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上————河马凉

作者:河马凉  录入:06-04

  月光下,剑身游龙的阴文图样闪闪发光。这是宫禁内侍的佩剑,陆统有,陆统身後的宫卫也有!
  这才看清,他们皆穿著翠绿的金丝盘蟒马牙褶,肩上挎著鼓鼓囊囊的包裹,腰间吊著磷光熠熠的腰牌。
  “公公,怎麽办?”
  “私盗皇陵是要株连九族的,你留著他做甚麽!杀了!!!”一人从腰里拔出把匕首。
  “帮我救人,求求你们帮我救人……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噗通跪在他们面前。
  “救什麽人,你和他正好一起上路。”他一巴掌扇上来,粘稠的液体流进嘴巴,咸腥的像鱼血一样。
  老天爷,请不要给我一点希望,然後再残忍地熄灭它!你现在一定高高在上地看,看著我在一日里升入极乐,再看著我在顷刻间跌进炼狱。你一定认为这很有趣,但我只觉得满脑子充斥著难以压抑的疯狂和怒火。
  我一把抓住剑刃,冰凉和温热同时贯穿掌心。他们盯著我的眼睛,仿若看见了墓冢里的磷光。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两人立刻乱了方寸。其中一人转身想逃,我伸脚踩在他的膝窝处,抢过他的匕首,往他的肋下捅去。两个不男不女的太监,还想杀人灭口?
  刀子像扎豆腐一样,嗤,连刀柄都陷进去了。
  我甜蜜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然後天地改变了它原有的颜色,我仿佛看到,绿色的血从那人的胸口喷出来,喷溅到我的脸上。
  原本握著剑的太监尖叫起来,想用力拔回自己的兵器。
  我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管,却没有完全割断他的动脉。他想呻吟,但是力不从心,暴露在空气里的颈口发出杀鸡时般空洞的气流声,犹如笨拙的乐师在演奏著江南的丝竹。
  然後,我用这把刀,剖开他的肚子。他发出了最後的悲鸣。我感到不解,我并没有捅他的胸口啊,但为什麽那声音好像被刺穿了肺叶後呼啸而出的一样?
  他的血象粘稠的暗红色糖稀,溢出腥臭的味道。他的肠子飞快地游动出来,沿著草地,绕过石头,一直缠绕上我没有穿鞋的脚。
  我想甩掉这恶心的像蛇一样的东西,但是它们纠缠著我,越收越紧。
  我开始感到莫名的惊恐,刘瞎子的话在耳边萦绕“己巳木岁岁煞南,彭祖百忌忌出行,你今天要是出了城门,必定会手然血债,夺人性命……手然血债,夺人性命……手然血债,夺人性命……”
  我害了左匀翊,我杀了人!我从地上爬起来,朝著赤红的月亮奔跑。道路的两边石人开始发出大声的嘲笑,他们喧哗聒噪,他们张牙舞爪,当我跑到土丘的顶端时,他们冲过来,把我压在身下,压得我喘不过气。
  身後,洁白的芦苇如雪,面前,阴森的泾洲城如夜。黑黔黔的城门楼子下,成百上千的雨燕在飞檐斗拱与城墙间穿梭盘旋,月光映在灰色的护城河上,一块块裂开。
  “放开我,帮帮我”我挣扎。
  “於旻远!於旻远!!!”石人喊:“你的眼睛怎麽了,你到底怎麽了?”
  “我杀人了,我杀了……来不及了……陷下去了……”我说。
  他把我的手脚死死按住,搬过我的脸,说:“你看著我,你能看见我麽,看著我!我是谁?”
