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岳负手而立:“本王一向风流懒散,不懂带兵。”
林若卿咬了咬牙,只不说话,磕头连连。十三王爷等在陆府上住了这些日子,不是不清楚林若卿是怎样一个人物。秦怀岳曾私下对桓樾说,倘若有一人能识破,此人定是林若卿。但见林若卿此时磕头如捣蒜,更赞此人有些见识。但见林若卿额头泛青,一张本来就白皙的面孔愈发显得可怜。
秦怀岳恶念突生,学着桓樾调戏小姑娘时的轻佻语气,捏着林若卿的下巴:“本王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林公子这般标志的人物。”
林若卿跪着的身子抖了抖。
秦怀岳收了手,故作玩味一笑。林若卿咬咬牙,再度拜倒。
“倘若王爷肯出手,草民此生此世便是王爷的人。”
秦怀岳听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望不已,险些忍不出“噗嗤”笑出,全没有收他为奴为仆的心,脑子里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倘若这般调戏的法子用在老梵或桓樾身上,会是怎样的光景。
陆鼎正出了城才知道中计。原本收到密报,言骑白马的便是那狼阙主将,秉着擒贼先擒王的宗旨,亲自引了一千余骑冲出城门,眼见着白马便杀将上去。谁料却听军中起伏不断的喊叫:“这有骑白马的!”
“那边!那边!我看见狼阙主将了!”
陆鼎正定睛一看,暗道不妙:这骑白马的少说也有上百匹。自己只说对准骑白马的冲,谁杀了狼阙主将重重有赏。岂料此番仿佛一夜之间便多出上百匹白马。那千余突击骑兵一出城门便各追目标,转眼就被敌军截成数段。陆鼎正周围只剩两三百人,被敌军团团围住。
眼见周围敌军越来越多,陆鼎正自知此番在劫难逃,当下拔刀在手,起了战死沙场之心。奋勇厮杀,转眼便砍翻十来个狼阙敌兵。狼阙士兵见他勇猛异常,浑身浴血,仿若恶鬼,倒不敢上前。
战马早被敌军砍倒,陆鼎正杀得兴起,毫不为意,大喝一声,撕裂外袍,裸了上身。也不往城门方向靠,回身冲向敌军深处,鬼头大刀大开大合,所到之处血肉横飞,鬼哭狼嚎。一狼阙百夫长见他一刀将一人劈开两半,竟吓得瘫倒在地,屎尿横流。
陆鼎正只觉眼前血红一片,从未有过这般决裂之心。深知这般下去,定然是个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结局,却不怎么害怕,反而心中一片宁静。手中大刀仿佛有了自主的意志,挥动不已,鲜血溅在脸上,倒有别样的快感。
只有唯有一件事情他放不下。
林羽安,到底没原谅他的丈夫。
也许到他死,林羽安都不会原谅他。
满眼猩红中,陆鼎正竟然想起那个泼辣果敢的女子生气时微微上翘的唇。
狼阙军原本以为志在必得,没想到他这般英勇,一时乱了阵脚,让他杀开一条血路。
一灰甲虬髯大汉远远地看着陆鼎正如天神下凡般左冲右杀,叹了一声:“好汉。”又向左右两旁道,“原本以为汉人懦弱胆小,没想到也有不输我狼阙的汉子。”
这人鼠眼猪鼻,奇丑无比,一块巴掌大的胎记更将他右脸覆盖了大半。然此人正正是狼阙国的主将巴克雷。
左右两旁听主将称赞敌人,不知附和好还是驳斥妙,但见陆鼎正身披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依然雄风不减,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般凶神恶煞,心中也不免佩服。巴克雷摇摇头:“这等好汉,杀了实在可惜。”
他乃狼阙第一名将,武艺虽不高,智谋和箭法却是一绝。自三年前狼阙新君登基,重用巴克雷以来,狼阙便有了前所未有的兴旺。对内百姓休养生息,第一次不愁过冬的粮食,对外是横扫草原,大大小小的游牧民族无不俯首称臣。巴克雷原本没打算招惹配天,他比谁都清楚配天国国力雄厚,即便打下鄄州,被赶回去也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新君年少气盛,眼见狼阙国力愈发强盛,便自诩天下无敌,愣逼着巴克雷往卷轴来。巴克雷深知鄄州易守难攻,早几个月便派小股骑兵以作试探,对陆鼎正作战风格摸了个了如指掌。此番更放出主将白马的风声,故意引陆鼎正上钩。
