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这世界上所有的天才就都让我给碰上了?
「可是正式演出以前,我要确保你的人身安全。」他说得冠冕堂皇。
我拿眼白瞧他。
又不是三岁小孩,不过比平时回去稍晚一些,担心成这样。
「慕容。」总监从后头过来,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也要回去陪女儿,不如让我送他好了。」
「这个......」慕容望着我迟疑片刻,然后咧开嘴笑,「那就有劳你了。」
哈!他说得我好像他的所有物似地。我俩充其量签过一张合约罢了,又不是卖身契,监视得滴水不漏的。
「慕容很喜欢你呢。」总监在一旁把着方向盘道。
「何以见得?」我的脑袋跟着悬在前方的平安符来回摇晃。
「他很关心你。」
「他谁不关心?」
总监眼角余光朝这儿一扫,「或许你们投缘。慕容很少有朋友,没见他总和谁在一起,你是个例外。有空就多照顾他一点吧。」
怎么这话听着,彷佛那该是我的义务一般?
「你误会了,慕容总和我一块儿是为了音乐剧的特训,没有其它理由。」
「多一个朋友不好吗?」他笑言,「人不是说多一个朋友好过多一个敌人?」
「不当朋友就一定得做敌人?」我反问。
总监于是不再说话,他大概终于悟透我这个人无药可救。
车子在昏暗的道路上前行,一排一排树木的黑影呼啸着朝后退去。一路我都无所事事,看着窗外发呆,就这样过了很久。
眼见快要到达目的地,我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说话:「关于舞台的布景。」
「什么?」总监将方向盘打了一个旋,朝左转去。
「何不在两扇门打开以后将舞台向前推,然后让门在移动舞台的背后重新合上?」
车子缓缓停稳在公寓外,他回头示意我:「到了。」
冲总监道了别,我推开车门迈步出去,忽听得他在身后喊:「孙翔。」
我回头,看总监伸出一根大拇指道:「是个好主意。」
不觉莞尔。
将钥匙往门锁里塞的时候,大门忽然自己向里开进去,我的手一时没有把牢,钥匙落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少年在门的那一边微微仰头看我,我也看着他,不发一言。
这一回,他的反应不及上次激烈,显得有些呆滞。我不免感到无趣,俯身去拾钥匙。趁这空档,少年从身边飞奔而去。
走进客厅,欧阳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见我回来,他瞄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顺便举高手中的爆米花道:「回来得真早。」
「是啊。老板本来还打算留下我送宵夜,我强烈要求他加薪资,结果他只能放人。」我坐到他身边,抓了一把爆米花塞进嘴里。
没有告诉欧阳辞职的事,是因为他会问起我既然没了工作,为何还每日准时出门,不定时回家。
解释这种事是最麻烦的。
「我说你们餐馆那色老头该不会是看上你了吧?」他展开手臂假意伸懒腰,却忽而搭上我的肩膀,脑袋也顺势凑过来,笑得淫邪,「不过要记得,你的初夜权始终是我的。」
欧阳靠得很近,近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吐在我的嘴唇上,害我一阵心慌意乱。
空气的波动震得人口干舌燥,我抬手按下他的脑袋,有心转移话题:「少来!倒是你,怎么现在的喜好终于固定了?」
「什么喜好?」欧阳一脸莫名。
我大发慈悲,替他揭晓答案:「本周的钢琴少年与上几周是同一个。」
真糟糕,语气里竟有掩饰不去的酸味。
原来我可以接受他的玩世不恭,却容不得哪个少年在他心中占有一份特殊的地位吗?
