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倦不堪地马夫吆喝了半天并不见效,於是转头去求他们的领队:“东家,要不先歇下吧?”
“你们想让我陪死呦……”
每次张口,第一句必是这样的抱怨。那位汉话讲得极好,可偏偏穿著身左衽蓝布袍的商人,总喜欢拿著顶箬笠去遮挡他那受了伤的半边脸,然後歪著嘴不停地催促他的夥计。
那天在胡肆中过夜,他充大方地把一环绞银镯子许给了位腰臀圆润的歌姬,可没曾想先前沽酒的寡妇却说,镯子早已被这个多情的男人许给了自己。
他在两个风韵犹存的女人中间权衡利弊,最後既不偏袒又非常无耻地同时否认了之前的两个诺言,於是这个爱财如命的商人便被打了个头破血流。他一手捂著脸,一手抓著镯子从胡肆里逃出来的时候,刚好撞上了沿著小巷走出的我。
这位常年在北邺、南邗、西岷的边境做著走私买卖的商人,立刻用行家的目光打量起了我的马。
我答应他,只要他把我带到泸州,这匹马就归他了。
骡马死不肯过河,夥计被骂,拿著柳条鞭朝黑骡子闪闪发光的!上一阵好抽。骡子倔强,被拽著还死命往後退。
商人心疼他的牲口,跑过去劈手夺了缰绳,训斥道:“你想让我赔死呐!”
他命令夥计脱了褂子,蒙住骡子的眼,牵著牲口原地转了十几圈,然後拉著骡队顺利地下了河。
渡河的时候他不停地叫喊:“小心骡背上的货,见了水咱们这趟就白跑啦!”
他精明算计,十分历练。一只眼睛因为脑袋受伤,被白布裹著;另一只眼睛透著蜥蜴一样的光。他的夥计嫌他刻薄,为此暗地里都叫他“火焰石龙子”。据说那是苗地一种并不常见的四脚蜥。我虽没见过那东西,但总觉那种传说里的冷血爬虫,定是像极了这个家夥。
一队人歪歪斜斜过了小河,大夥都在对岸拧衣服。看我还在最後,他专程淌过来,要帮我牵马。
我推开他的手:“等到了泸州,你再急著骑走它也不迟。”
他扇著箬笠,遮住半张还裹著白布的脸打哈哈:“我是怕公子惧水,特地回来搭个手。再说了,为了将这十几天雨水耽搁的路程撵回来,我这不是已经带著队伍抄了进路了嘛。能赶得上苗人的牯藏节,在鬼市上我的货才能买个好价钱。公子放心,过了今夜,就能看见泸州的城墙了。那时候,我可要骑著这匹马进城啦。”
我把缘边袍角掖在束腰的礼穗下,光著脚一步一步往河对岸走:“虽说生在北方,可我生性是不怕水的。别说这小溪,就是大战时的沄江和京师里的清江,我於旻远也跳下去过!”
“佩服、佩服!”他跟在我身後,不露声色地扶著我的胳膊。这家夥也就是吝啬了点儿,人道是不坏,我想。
夜里我们找到了一座贴著金箔的庙宇落脚,苗人不信佛道,庙里面供奉著镇守此处的土地山鬼。我靠在庙宇外的石壁上,愣愣地看著山下的火光发呆。脚下的泸州淹没在漫天的星光下,羞涩地露出黑黔黔的影子。几只来不及进城的队伍,远远地在墙根生起了拢拢篝火。
子信会不会正盘膝坐在那暗红的光晕下取暖呢?
天空中有一条宽阔得离谱的河,银辉挥洒,而岭下的泸州也流淌一条河,水道上漂浮的灯笼比银河的繁星还璀璨。
石龙子巡查好了货物,把箬笠扔在地下,挨著我盘腿而坐。
他望著山下说:“苗人七年一小祭,十三年一大祭。赶了这麽天路,尽挑些崎岖艰险的小道来走,还好运气还算不错,盘瓠大神保佑,终於让我们赶上大祭了。”
我笑了笑:“大祭小祭,与我何干?”