  也许天是在那一刻亮的。
  “……子、信?”我充满疑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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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马已经在时刻提醒自己了──克制……要克制……

  越陌度阡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我本以为,天会亮的,但其实黑夜才刚刚开始,并且依旧漫长。
  子信用手捂住我的嘴,转头望向月色下的泾洲城。
  “别喊,小於。”
  我用力拽他的衣袖,手上的血滑腻腻地蹭得他满襟,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残缺不全地泻出:“子信、子信救救我们……他要……下去……”
  “别喊!小於,别喊……”
  我吃了一惊,恍恍缓过神来。是不能乱了方寸,左匀翊陷进去不过一两刻,瞧那潭子,表面上看起来并无异向,且他身下还有体积庞大的五明骥,算算时间,不至於这麽快就会没顶,只是一时无法脱身。若是去的及时,便会化险为夷。
  定下神,渐渐看清了眼前。子信眉间轻蹙,眼神像是晓露清风一样温和、月夜流光一样幽雅。他就是这种人,再危急的关头,也总是泰然不惊的样子,让人心中安然。
  见我不动了,他缓缓拿开手道:“忍一下,别叫、别出声……我在等人,莫坏了大事……”
  忽然明白,他是不肯!他不肯去!!!他有自己的事要做,并且是看起来更重要的事。
  我眯著眼睛看他,然後冲他的面颊“呸!”。
  怎麽会没有想到──兵部尚书顾淳郁,此时此刻应该最会“权衡轻重”了呢!
  我猛然去推他,以前是身边的小厮,今天轮到榻侧的左匀翊了麽?原来我们到头来在他眼里皆是一般,都属弃子。
  子信不料我会这样反应,竟被推了个踉跄。他身边的侍卫一拥而上,将我死死摁在地上。我的两条腿蹬踩起来,两个侍卫跪下去,用腿压住了我腿的膝弯处。身体被他们死死摁住以後,我只能不断地昂起头大喊:“顾淳郁你这个畜生!”
  他皱眉,看著我不语。
  “畜生!猪狗不如!王八蛋!天打雷劈……”我嚎叫的像狼。
  “堵住他的嘴。”子信说。
  不止眼前红蒙蒙的一片,肺也快憋炸了。腥热的气流被布块堵死在喉咙,我想用手去抓脖颈,却什麽也抓不到,侍卫们用绳子捆住了我。绳子很长,在我的身上缠绕了几十圈後,还余著一段。他们拖著绳子,把我拖到路的一边。
  我的脚在地上划出两道灰白的痕迹,碎石悉悉索索地流向四方。
  我被捆在一株柏树的根上,这次绳子又被收得很紧。我脸冲著潮湿的木质根须,像一只被烫熟的虾子,紧贴著地面和黑夜融为一体。柏树旁边,是一座年老失修的殿堂。那向南的窗户,窗纸仿若穷人家出殡时的纸钱哆哆嗦嗦,残破不堪。窗後面是一座二重小院儿和高高的围墙,围墙坍塌处像是露出一扇门,子信的身影就消失在灰墙的後面。
  在我感到大脑里渐渐失去了最後的空气之时,思维却异常的清晰起来。没有恐怖,没有焦虑,我沈浸在一种迷醉的状态,甚至有暇远眺,看著东北方来时路上,那血海一样的苇荡,还有正南方那无边的墨绿色江水,一群群白鸟在看不见的河水上方像纸片一样飞扬。天地震荡,发出空洞的声响,我用头一下下撞著树干,像法济寺的和尚敲著神坛上腐朽的巨大木鱼。
  树皮扎进额头里,不知是皮肉还是树干发出噗嗤嗤啦的声音。感觉就像金属的钝挫,推过脸庞。我猜想,应该有黑色的血从我的眼眶里流出来了吧。
  不出所料,子信跑过来,扯掉我嘴里的布,他气得浑身发抖:“於旻远,你究竟想怎样?”
  空气涌入胸腔的时候,我开始大声地咳嗽,听起来就像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呕吐。
  他拔出佩剑,剑光寒峭。
  我看著他笑。
  他猛然斩断捆我的绳子,深深叹气:“……你就等不了这片刻。”
  我想推开他,自己却跪不稳,只得扶著树干爬,还不忘对著他吼:“滚!”,也许是憋得久了,声音却细不可闻。
  他蹲在我身旁,像一株成熟了的谷子,安静沈重。
  “大人,这样下去,怕会惊了猎物。”一个腰际配著软刀的人近前小声提醒。
  他像没有听见一样,手伸进里衣,抽出自己贴身的巾子,想要给我擦额际的血,我猛然偏过头。那一刻,他的手和我的头,都有点僵。
  他忽然转身,对著其他人说:“韦副将,你们留下,不得放任何人进入泾洲!”