左副将道:“末将传令下去,捉活的。”
巴克雷卸下肩上长弓,捻起羽箭,拉满了指向陆鼎正的额头:“活的,更是可怕。”
左右二将闭了双眼,不忍看这猛将命丧箭底的惨状。
巴克雷眯眼凝神,对准陆鼎正额头的箭尖因内力所注而轻微颤抖。
第二十六章
秦怀岳从外面绕了有大半个时辰,回来看见林若卿还跪在原地。桓樾见他摇摇欲坠的小身子板实在可怜,拿了两个软垫子与他,却被拒了。
秦怀岳优哉游哉,怀里揣着瓜子,一边嗑,一边说:“本王给你半个时辰想,你可想清楚了。做了本王的奴才,可不止端茶递水。”
林若卿当时满心牵挂着陆鼎正,一口答应下来。大半个时辰也算是冷静了些,想想也觉得实在心凉。他当然清楚十三王爷意中所指,也清楚入宅做公子的,临了不是被王公贵族转手送人,便是卖入男风馆院,没一个好下场。
如今秦怀岳如此悠游,林若卿眼中却仿佛看见陆鼎正浑身浴血,被人乱军分尸的惨状,也顾不上许多,磕了头,咬了牙,说的话一字一顿,却是撕心裂肺。
“愿听王爷差遣。”
陆鼎正杀得兴起,却听风中有些异动,抬眼一看,只见一支明晃晃的羽箭破空而来。陆鼎正大笑一声:“狼阙小儿,一支鸡毛想取爷爷性命?”侧头闪过,那羽箭没射中陆鼎正,却将其身后一名狼阙士兵穿了个透心凉。
说时迟那时快,那名狼阙士兵尚未倒地,巴克雷连发三箭,箭箭来势汹汹。陆鼎正不敢怠慢,砍翻一名小卒,踏其尸体借力凌空而起。巴克雷凭箭术称狼阙第一勇士并非浪得虚名,那羽箭分打陆鼎正三处要害。陆鼎正踢掉一支,躲过一支。劈头劈面的眼看避不过,陆鼎正发了狠,竟将那箭一口咬住,箭尖破舌登时满口鲜血。巴克雷赞了一声“好!”,微微冷笑,又发一箭。
陆鼎正吐掉羽箭,回手便要接,那箭突然一分为二。陆鼎正防备不及,接了一支,另一支却刺入小腹,登时鲜血横流。陆鼎正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巴克雷手拈弓,再度瞄准。
透过千军万马,陆鼎正清楚地看到那边的拿弓人,是一只豹。准备狩猎的豹。
鲜血早糊了眼,什么都看不清。
早知此番回不去,就该好好哄回娘子。陆鼎正这样想着。林若卿总有天会成家立业。
这世上,只有林羽安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红影纷飞,鲜血弥漫,陆鼎正想抬手抵挡什么,却再不能了。林羽安爱穿的红衣,恐怕再也见不到。
箭脱了弦,如疾电。巴克雷的嘴角笑意扩散到一半,却凝固。却见大军中一道红影杀出,长鞭翻滚,卷住了要命的一箭。定睛看去,来人披猩红斗篷,座下胭脂骏马,手持一条长鞭,不是林羽安是谁?
林羽安听了秦怀岳的令,带一支小队前来援救,一见陆鼎正伤重如此,恨得咬碎银牙,忙将丈夫扶上马。从地上抄起几只废箭,抢了一人长弓,回手便向巴克雷方向射去。巴克雷原本看她是个女子,并未上心,万万没想到这女子不光救人,箭术还如此之佳。尚未反应过来,就听左近一声哀嚎,却见左副将已然被射中肩膀,滚下马来。
巴克雷怒道:“给我围住,万万不可教此二人回城!”
话音刚落,却见军中硝烟四起,接着火光乱舞,哀声一片。定睛看去,地上不知几时多了些黑油火桶,干柴木箱又莫名其妙地有人引火,顿时烧成一片。林羽安带着骑兵到城门下,秦怀岳站在城头,开门引了,接着长臂一挥,一声令下,千万支火羽从天而降。
那黑油火桶本来便是易燃易爆之物,火羽射中,尽数爆了。又地上暗伏隐线,一旦遇火,就地飞出铁炮火药。当时正刮西南风,登时火随风势,城下一片火海,烧得巴克雷大军哭爹喊妈,个个伸拳舒腿,有的更被铁炮炸得头脸粉碎,不成相貌。
巴克雷原本打着必胜的准备,没想到秦怀岳给他唱这一出。只见军中火光一片,死伤难计,急忙鸣金收兵。那左副将收了伤,见主将将退,欲上马跟随,然伤口疼痛却上不得马。巴克雷见状,回手一刀,将那左副将砍死,冷冷向右副将一瞥:“无用之人,留来作甚。”看得右副将遍体生寒。
巴克雷是个精细人,收拢了余兵,向北退去,低头看地表土堆拱起,松软稀疏便知早有人挖了地道。恨恨举首向城楼看去,一眼便看见秦怀岳向他摆摆手,示意好走不送。
林若卿被硬拉上城头,看着城下惨状脸色有些犯青,转脸看十三王爷。只见那人的脸在火光中一片平静,嘴角似乎还含着笑意,倒似听惯了这鬼哭狼嚎的凄厉,看惯了人间地狱的悲惨。秦怀岳察觉有人看他,斜了眼瞥了一眼林若卿,见他虽吓得两股战战,依旧勉力支持,赞道:“林公子有些胆量。”话音未落,听身后“咕咚”一声,却是桓樾又晕了过去。