“你来泸州,不是为了鬼市?”他好似颇为不解地看我。
我摇头:“为了寻一位故人。”
他往过凑凑,看著我腰间礼穗上挂著的翡翠蒲牢:“公子要寻什麽人,我跑了十几年的买卖,在当地也算混得颇熟……”
我勾起蒲牢握在手心,挑著眉毛看他:“除了这匹马,我可什麽都没了。”
他立刻讪讪地说:“罢啦罢啦……不瞒您说,我明儿夜里,还有要事要办。”
进了十月,岭里的气候不比南邗的京师还是暮夏秋初。山中的夜里面氤氲缭绕,寒气逼人。夥计们眼看著要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都期盼著石龙子能破例准许大家生火取暖。
一个夥计嚷嚷找要取燧石,石龙子惊跳起来:“你们想让我赔死呦……也不想想咱们这趟押的是什麽货,灯芯草碰到火星就什麽都没啦!睡觉睡觉,睡著了就不冷了。再熬一夜,咱们明晚上就能进城。进了城抱著你们的女人睡,比什麽都暖和!”
不想拆穿这个奸商的诡计。他并不是畏惧失火,山里湿气过重,一般的柴草难以点燃,他是怕夥计们偷偷烧他的货来取暖,所以才下令所有人皆不许生火。
人们抱怨著躺下,渐渐鼾声四起。我接过石龙子递来的毡垫,紧紧裹在身上,翻了个身合眼。
无论今天晚上暖和与否,恐怕我也难以入眠。
看似近在眼前的泸州,我们却曲折回转,走了整整一天,才从岭上绕下。途中一批骡子踩空步子摔折了腿,又让石龙子哀叹了一路,直到我把自己手里的缰绳递给他,示意他马归他了,他这才不再像死了老婆一样凄怨。
泸州城外秧田阡陌,四下里传来阵阵牛铃声。
这地方的百姓不关牛,水牛通著灵性悠悠地走在田间,却并不伤害地里的禾秧。那些牛身上拴著木制的铃裆,走起来发出闷闷的响声。
面前的泸州著实令我吃了一惊,没料到此地如此破败,与其说是一座城市,还不如说是一个镇子。
石龙子给马喂著麸料,一边查看著已经得手的坐骑牙口,一边向我显摆:“泸州比不得泾州,只是一方用烧泥垒砌起来的边城。其南靠大邗,北临邺境,西面便是错综复杂的岷岭,苗人多、汉人少,自古至今实际上不隶於任何国家所属。可正是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再加上连年征战贸易不通,三朝的商人们有胆量的便都私下聚在这里,做著些见不得人的买卖。每季有集、每集有市,十月里是苗人的大节,故此最为热闹,但也最是混乱。每每为防各廷干涉和匪兵洗劫,大市皆在夜晚聚拢,鸡叫四散,故称之为──鬼市。”
空气很湿,仿佛是能拧出水来,就像我的心。子信很聪明,和北邺、西岷暗中谈判,和那个人的再聚,挑了这里最合适不过。
石龙子牵了我的马,紧了紧辔头,冲著我笑了笑:“咱们的买卖算是成了,谢啦!在下於此与公子作别。”
我看著我的小马依依不舍地三步一回头,但还是跟著他渐行渐远。他最後翻身而上,勒马转身,很潇洒地抱拳道:“临别之前再赠一句,公子可要记牢──鬼市上都是鬼话,千万别信!”