「啊!」他恍然大悟,两只手又缠上来,「上几周不是没尝到甜头吗?我不甘心啊!」
他果然依旧是个毫无节操的男人。
心情兀然开朗,我抬起手肘往他腹部狠狠捣去,「别碰我那矜贵的身体。」
欧阳被瞬间技术性击倒,扑腾在地。
「好痛......」他抓着地毯装死。
我丝毫不为所动,踏过面前的尸体就往楼上走,眼角余光却瞥见他扭曲的身子一颤一颤地抖动,扯着地毯的指关节竟已泛白。
脚步停稳在阶梯上,我回头喊:「欧阳?」
他没有反应。
「欧阳?」我又喊。
欧阳微微转动脑袋,身子越发扭曲得厉害。
心中「咯咯」动了一下,我急忙从楼梯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将他抱起。
「欧阳?你没事吧?」难道我下手真的重到这般地步?
欧阳的五官挤在一块儿,眉头紧蹙,眼角渗出一丝泪痕,轻声道:「......死......」
「什么?」我将耳朵凑到他嘴边,终于听清那三个字。
「饿死了。」
这白痴!我不回来他就不会自己做饭!
去厨房替欧阳下了一碗面条外加一个荷包蛋,用以应付燃眉之急,谁知他趴在桌上拿眼瞥一下碗里的东西,摇摇头硬是不肯吃。
我不由得怒火中烧,「干嘛?瞧不起面条啊!」
都饿成这样还敢挑三拣四。
他依旧摇头,一只手拽着我的衣角,抬起眼来道:「你喂我。」
这家伙真以为我是保姆!我于是拍着桌子跳起来,大吼一声:「张嘴!」
本人终究还是妥协。
欧阳填饱肚子,重又活蹦乱跳,心情也变得出奇的好,拉了我去琴房说要为我演奏一曲。
「免了,我去睡觉。」我当即拒绝。
这连续的几个礼拜里,每日每夜脑海中不断回旋着慕容的钢琴声,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吵得我现在听觉疲劳,不能再接触钢琴曲。
可是欧阳偏不依,今儿个打定主意要骚扰我了,「来来,坐下。」
说完,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就把人按在一旁凳子上,自顾自弹起琴来。
如果说慕容的音乐是隽永流长的小溪,那么欧阳的曲子一定是奔腾翻滚的浪涛。每一个音符从琴键上跳跃而出,穿过他的指缝,便会炸响在空气里,荡开无限的波纹,极具感染之力。
欧阳兴致高昂,弹完一曲紧接着又是一曲,直把新作的那一部音乐剧的曲子全部表演了一回,方才罢休。
「怎么样?」他问。
我知道他最近受了慕容许多刺激,也不便再开口嘲讽,于是卖力鼓掌道:「好!好得我今晚要睡不着了。」
欧阳但笑不语,转回头去望着钢琴发呆。须臾,举起手来往琴键上砸。
「我干嘛问你!」他大声地自言自语,却叫我听得分明,「你是音乐学院有史以来成绩最差的学生,我竟然问你!」
有史以来......最差......
「欧、阳、勋!」
我怒得烧红了眼,满身疲惫终于激发战斗欲望,「你这个创世纪以来最没有节操的无赖,就是这样对待半夜不睡觉陪你发疯的恩人!很好,我会记住一辈子的!」
发泄完毕,我转身跑回阁楼甩上门。
欧阳在楼下安静了一阵,忽然遏止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一路从琴房飘到客厅,接着是讲电话的声音。
我习惯地拎起电话,屏息窃听。
欧阳在楼下道:「慕容这次的新剧叫什么名字?」
电话那头的人答:「锦绣前程。」
「锦绣前程?」欧阳顿了顿,彷佛在琢磨什么,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第三章
我去工作室的路上途径大剧院,发现慕容新剧的广告已经打出,且还是将原本属于欧阳的档期给挤下来的。
难怪欧阳要生那么大的气。
不过话说回来,《锦绣前程》预定是在二个月之后首演,可是依照现在的进度,真的来得及吗?
