉才能安心的么?”
张祊看着他不由叹气:“王爷,三元不曾恨过甚么人。”
齐瑞儒哑然失笑:“是,三元这般干净一人,怎会想到这些呢。”便又满脸疲倦挥挥手,“你去歇着吧,明儿就要去了。”
张祊淡淡道:“王爷,夜长梦多,好自为之。”
齐瑞儒猛地抬头盯他一眼,随即眯眼一笑:“受教了。”
张祊这便去了,齐瑞儒望着一侧烛台,默默不语。
烛光幽暗,暗香若有似无。残月悬垂西楼,清光如泣如诉。
赵壑叹口气,将台上小烛吹灭了,静静看着天空。一阵风过,不由瑟缩一下。
身后缓缓有人行进,将个披风给他披上了。赵壑没有回头:“康公公,有劳你了。”
康公公淡淡道:“赵大人保重自个儿,便是下人的福分了。”
赵壑歪着头道:“皇上有几日没来了?”
“打从上次来后,也有七日没来了。”
“难怪……”赵壑叹口气,“听说明儿张老将军就要凯旋还京了。”
“前几日就有圣旨下了,还是福公公亲自去宣的,赵大人忘了?”
“我怎么会忘……便是忘了才是好的。”赵壑幽然一叹,“瑞儒那孩子,总是不听我的。”
康公公垂首道:“赵大人,这些话,原不该说给我一个下人听的。”
“有甚么关系呢?”赵壑淡淡一笑,撑着下巴靠在花园亭子里的石桌上,“横竖这话,也就是皇上知道罢了。现下我当面说甚么,皇上都听不进去,还不如背后说的他都当是真……”
康公公不由苦笑:“那赵大人还不发作了奴才?”
赵壑摆手道:“何必呢?不过是各为其主,论起来,咱们都是皇上的奴才。”
康公公嘴唇一动,却硬生生忍住了:“赵大人,夜凉了,还是回屋去吧……”
赵壑摇头道:“我再坐一阵子,烦劳你给我泡杯茶来吧。”
康公公只得去了,心里却是一叹。
赵壑歪着头坐在亭子里,看着满园萧索破败,不觉心内荒芜。心道这皇上分明是恼了的,一是恼自个儿私自放了张祊去北疆,二是恼他终究还是向着瑞儒。其实赵壑也说不清楚究竟对瑞儒是个甚么心,原是一心一意望着他好呢,总觉着看着瑞儒便像看到当年的微生一般。那时候儿微生性子执拗,又不大说话,总爱斜着眼睛看人,鼻中哼哼的分明是看不起人的。
但是却又笑了,微生性子也只能说是看与谁比。若与那些于官场中浸淫多年的比,他还是浅薄的。但终究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了,如今,愈加深沉难测了。便如此番着张猛回京,赵壑心知皇上是有动作,更别提还要赐婚的了。
赵壑默默思付,皇上分明是想离间太子瑞暮与王太师的心,但行来却是叫瑞儒不满吧。
想王太师与太子勾结也非一日两日,如今突地要他与瑞儒皆为儿女亲家,这王太师会作何感想?一,无非是转投瑞儒一边儿。二,便是仍与太子同流合污。
赵壑便又笑了,要太师转投瑞儒,且不说瑞儒是否会信他,便是投了瑞儒,无非是叫王太师先前苦心经营之事儿全盘推翻。但若仍与太子同流合污,便是一柄双刃剑。赐婚有利太师窥视瑞儒,却也同样有利瑞儒监视太师。况且太子又会作何感想?便是再信任太师,此番也会有所顾忌有所试探了吧。正是两相忌惮,那下头儿的爪牙只怕更加难辨东西。如此想来,唯一有利的,便是皇上了。
赵壑转过心头几番,终是一叹,微生啊,甚么时候儿你也学得这些弯弯绕的东西了呢?这就苦笑,微生,你这皇帝,也算是成了。
只是瑞儒,务必尽快回来。本朝并无亲王有封地先例,总不能给人参你拥兵自重的口实啊。更何况,你久不在朝中,今次出征之战果,你又如何能分?若是身上污名不除,你又如何能继大宝?况且,只凭我一个人,对你登位非但无益,反而有害。毕竟……赵壑这两个字,便是不干不净不清不楚的了。至于张猛将军,便是不助你,此番之后亦不会害你了……
赵壑缓缓叹口气,见康公公端了茶来,这就微微一笑:“多谢。”
康公公耸耸肩:“赵大人客气了。”
“不是客气。”赵壑悠然一笑,“只求皇上赐死的时候儿,康公公能给我个痛快。”
康公公动容:“赵大人何处此言?皇上待大人你,那是宠爱异常,又怎会……”
赵壑一摆手:“皇上爱不爱的,原也不打紧。皇家之人,想的多了,就不记得人是甚么,更不会记得情意是甚么了。”
康公公一笑:“赵大人总是这般,何不往好的一边儿想?”