  “大人,您若离去,那今夜的截猎……”
  “已闹成这般模样,还谈什麽截猎。都江王既然敢来,便早有退路。听我军令,尔等留守之时,凡欲入城者──斩!”最後,我清晰的听到两个字:“备马!!!”
  再次回到那片沼泽旁的时候,我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那里一片宁静,几株紫红色的花儿悄悄地开放著,两三只栖落在乱草里准备过夜的鸟儿,被我们的马蹄惊醒,从压断的芦苇里鸣叫著飞射向天空。没有左匀翊影子,甚至看不到五明骥巨大的身躯留下过的痕迹。左匀翊像是搞了一场恶作剧,化作一条水蛇,把我孤零零地抛在这儿,然後在夜色的掩护下游走了。
  我有些精疲力竭,坐在马背上软软地向後靠,靠在他的身上说:“子信,左匀翊死了。”
  “不会有事的。”子信忽然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小於,我早欲提点你,莫招惹匀翊。”
  这个时候,他到底想说什麽,还想为自己开脱麽?我甚至懒得去听、懒得去想。
  “要不要也叫人拿二十两银子,送到他家乡?不过,没有尸体来厚葬呢。再或者等你闲了,遣人来捞捞,做足样子也好,免得百姓们说您刻薄寡恩,昨日伴枕而眠的人,今日纵便做了孤魂野鬼,却连口薄棺也没落下。”
  不相信他的话,可有极盼那是真的。心中虽存著一线侥幸,但仍免不了去用言语刺伤他。
  他良久没有作声,因为在我身後,便看不到表情,只是觉得静。我们离得如此近,却连他的气息也感觉不到分毫。
  “没跟著匀翊几日,倒学的他说话拆筋刮骨一般,刺得人生痛。”他似乎在苦笑,声音中满是隐忍:“小於,你不了解匀翊。他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跟著他的这些日子,他没有教过你,当今这世道,顾得了自己便好麽?”
  “……他那是为了我好。”我有些哽咽,但硬忍著,不想在他面前流泪,不想丢人!
  “那话对谁都好。所以,莫挂他人太多,还是多念自己。每每遇事之时,倒次次是你,喜欢给我添乱。这次竟连他也……”
  我拨开他搂著我的手:“借口。左匀翊一定陷下去了,死了。”
  “我们回去吧”他紧紧缰绳,调转马头:“天色将明,看来此次狩猎,不会有祭礼呈献给圣上了。”
  我觉得脑浆全凝固了,什麽也装不进去,什麽也流不出来。只是觉得气,然後懊悔。眼睁睁还是看著以前明明意料到的,却也是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干脆冷眼旁观好了,我什麽也做不到,还能怎样?又能怎样?寻死……觅活……垂下头,用僵硬的手指抠掉一块脸上被树皮刮起的新鲜皮肉。
  他腾出一只手,把我按在他胸口,硬是把刚才那块巾子缠在我的脑袋上,手劲儿大得让我今天第一次感到疼痛。看来,正常的感官渐渐恢复了呢。只是眼睛还是模糊,像隔著层纱,恍恍惚惚不真切。
  难受的很,我用手去揉。
  他拉著我的手:“别碰,恐是芦叶上的白绒进了眼。”
  哼,我冷笑,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再此来到土丘上,发现守在那里的侍卫也并非毫无所获。
  坍塌的墙根下,躺著一个浑身窟窿的男孩子。他流了很多血,成了汪,像泥鳅一样和著土四处地爬。血热烘烘地往外冒,还带著气泡。那人没死利索,一条腿在抽动,嘴角啃著地,脖子别扭地曲著,看不见脸。
  一个老妪头缠粗布巾坐在尸体旁,她的声音像菜刀砍在萝卜上,辛辣而脆响:“你们!杀了我儿子!”