我向他招招手,朝城里信步而行。
天幕低垂,阴沈地注视著寂静无声的小镇。
太阳像一道红色的闪电,落进了刀削般的岷岭。一阵紫色的风卷著黑色的雾和云,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村庄,夜晚终於降临。
这是雾气氤氲的十月天,慵倦与汹涌的气息夹杂在空气里。大血藤花正掉落在泥土上,粼粼的水波激荡。水花舔吻著放在河岸踏级上斜倒的银壶,悠远蜿蜒的岩门溪在火光下仿若被众生的鲜血染得透红,秋虫嘶鸣……这个时节,在带著血腥味的微风里,我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一双多年不见的、铭刻著仇恨的眼睛。
集市上的人们像影子一样冒了出来,不慌不忙,不惊不惧。沿著街面的门户,全燃起了沾著桐油火把。人们头裹布巾,都朝著一个方向聚集。我被人潮推著,来到了一个广场。一堆用木头架好的祭台上,几位带著面具的巫祝唱起了古老的歌谣。一只白色的水牛被牢牢困在祭台上,眼里泛著悲悯无助的神色。左衽的百姓随著歌谣的吟唱,匍匐在地,等待神明的赐予。
很多人跪下了,但是也有些人没有跪,毕竟这里聚集著来自不同国度有著不同信仰的人们。但寥寥无几的站著的人中,有一人是那麽的显眼。我从未见过此人,却也被他所吸引,闪烁的火光下,他削挺的鼻骨左侧,半只凤蝶刺青抖动著翅膀呼之欲出,既诡异却又显示出一种亵渎神明的妖冶。冰肌雪肤,长发如墨,宛如岭中狐魅、又若山中谪仙。
耳边忽然传来白水牛的哀鸣,我再看向祭台时,它的角已经被锯了下来。牛血极细,箭一样射向祭台上画著五色圣兽的木柱。
那个人好似对这祭典也颇具兴趣,饶有兴致地侧脸打量著巫祝捉刀的手。
主持祭祀的祭司把牛血涂抹在自己戴著的面具上,而後将镶著各色宝石的腰刀闪电一样劈向温顺的水牛眉间,眉骨清脆地断裂,一丝红白相间的固体,从那道深刻的裂缝里慢慢挤了出来……人群伏地、振臂欢呼。
七年一小祭,十三年一大祭,最隆重的鬼市,揭开了帷幕。
那人此时忽然转过脸来,看著我璀然一笑。
待我跌跌撞撞,疾步挤过人群,却早已不见了那人的踪迹。茫然地四顾寻找,忽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女儿家肩挑的金丝焦烟箩筐。
不知道为什麽,那一瞬间,内心凝结著惊讶与悲哀。
他果然……同来了这里。
不恣狂荡,素衣卿相,一朝别离堪寻访──左匀翊,别来无恙否?
越陌度阡 第三十九章(下)
越陌度阡 第三十九章(下)
“左……”
刚一张口,身子腾空,天上的星斗绕著紫微星飞旋。脚挨著地面的时候,双手不由地去抓身边的东西才不至於摔倒,一不留神就扶著根用来搭祭台的雕著粗糙兽头的桐木,沾了一手粘腻的牛血。脑袋嗡嗡响著,眼前歪歪斜斜浮出石龙子那张脸。
确实是一张完整的脸,他把纱布拆了。手也没拿箬笠,而是抱著我的腰。
“嘿!装著不在乎的样子,还不是来了大祭,没想到事儿办完了还能碰见你小子!”石龙子不知道是打了鸡血还是买卖赚了一大笔,显得特兴奋。
他抱著我,转了十几圈之後,我觉得自己像喝了三大盅苗酒。
双脚重新挨上大地,回头时,已经找不到左匀翊所在的方向。再加上闻著石龙子身上那股膻腥味,我低著头干呕了半天。
他问我:“你喝酒了?”
我喘了许久,才觉得脚下的大地不再像海上的甲板那样晃悠,然後张嘴说:“石龙子,我操你大爷!”
这家飘著酒香的小馆,不像泾州的酒肆,也不若京师的元亨,酒招子、拓墨灯笼……更别提牌匾了,真的是什麽都没有。竹藤搭的小楼,只在门板上用孔雀蓝的山石粉刷著个歪歪斜斜的“酒”字。矮个子的店小二,踮起脚,恭敬地端著金漆的墨盘,托盘里却是上好的茯砖。
“别喝苗人的酒,那里面掺著尿糠呢,要不酵不出这麽醇的味道。”石龙子品著茶香,一副得了便宜的样子,嘴角勾著,蓝衣左衽,衽口下的腰带上插著根胡笛,胡笛下坠著铜红的流苏,流苏上编著银色山茶花。
要不是他刚才那句话,还有脸上那行因为拆了纱布而露出来的“刺配岷州牢城”的墨字,我还真以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西岷百姓了。
“你带我来这儿做什麽,我急著找人呢!”我不耐烦地说。
他把茶盏推过来,笑得诡异:“一路上我就觉得你小子不简单,孤身一人就敢来闯南津口。直到刚才我才知道,原来你做的……却是这鬼市上最大的一宗买卖!”
