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人————花归葬

作者:花归葬  录入:06-08

  他一把扯过我的头发,盯着我的眼说道,"你爱他,所以情愿放弃你自己,也要在他自焚的火上浇一把油!"
  我闪避过他的目光,刻意忽略被扯得生疼的头皮,很勉强的笑了,"刚才文大人也说要带我走呢......你说,我该跟谁走呢?"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退到门边,冷冷地看向我,眼光里竟有了一丝刻毒的憎恶,这让我瞬间感觉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我差点忘了,大吴国所向披靡的镇宇将军......你简直是条毒蛇!"
  他说完捡起了地上的那颗首级,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
  "宇......"我想叫住他。可我......一点理由都没有,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然后不晓得怎么了,眼前一黑,就摔倒了,带到了身旁的花架,笨重的窑瓷花瓶掉了下来,砸在我头上......
  再能看清楚事物时,身前是有些惊慌失措的宇文......大概是听到了响声,这家伙又折了回来。我晕忽忽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觉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一汩汩的热流像泉眼一样往外突,面前如挂起一道血帘,浸湿了我的眼......
  "怎么......搞成这样。"他无比艰涩的面对我,如同面对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人,似乎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小心地擦着我满脸的血。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腕,"宇文,告诉我......你后悔了么!"
  他没有回答,然后把我抱到床上,找出东西来给我止血。
  "我让你猜个谜语。"
  "恩。"
  "有一匹脱了缰马儿,掉到沼泽里......你说,掉到沼泽里该怎么办?"
  "只有挣扎。"我答。
  "那挣扎的结果呢?"
  可想而知。
  "所以,不要动。"
  可是,谁掉到沼泽里会不做挣扎的?
  "不要做佩鞍的野马,也不要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爬出来,等一等......只要等一等,或许,就会有人来拉你。
  "昭和已经到底了,我抓不住他的手......他是一个错误,从第一次弑其长兄开始,他就只能不断地杀下去,他总以为可以越杀越冷,可他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七岁为君,以身器国,那是他的不幸。东方,不要学他演戏。我不希望......我一个也拉不出来。"
  他说完眼眶红了红,紧紧把我揉在怀里,仿佛将要失去了一般,有些不安的。我转眼看向窗外,黄昏散懒,暮鼓化了斜阳,一点点的真挚搅和进来,很轻易就熔了人心。我陶醉于这样短浅的春光,即使是每一日的黄昏,也是如此温暖柔和......江南岭南,它们平静的时候,是一样的迷茫。
  一个人在展开戏的那一刻,就等于把生命交给了运气的制裁,没有人能充分掌握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真正成功的戏,唯有用真切的感情方能勾勒而成,你会成为自己的猛兽,亦会成为自己的猎物。
  第十六章
  一个月后,再也没有了早朝。
  昭和病情恶化得超乎所有人的相像,他始终在遮掩。群医束手无策,说楚王多年以来积劳成疾,又有心病不胜医,已经到了大限。慕蝶只过来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
  "你要去哪里?"我叫住她。
  "风雷山。"她答,很平静地。
  我看着身后淡黄缎带飘飞的寝宫,它们在微风细雨中失了色,晚春幽凉的气息渗透了一泓春水,满树桃花,"一日夫妻......怎可如此薄情。"
  她回头,一滴泪顺着她青瓷瓶般的脸颊缓缓而下,只有一滴,便足够了这一生悲哀,"我十三岁始研习医术,就是指望有朝一日能救他,可惜......这天下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她说完走了,我转身回了寝宫。昭和躺在床上,睡得很不安稳,他紧促的眉宇间压出了两道深深的辄痕......这就是大楚王朝的盛明君主。他的母后,妹妹,兄弟,朋友......所有的人都被他杀了,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只有宇文和胡宜站在他身边......
  我坐到床边,反复临摹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孔,真正的形消骨立。我趴在他身上,曾经以为很宽阔的胸膛,原来如此单薄......"我不甘心,大吴国就亡在你这种没用的人手中。"
  像是听到我的说话,很突然地,耳边传来一声急促的呓语......"母后,别压着我!"
  他猛地怔醒,口中低低的吼着......"杀!"
  然后就是一口血,污了被褥。
  他杀了大家,也杀了自己。
  黄昏渐近,熏风萎迤的从每一处角落靡靡直上,将冰冷的宫殿里染上了一层安详的空旷。
  他机械似地看看床梁,冷汗顺着他的眉梢滑入鬓发,一只手缓慢的伸到我背上,"琅琊,你还在这里......真好。"
  "不许你死,"我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我的报复还没有开始,你怎么可以又选择了逃避。"
  他笑了,一个游丝般温文尔雅的笑。"傻瓜,你杀不了我的......不过我也要死了......你可以解恨了。"
  我静静地趴着,我的脸贴在他脸上,每一次都是如此安逸,他的脸颊冰凉的入骨,
  "何......何渝,其实我想......"