赵壑喝口茶:“便是想呢,奈何不成。”心道,就不信太师会不反击。可太师会作何反击?
一则,便是将计就计,一方面曲意与瑞儒交好,假意相助。瑞儒性子单纯,多半是会真假不分。况且因着这些那些的事儿,瑞儒也与自个儿生分了些,多半自个儿说的话是听不进去的。王太师自然能看到此处,离间他与自个儿也非不可能。另一方面仍旧与太子瑞暮勾结,图谋不轨。
赵壑思及此不觉笑了,也算不得图谋不轨,分明是要活下去罢了。成王败寇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实在算不得稀罕。赵壑幽幽叹口气,分明是兄弟相残、父子异心,这却又看作是寻常事儿了,当真是怪事,怪事!
便又收敛心绪,静心细想。二则,便是王太师与朝中他的亲信呼应,阻挠成事,事事掣肘。皇上便也看出此点来,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压贬黜的也不在少数。王太师必也看出这些来……但他隐忍不发,只因自个儿韬光养晦。赵壑深吸口气,不觉苦笑。看似是自个儿与太师争锋相对,实则是太子储君之争。便与当年一般无二。为着那个皇位,他相助于微生,便是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位先帝骨血……罢了罢了,如今便是旧事重演么?
赵壑苦笑叹息,却也无可奈何。分明不是皇家人,为何要替皇家担心?便当真是毫无私心么?
赵壑举头望月,婵娟不现,星光黯淡,偏北风过处,一片残冬景致。这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身上大伤小伤各处便又隐隐作痛,特别是右腿膝盖患处,仿佛痛入骨子里去一般。这就忍不住俯身缓缓摸着,嘴角苦笑抽搐。
诸位看官,这三郎心有千千结,只为着那个他原也不想的位置,当真是叫人无法言说。眼见得朝堂上看似歌舞升平,究竟又暗藏何样杀机,咱们下回“图穷匕见难言是非 不撞南墙何谈真假”再说!
第七十六回
词曰:
碧海天、缠绵千里,渔家唱晚几度?
海上明月朝光现,潮涌千堆繁花。
酒已残,杯微倾、醉不得生死同路。
频频回顾。念京华烟雨,清流陌头,却是断肠处。
海尽处,锦绣瑶台琼。神仙笑望凡俗。
何处得天长地久,转眼白骨黄土。
黄泉树,忘川途,风流总被东风误。
兰舟怎往?怕豪雨卷浪,狼狈半生,痴念情浓处。
诸位看官,时日匆匆而过,咱们这儿说书便是一日快似一日,一月胜似一月。转眼间打从赵壑壑三郎自万寿宫返京便要一年了,眼见得冬风阵阵,叶残干枯。便又是百花不现,一片零落。
这日便是张猛将军返京,夹道民众欢呼簇拥,世人弹冠相庆。皇上下了圣旨大加赞赏,究竟封赏的甚么咱便也不细谈了。只晓得随后祭拜天地还愿,又至祭太庙,告慰先灵。
一番闹腾过了,便又交申时末刻。皇上于宫中设宴,犒赏三军,百官作陪。
赵壑咳嗽了一夜,腿脚疼痛难捱,但也撑着来了。酒过数巡,皇上言可不拘礼,这便先行回宫,欲叫大臣们尽兴。赵壑原估摸着回附上,转念一想又欲与张猛说上几句话,奈何众人围着他,自个儿实在挤不进去,便也作罢,自顾在一旁座上饮酒。
“三叔好兴致,独个儿饮酒。可怎的紧皱眉头,莫不是有烦心事儿?不妨说与侄儿听听,也好排遣排遣。”
赵壑抬起头来笑了:“有劳太子记挂。微臣并无心事儿,不过是觉着今夜清朗宜人,酒正香醇,不觉神思恍惚。又想我朝强盛安康,心中欢喜罢了。”
太子齐瑞暮定定看着他:“三叔还是这般会说话。”却又眯眼一笑,“只是三叔,侄儿又不是皇上,何必将对父皇说的话说与我呢?”
赵壑微微眯眼,见着周围众人倒也没注意他这角落,不由笑了:“太子过谦了。国之储君,便是未来的皇上。太子殿下还是有些自觉的好。”
太子捏着酒杯道:“难怪三叔总是朝政于脑中不肯散去,原是太过自觉。”
赵壑轻笑:“太子谬赞了。微臣不过是做好份内的事儿。”
太子闻言挑眉一笑:“敬三叔一杯!”