眼睛瞅著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在里面寻找著我所期待的身影,嘴上应付道:“你说的什麽,我不明白,我只是来寻人的。”
心里失落极了,觉得刚才绝对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
在距离自己所不知的那份真像只有一步之遥时,在我就要揭破那让人恼怒的层层掩盖时,答案却又从我身边偷偷溜走了。
都怪这个家夥!
石龙子却一副乐呵呵的神态,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是来寻人的。因为,也有人在寻你。”
“你见了那人!”我吃了一惊,猛然站起来去拽他的衣襟,“那人现下在何处?”
他拍著我的手:“别急别急,我替你约好了,就在这酒楼见面。稍安勿躁,你的大主顾即刻便会现身。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给掮客我──多几个打赏的小钱?”
“你帮我找到了人,到时候自然轮不到我打赏便会有人给你赏赐。”我犹豫了半天,看著这个财迷的家夥,还是说了句:“多谢……”
他眉开眼笑:“用不著谢我,咱们又不是朋友,我只是个精打细算的买卖人罢了,无利的生意我可是不做。你看看,同行多日,我既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也对我不感兴趣,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只是为了一个字──利。”
待到换了第三盏新茶,我正心焦气浮时,楼下忽然起了小小的骚乱。
我趴在老竹栏杆上往下望,看见人群围著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和一个男孩。他们嘈杂不清地喊叫著什麽,用的全是当地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那个男孩,始终垂著头,两只手捂著嘴巴。
男人愤怒地卡著男孩细细的脖子,大声吼叫。
“他在喊什麽?”我问石龙子。
石龙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在说──吐出来。”
在红色的火光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脸色发青的男孩张开嘴开始吐。
一小团一小团乳青色黏在他的唇边,看不清是什麽。
“半块焙笋糖……”石龙子喃喃道。
那男人不知又说了什麽,男孩子把一只手一味地往身後藏。於是男人拖著孩子要往祭台的方向去,男孩挣扎不过,抖著伸出右手来。
男人当众“哢”地一声扭断了男孩的右手中指,男孩发出匕首一样尖利的哭叫。我闭上眼睛,原来无论说著什麽样的语言,哭泣声听起来都是一样的凄厉。
男孩最终被绑在了祭台的柱子下,绳子从他的脖子勒过去,迫使他抬起瘦弱的肩上那颗大大的脑袋。人群慢慢再次聚向不同的摊位,继续叫卖著挑子里的各种货色。
在男孩的旁边是一个没有鼻子的人,那人也被牢牢地捆在桐木上。
我问石龙子:“他的鼻子可是打仗的时候被割去的?”
石龙子楞了一下,不太明白我的话,但是还是据实回答:“这跟打仗没什麽关系,在这里凡是偷牛贼,都会被割掉鼻子,以示惩戒。”
“野蛮人,私刑盛行!”我气愤地感叹。
“仁兄此言差矣。”身後传来一个略带调侃的声音:“这不是私刑,这是西岷的国法,鬼市虽是见不得光的地方,但是做买卖,还是得有个规矩不是?只要这孩子在神灵面前悔过自己的罪责,圣君自会饶恕他。”
转身瞬间,看见了那月华般的弯眉笑目。
火光下,那人两边鬓角处暗暗发红,倾洒的乌发被一只紫水晶簪子斜斜绾著,额中央一颗浓烈到欲滴出水的翡翠,尤其是左脸上那只振翅欲飞的凤蝶刺青,魅影缭绕勾人心魄。他斜披一件绣著紫色玄蛇的靛青布袍,腰间纹理疏松的藤巾上挂著一串串玛瑙束带,而下身则围著黛色纱笼,层层轻纱於袍摆下滑落在白玉般晶莹剔透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