  我怔了怔,榻上的人已经听不见了。
  ......
  "宇文啊,你说那个叫夸父的人,他为什么要去追太阳呢?......他真的很笨。"
  "因为那是他最真诚的梦。他并不笨,他对人生充满了希望......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梦从一开始就带着虚假和欺骗。"
  "那,如果有一天,太阳被切去了一块,他还会去追么?"
  "当然会,虽然已经不再完美了,但依旧是他残缺的梦。"
  "如果有一天,太阳又被切去了一块,而剩下的最后一角,已经变了颜色......他还会追么?"
  "还是会。虽然他很清楚一切都变了质,可即使残阳化血,他却无法收回自己的感情了......因为那个梦,已经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
  根......么?我看了看床上业已僵直的尸体......"如果有一天,整个太阳都没有了。他还会追么?"
  "那,他该往那个方向追呢?"
  ......
  我茫然的看了看宇文,双腿一软,便是一阵虚脱倒在他身上......然后整个人被他抱住了。同心共济,治国安帮,万死不辞......一个激情如血的梦。最终,只余下了一个执迷不悟的人。
  "夸父是个幸运的人,他的日始终完美,直到精疲力尽的那一刻,都入了满眼的辉煌光彩。"
  "东方,已经被挖空了么?"他有些艰难的看着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深切坚定的说道,"......既然什么都没有了,就把自己交给我!"
  我骇撼于他此刻的决绝,一种说不出的异常,整个心情都揪成了一团乱麻......我累了,所以就是掉到沼泽里也挣扎不动了......
  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我一下子抽身起来,在昭和的床褥边左翻右找。宇文和胡宜都惊呆了,他们不晓得我要做什么,直到我冲他们吼道:"快,兵符,帮我找。趁着大家还不知道楚王驾崩,这东西还有用。"
  胡宜匪夷所思的看了我一眼,就低头开始翻弄。宇文无所适从的僵直的站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居然还有如此重的功利心!"
  我猛地一回头,难以掩饰的紧张,"宇文,我自私、贪心、胆怯......如今朝中无人与你争位,我怕你在这种时候丢下我,所以不能......让兵权落在你手里!"
  他一愣,有些恍然的错觉,然后小声低估了句,"胡说。我若舍得丢下你,你还能在我眼皮底下拿走兵符?"
  然后兵符找到了,我把他放到胡宜手中,"吴军十万,楚军十一万,加起来就是整整二十一万。胡宜,你敢不敢冒这个险?"
  他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甚至也不问问宇文那些楚军若倒戈相向该如何应对。他一手接过兵符,眼中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如星辉朗朗,"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理当挺而走险,披肝沥胆,创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宇文看看我,又看看胡宜,终于叹了一声,"你到底没有全说实话......你这种人,就算全身的棱角都被磨平了,也要挣几下。"
  我凄疚的看着他满眼释然又有些纵容的脸孔,就像是看到了江浪卷不去的千古磐石。我想告诉他其实......其实幸运的人并不是夸父,因为没有人能拖住他的脚步,因为他不懂得贪心,因为他只珍视他的理想,因为这世上还有如理想一样真挚的......情感,心中仅余一角渐渐扩散......感谢上苍,你还在我身边。
  对不起......对不起宇文。有的东西东方始终放不下,最后一次任性执迷,至少让我......还有一个寄托。
  ***
  楚国的另一名将领叫做勾礼,无卓识之才,楚王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有六万楚军归于他麾下......当我们携符至其府上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昔年魏公子窃符救赵,晋鄙不肯出兵......"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胡宜已经一刀剁去了他的脑袋,然后回头看看我,"......所以该敲碎他的头。明知大势已去,守死善道,迂腐。"
  这一刻我有些惊骇,他跟我们永远不是站在一个角度看待事物。我想到他第一次入伍领兵,被我打了二百军棍,想到胡承何死的那一年,他对我说‘逃出去,',想到去年同他一起出征,他是主将,然而每一道命令的下达都是我的,他拼命的在学一些什么,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把战刀架上了陈炀的颈......我曾经想在他的陷落上找到自己的出路,可是我错了,他另辟蹊径给我一种奇异的安慰,他那样自然的侍机等待着天赋使命,并在这其中一点点的成熟、老练,甚至狠利果断......
  突然间我想起了一个人,转身问向一脸淡然的宇文,"文大人的府邸在哪里?"
  ***
  眼前是一所很清贫的宅子,同我想像中的一样,这小子清高节俭。
  文政睡眼惺忪的拉开门,然后看到我,明显地诧异了一下。我连几句搬套都来不及说,抓紧时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够跟胡宜走。他显得不在听的样子,只是重复了那一句,"楚王驾崩了",然后暗自笑了一下,有些诡异的。
  我心底陡然漏了一拍,他这一笑实在让人毛骨耸然。原来......我已经愚蠢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几句花言巧语几个动容的表情,我就当了真了,连一个年轻仕子都能欺骗我。宇文刀已经出了鞘,我知道这个人不能再留了,可我还是我挡在了他身前,"宇文,你要做什么。"
  我毫无力气的说着......宇文却将刀收回了鞘,"是我多心了。"他说。
  我回头看向文政,他不知何时已经哭了。"我终于将了你一军,不是么?"他有些据傲的说道,清淋淋的泪水映着皎洁的月光,将他年轻的面孔冲刷得没有一丝瑕茈,"可是你害了我一辈子,你毁了我最真挚的感情......以为这样就能弥补我么?"