这样的疑问,在一周之后便有了答案。
那天,所有参演新剧的演员和工作人员被召集到工作室里会合。总监采纳了我的提议,决定在舞台下方安装一个简易的机械设备,到时会将舞台向前滑出。
慕容说,接下来我们要进入集体排演阶段,于是演员们一个个站到会场中央进行自我介绍,我也终于有幸得见传说中的主角替补。
只是这个人,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你!」少年瞪大了眼,伸出一根食指来点我的鼻子,「你是欧......」
我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冲上去捂住他的嘴道:「没错,我就是你在欧洲旅行时碰到的那个。」
慕容很是意外,「原来你们两个认识。」
「啊,一段孽缘而已。」我瞇起眼笑。
慕容曾说音乐剧正式表演结束以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必须预备一个与主角体型、气质相仿的替补。然而我一点也不明白,少年究竟是哪里的体型、气质与我相仿了?
「你跟欧阳老师究竟什么关系?」少年坐在我身边,表情严肃。
会场中央的配角A、B、C、D们正练得大汗淋漓,人太多,名字我一个也记不得。
「你是叫清飘?」我回头看他,少年显得十分紧张,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听到我的问话,他猛转头怒瞪起眼道:「我叫清扬!」
果然,连名字都异常符合欧阳的审美。
我甩甩手,态度变得轻浮,「何必如此严格,名字不过是个符号罢了。」
「不要扯开话题,你到底是欧阳老师什么人?为什么我每次去欧阳老师家,你都在?」他那姿态活像小媳妇质问丈夫的外遇对象。
我又该作何反应?
「你猜?」我笑得诡谲。
他的脸皮立时褶皱到了一块儿,指着我道:「情敌!」
「哈哈哈哈......」这小孩的反应果然有趣。我笑得蹲到地上。
慕容瞟了这边一眼,走近搀我起来,「什么事那么好笑?说出来大家一起分享。」
清扬涨红着脸一言不发,视线彷佛要刺穿我的脸一般射过来,凶神恶煞。
「没事,没事。」我挥挥手,示意慕容回去忙他的。
他捏着我的指头再确认了一遍,「真的没事?」看我点头,方才各就各位。
清扬抬眼望慕容走远,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口气颇为不屑:「都有了欧阳老师,还要勾三搭四。」
「哎呀!说这什么话。可冤枉死我。」我将手肘架上他的肩膀,被他狠力避开。「我跟欧阳啊,只是普通的青梅竹马,从小到大又不巧老跟他同校同班同桌,好死不死便被他赖上,直到现在还在做免费佣人。」
「骗谁!」任我说得口干舌燥,他偏就不信。
我只得无奈摊手,「你要愿意,我还巴不得能把这个一号仆人的位置拱手让人。不如你今晚就搬来住,也不必带什么行李,我房里的东西尽管用。我们交换一下。」
清扬见我此等爽快,反倒消了疑心,斜起眼来打量我一番,态度已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恭敬得叫人吃不消。
「前辈,我相信你。」他一把握住我的双手道:「原来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太好了。你来这里也是因为老师的拜托吧。」
啊?拜托什么?
「嗯,是啊。」我点头应着,不明就里。
「老师也真是,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凭他的才华,根本不必担心慕容的新剧会击倒他。还叫我们两个过来做间谍。」
间谍?
那个自视甚高的欧阳,竟然害怕慕容到需要派遣间谍的程度?