  没有人回答他,那几个杀死他儿子的侍卫此刻抹著脸上的鲜血,望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接下去那位老妪站起来,她吼叫著向他们扑过去。他们看到主帅回来,便沈默著等待新的军令,四散而退。狂怒的母亲紧握拳头不知所措了,她不知道应该去追打哪一个。
  子信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盯著那老妪,想看清头巾下那张苍老的面孔,可视线仍旧有点模糊。
  得到了默示之後,几个侍卫走上前去,要她立刻离开。
  “今晨,任何人等不得进入泾洲!”他们说。
  那位母亲此时才不管什麽军令不军令,愤怒的拳头砸向了他们,我看到了一场可怕的殴斗,他们在打她,那妇人用拳头击,用脚踹,用头去撞,她嗷嗷吼叫著像是一头发疯的母兽,搞得那群侍卫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了。
  跑过来的侍卫越来越多,最後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他们把妇人围在中间,轮番进攻,终於把她打倒在地。直到妇人一动不动了,这些侍卫才收起脚,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著气。
  他们对她吼叫:“起来,快点离开,否则连你女儿一起杀了!”他们的手指著柏树下瑟缩成一团儿的姑娘。我这时才注意到,那里还有人在,并却也才意识到──她们就是昨天给我和左匀翊准备饭食的那一家人。
  老妇人趴在地上,抽噎不已,听起来就像在可笑地打嗝。短暂的哭号过後,她竟然又恢复了往日的唯唯诺诺,抹著嘴上的泥污,让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还捡起刚才滚在地上沾上了儿子的血的粗布头巾。当她低垂著头走到柏树边儿时,我好像看见,她的眼泪滴在了树根上。她用力拉起女儿,朝回村的方向走。
  “为什麽要离开村子?”我忍不住问她。
  “村里又进兵了,京师方向来的,见人就杀,俺们想到泾洲躲躲。”她拉著女儿的手,谨慎小心地答话:“……官爷……俺、不进城了,俺回村,死也死在村子里。”
  “果然还是来了……” 子信叹,他忽然对一位侍卫厉喝:“其他人呢,怎麽只剩你们守在这儿?韦副将何在!”
  答话的人声音畏缩:“回大人,刚才有队贩灯芯的商队要进城,韦将军欲拦,却被他们走脱了几人,将军便带人去追。小的知道大人军令如山,不敢掉以轻心,再见进城的男子,便杀了。”说完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子信皱眉,看著路上的车辙,刚才这里应该打斗过,一簇簇灯芯草挂在路边的树根上,零零落落。
  子信示意他们拾起一簇,呈至手中。
  他拿出火折子,轻轻燎点。那灯芯冒出一阵黑烟,却怎麽也点不著。烟雾刺进我的鼻子,我偏过头,子信把灯芯草随手扔到了马蹄下。
  子信问:“那车队有没有一个人是脸上刺了字的?还有,韦副将去了多久?”
  “确有一人,面侧有青色字印。韦将军追去已有一段时候了。”
  “不用再等了,遇到史俊,他们回不来了。”子信指著路边的男孩儿道:“抬上尸体,送他们一程,一并回去。”
  几个兵丁默默地从残破的殿堂抬出块朱漆剥落的门板,门板上还残留著字迹模糊的木质对联。他们将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男孩儿,像块肉一样掀到扇门板上。妇人木然地跟在门板後面,门板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那孩子的一条腿担在门板边沿,她一路上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把那条腿往回托。但仿若是又不敢用力,因而托了几回,腿依然像断了的锺摆,晃悠在众人眼里。她女儿搀著她,似乎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她却好像因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很羞愧,把头颅深深埋下。这个可怜的女人步伐凌乱,已经不知道家在何处。她腿脚虚软,几次差点被地上的野花蔓绊倒,多亏她女儿拽住了她。她们行走的无声无息,像深更半夜鬼魂似的。她走得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几乎不像是在跟著门板,而是在赶著门板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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