  我胡乱擦去他满脸的泪水,"文政,你还是留住这玩意吧,文政,快去收拾东西,跟胡宜走。堂堂正正建出一番事功业,将来名标史册。"
  他进去裹了几件衣服便跑了出来,最后对我说,"其实你很傻,我比你聪明多了......可我怎么到今天才发现。"
  我一愣,他低头堵上了我的唇,然后满眼挑衅地看看宇文,宇文在我身后把关节捏得嗝嗝作响。
  "那些谣言是真的,原来宇文大人也会嫉妒,其实我一点机会都没有......骗子,我知道你想功名彪炳,所以你嫉妒我,我让你继续嫉妒直到有一天忘不掉我。"他说完对我恨恨磨了一下牙,翻身跃上马背,走到早已准备好的胡宜身边。
  "胡宜,此生不见。"
  我向他们抱以一别。
  胡宜讷讷的转过头,"好,此生......不见!" 说完策马扬鞭......
  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昏沉的天幕,官道上扬起两条纤长的尾尘......我远远地看着夜色里两道快马赶赴城郭调兵的身影,他们载着我所有年轻的梦想,还有那个遥远的禺怏宫里,四个举天盟誓的少年对山河的无限寄托......
  但愿这一次,能打下一片骖龙傲雪的清明河山。
  ***
  第二日清晨胡宜一夜卷兵的消息传开,满朝震惊,各路文武官员都要面见楚王。宇文封锁了楚王驾崩的消息,于大殿假宣征讨列候的王旨,盛陵君百余家兵堵在楚王寝宫前......所有人都认定他要谋反篡位。
  直到第四天夜里,接到了胡宜的飞鸽传书,二十余万大军已经压离楚境。
  心中大石落定,我转身看到昭和被我洗得发白的尸体,如一张纸一样铺陈在床上。
  我走近拉了拉他的小手指,"......呢,先出局的笨蛋。不晓得这样我会翘尾巴么......"一下子感到委屈极了,鼻子一酸,却什么也掉不下来。
  宇文站在门边给包袱打了个结,然后抬头告诉我,"该走了。"我起身随他走了出去。
  郊外的露水很大,我们没有骑马,鞋子衣摆全都湿了。
  直到天光有了一丝明亮,我远远听见钟楼里敲出的钟声,宇文驻足不前......九五丧钟,一声一声敲了半个时辰,我的心随着钟声缅怀、然后逝去。天是苍白的空寂,一个帝王除了江山,剩下的......就是一点点向往的可怜心情。两个月,楚国称霸东南仅仅持续了两个月......
  春天,已经结束了。 我仰头望着楚国湛蓝的天空,突然觉得......一切,不过是一场荒唐。
  ***
  楚君无后,并弑其兄弟,百官群龙无首,朝野纷乱,天纲不济,则地动。五月,楚崩,裂二十六国,三百诸侯乘其弊而起,以至天下大乱,各路枭雄拔地如雨后春笋......
  万民流离,狼烟满四方,唯见焦土地。
  列国元年,东方兴起中江大国,二十余万铁骑踏足西北燕、季、尉、羌等国,一举扫平半壁江山。
  列国二年四月,中江西北抽兵,遂逐鹿中原。九月,东南六十余国不战称降,归入中江版图。
  列国三年,中江壮国,展开了有史以来最为血腥残酷的屠城战,大举诛歼再度兴起的吴楚余贵。
  三年九月,天下一统。中江王胡宜改国号魏,立都茂梁,始称魏武衡帝。
  武帝元年元月,大局初定,百废待兴。
  武帝元年四月,文相与朝中新贵编制魏法,开科广赈,规划田亩,设四州六省五十一郡......至此,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昌平盛世。
  ***
  我和宇文走在昔年吴楚之间一片政通人和、阡陌四州土地上,这就是胡宜统治下的国都--茂梁。
  时势造英雄。短短三年时间,黄沙回首、百万旌旗的列国时代如风卷残云般滚滚而过......如今千门宫阙次第开,锦绣成堆,楼宇可凌云,有江南的温文,有岭南的尔雅,也有西北的豪放粗犷......万象更新,又是一代江山。
  这三年里,我和宇文随着所有逃荒的百姓一起颠沛流离。也去过东海蓬莱荒迹,潇湘八百里洞庭,五湖苍州,蔽隐山林,莲花始信两飞峰......
推书 20234-06-09 :凡尘续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