秦怀岳原本就没打算让桓樾跟上去,无奈桓樾说什么共同进退,非要前来,不想看着满眼火光灿烂,闻着人肉黑炭烧出的焦臭,远超他承受范围。
原本在黑风寨见过了死人头已经很了不起的桓樾,此番见识了真正的战场,又丢脸没骨气地晕了。
秦怀岳看着晕过去的桓樾,低低一笑。战争这种东西,岂是你王公贵族能玩得起的游戏?寒刃刺入对方身体的声音,战马临死前的悲鸣,兄弟战友血肉模糊面目难辨的尸体,秦怀岳早已经看得麻木。没有这些,如何有鄄州第一大将?没有这些,一切兵法技巧不过是纸上谈兵。
城下一片焦臭,城头士兵见此惨状,无不叹息垂泪。都是军人,这些狼阙士兵归不得家乡,或者有天,葬身他方者便是自己,因此难免有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只有秦怀岳面无表情,不自觉却又自自然然将昏迷不醒的桓樾抱起,缓步走下城头。
陆鼎正在伤重未愈,十三王爷军帐内各记军功。这一仗算是首战告捷,第一军功却是记给乌冥。乌冥嘿嘿一笑,眼睛陷入肉缝更是看不见:“还是王爷神机妙算。”
自传出狼阙大军压境的消息后,十三王爷便着他带领黑风寨众人挖掘地道,掩埋火线。当日秦怀岳自林若卿口中得了陆鼎正鲁莽迎战的消息,外出转悠的大半个时辰,便是外出布置人手,安排乌冥带着黑风寨众人将安置地道内的黑油火桶抬出地面。后来清算死伤,抛却陆鼎正那一千骑死伤大半外,除了点燃火桶时有两名黑风山贼不慎炸死,林羽安带的救援队有一名受轻伤外,其余并无伤亡。
乌冥率众点燃火桶,自是立功第一,赏五十金。
秦怀岳环顾四周,道:“乌冥等人虽出身山贼,但骁勇善战不输旁人,本王欲编制一新军,号黑风,便以乌冥作为主将。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众军士见这十三王爷几乎无损兵卒便让狼阙退兵百里外,大大钦佩,自然毫无异议,乌冥一听军号黑风,更是感动得几乎涕泪横流。
秦怀岳喝了口茶,道:“有赏就有罚。”轩眉一挺,冷声道,“陆鼎正鲁莽行事,折我一千精骑,该当何罪?”话音未落,便听帐外有人道:“罪该至死。”
却是陆鼎正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地扑入帐来。
秦怀岳叹口气:“罢了,念尔触犯。死罪可免,一百军棍却是免不了的。”
乌冥见陆鼎正腹上白纱不断渗血,心下不忍,磕头道:“王爷,将军重伤在身,这一百军棍打下去,定然不得活命。小的不求金银,不做先锋,但求王爷饶恕将军。”
秦怀岳喝口茶,道:“不要赏金?本王记得黑风寨烧得匆忙,乌壮士身无分文,如今可是连喝豆腐花都是赊账的。”
乌冥猪脸一红,再度叩头:“不要赏金,但求王爷网开一面。”众军士平日跟陆鼎正也有些日子,当下纷纷跪下求情。陆鼎正惨白着脸,心中不存侥幸。
没少给这小白脸王爷苦头吃,这般估计是不成了。
却见十三王爷坐高堂,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众将起身,道:“陆鼎正虽有错,然陆夫人带兵救将,扰乱敌心,射死敌将却是有功。既然不出陆家门,便将陆夫人的功抵了陆将军的过罢了。陆将军回去好好安歇,本王也不想因此折了本朝一名大将。”
众将听闻均面有喜色,唯独陆鼎正依然跪在地上不肯起身。秦怀岳心知肚明,暗中窃笑,话中有话:“本王此番受君命来鄄州,不是为了风流快活,奴婢奴才自己带的够用,众位不必劳心。”
诸将只道十三王爷此话为避免有人暗中贿赂,无不暗赞王爷仁义,唯独陆鼎正心中知道林若卿这段公案。但见十三王爷并无收林若卿为奴之意,心头大石才算放下,此事非同小可,若王爷执意收林若卿入府,恐怕他陆鼎正就不是死于狼阙人箭下而是自家夫人之手。此番硬着头皮前来领罪,一没想到十三王爷不究罪责,二没想到竟然如此轻易放过林若卿,又听他说犒劳军士,下令将死亡士兵厚棺安葬,抚恤其家属,不免对这传说中一事无成的十三王爷大为改观。
秦怀岳口中下达诸令,正待商讨如何进一步讲狼阙军赶回老家,却见帐外白影一闪,像是梵清风,竟忍不住起身便要出帐。乌冥脑筋转的不慢,嘴也不慢:“王爷是不是内急?”
——持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