真是个好现象,终于有人助他了解这个地球不是单围绕着他旋转的了。
然而话及此,我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来:「清扬,我在这边的事情别跟欧阳提起。」
「为什么?」麻烦的小孩。
「因为......因为欧阳是偷偷拜托我的,他不希望我们俩有直接联系。」
「噢,好吧。」
他虽答应得爽快,我却依旧不太放心。
看来只有祈求上天保佑,但愿一切顺利了。
欧阳最近忙得昏天黑地,吃不下饭来睡不着觉。他的手机平均每隔几小时便响一次,谈话内容难免要围着新剧打转。
大剧院门前的广告广告牌从慕容独揽天下,转而变成欧阳、慕容各占半边天,且两人的位置正巧应了那句:南欧阳、北慕容。不知摆放广告的工作人员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过要说起那广告牌最蹊跷的地方,还应该归结于两人的新剧名称,都叫做《锦绣前程》。
虽然我已早了解欧阳的为人,却从不知他竟可以卑鄙到这般田地。
欧阳的《锦绣前程》预定在慕容《锦绣前程》的第二天首演,霎时掀起一股不小的热潮。各大电视台、报纸竞相揣测两人的新剧成分,以及谁的作品能够更胜一筹。双方皆将保密工作进展得滴水不漏,越发引起世人好奇。
「南北战争正式揭幕。」欧阳顶着两只熊猫眼,坐在电视机前怪笑。
我转头瞥他一眼,「你有空不会去睡个觉休息一下?小心猝死在幕后。」
「我现在哪有空休息!」他忽然大喊着一跃而起,冲回房间,不知做什么。
我好奇跟过去,倚在门边开他玩笑,「时间不多,演员找齐了没?实在不行,我可以委屈一下,替你演主角。」
欧阳从床底下翻出一个旅行袋,往里头塞日用品和换洗衣物,一边正色道:「我的脑袋又没被原子弹击中。找你这种音乐学院有史以来最差的学生演主角,想毁掉自己的音乐前途不成?」
就晓得他会有这反应。
「音乐剧正式结束之前,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所以预备一个与主角体型、气质相仿的人物不是绝对必要的吗?」
我模仿慕容的口吻,瞇起眼来抬手挠了挠脖子。
「如果你诚心恳求帮助,本人必将竭力奉陪。即便要辞掉现在的工作,也未曾不可。」
我真心这样以为。
可是话已至此,欧阳却不领分毫情谊,拉上旅行袋拉炼,抬头觑我道:「单凭欧阳勋这三个字,说一句要找演员,那些大牌就得绕着赤道排一圈。所以角色早已备齐,你不必操心。」
他说完要走,我自讨没趣,依旧跟着追问:「上哪儿?」
欧阳回过头来,脸上尽是疲惫,「集训。」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眨眼工夫,《锦绣前程》即将开演。
首演前一日,慕容早早地召集众演员指示说:「今天各位回家用餐完毕,就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上一觉,明天早晨还有最后一次彩排。希望大家以最好的精神状态演出《锦绣前程》的华丽乐章。」
不愧是慕容,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我正兀自感叹着,清扬趁人不备,忽然转身拉我的衣袖悄声问:「欧阳老师最近在做什么?都联系不上他。」
「你问我?我也快有一个月没见他了。」不知那家伙消失到哪里去,自己又做不来饭,每天上馆子太不现实,他是个懒人。
这一个月来定是吃了上顿,愁下顿。
活该。
等他饿到极致,准哭着爬回来请求我的施舍。这次我绝不会再心软,被他当傻瓜一样戏弄。否则老虎不发威,他还真把我当病猫。
「孙翔,你留一下。」慕容自后头拍我的肩膀。
「怎么?打算临阵磨枪?」难道我就不需要用餐完毕,洗个澡,好好睡觉养饱精神?
「你留下就是了。」他说得轻松。
清扬笑得颇有几分幸灾乐祸,朝我挥挥手道:「前辈,那我先走了。你保重。」
竟然用保重那样严重的词汇。不过就是考前突击罢了,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也冲他笑,「走好。」过马路千万注意来往车辆。
终于待到慕容嘱咐完毕琐碎事宜,外头的天色也已黯淡下来,他拎起外套过来拽我的胳膊问:「饿不饿?先去吃饭如何?」
我不觉皱了皱眉头─又是吃饭!
自从头一回陪慕容吃了一顿生日午餐,他彷佛就进食上瘾一般,但凡抽得出空的时间,非得拖我陪他一块儿。从西餐吃到中餐,再从中餐吃回西餐。
牛、羊、鱼、鸟......天上飞的,地下爬的,水里游的,活的死的生的熟的......总之没有哪样能够逃出他的魔爪。
通常我坐在慕容对面静静地看他吃东西,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无非又是一头野兽落入宇宙黑洞。于是,厌食情绪突飞猛涨地飙升到最高点,食量也日渐减少。
「不合你胃口?」慕容放下手中的刀叉望着我。
我摇头,有一点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