赵壑便与他喝了一杯,眼中全是笑意。心内却道,这小子,说甚么自个儿老是记挂朝政,分明是说自个儿意图不轨,妄图染指过界。而太子口中言笑,脑中却想,这赵壑果然滴水不漏,应对自如。一表忠心,二表安分,果然厉害。两人笑呵呵的几句话间,便是暗来几度回合。
放下酒杯,赵壑便欲替太子斟酒。太子齐瑞暮眼疾手快抢过去,替赵壑满上一杯:“三叔可晓得了?”
“晓得甚么?”赵壑点头含笑,谢他斟酒。
“父皇赐婚王弟。”太子眼中淡淡的,口中亦是淡淡的,听不出悲喜。
赵壑微微侧首:“嗯,确是听过这等推测。不过皇上似并未在朝廷上说过。”
“听说给张猛将军的旨意里就是这么说的。”太子看他一眼,“三叔以为如何?”
“我?微臣以为,皇上圣明。”赵壑呵呵一笑。
太子不觉气结,捏着酒杯的手不由一顿。心道,好个赵壑,分明狡猾!既不说自个儿已然晓得消息,也不说这事儿于己于瑞儒是个甚么东西,只说皇上圣明。若自个儿再说不满,便是藐视圣想;若是自个儿随声附和,未免又叫人看不起了。
赵壑只管呵呵笑着,自个儿心头亦道,这太子平日里与自个儿也无甚特别的交情,今日一见便如此开门见山,分明还有后招。这就笑而拱手:“太子近日可安好?”
太子一顿,不知他是何意思。若是讽刺他因这事儿气得夙夜难安,似乎不像赵壑所行之事。但若不是,赵壑何曾关心过自个儿。这就勉强道:“还……还不错。”
赵壑看着他面色阴晴不定这就笑了:“太子安心,是微臣最近这些日子睡得不好,故此羡慕太子年少力盛。”
太子一挑眉头:“三叔睡的不好?莫不是有甚么吵人睡眠?”
赵壑听出他那意思是暗讽自个儿与皇上,但也懒得与他计较,口里只道:“叫太子挂怀了,微臣不过是旧疾复发,且年纪大了,这就由不得自个儿了。”
天子哑然一笑:“三叔正是盛年,怎好说老?”
赵壑呵呵一笑,正要回答,却又一眯眼睛:“太子,似乎王太师叫您。”
太子不觉回头,果见太师注目,这便过去了。赵壑捏着酒杯再喝一口,面上带笑。打量四下人人畅饮,欢乐无度,这便叹口气,捏着酒壶往宫外走。思量着横竖张猛酒量不差,过些时候儿再进来打听瑞儒之事不迟。
行到殿外廊下,但见松柏苍苍,天际透亮,寒风瑟瑟,分明是要下雪的样儿了。
赵壑默默走着,远远看着巡查的士兵行过,铠甲声声作响,手中宝剑入鞘,军容严整。便又见宫女队队而过,手上捧着锦盒,盒中俱是酒水茶点等物,一径儿往殿内而去。
赵壑看着不觉哑然,这就缓缓往另一侧而去。捏着酒壶偶尔喝一口,只觉得脑中阵阵疼起来,而鼻中却是阵阵异香,却又闻闻手上酒壶,味儿却也不对了。心知是醉了,但脑中却又清醒。脚步虚浮,但心思沉沉。叹息一声,寻了一棵树靠着,仰头饮酒。不觉苦笑。
今日不见瑞儒回来,便知他是心有所想,分明是不信自个儿的了,便又苦笑。也许,将瑞儒当孩子,始终是不妥的,便如他以往总将皇上当微生,谁知都是错。
转头看时,见得一队队戍卫又行过,不觉失笑,今儿这宫里官员也多些,原是该小心的。
殿内饮酒欢笑,王太师正与太子于廊下耳语:“太子怎好去找他?”
太子齐瑞暮呵呵一笑:“太师多虑了,去见赵壑不过是探探他的口风。”
王太师面色凝重:“他怎么说?”
“一定不晓得。”太子眼中亮光一闪。
王太师搓着手:“定要如此?”
太子望他一眼笑了:“莫非太师后悔了?”
王太师这就踌躇:“非到万不得已,何用如此?”
太子瞅着他直笑:“太师能忍人所不能忍,当真了得。”
王太师一皱眉头:“太子,皇上也不过是赐婚。若他真是有甚么,何必要绥靖王晚几月回来?”
“便是给他更多日子准备着。”太子哼了一声,眼中凶光一闪,“我就不信赵壑当真不晓得父皇要换立太子。他既然晓得,肯会告之齐瑞儒那小子,他现下在北疆,有地有粮有兵,可我呢?空有一个太子名号罢了!”
王太师叹口气:“太子何必心急?”这就悄声道,“太后哪儿可没请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