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陌度阡 下————河马凉

作者:河马凉  录入:06-04

  我的火蹭一下子就窜上来了:“武库司的刀枪,典狱衙的茶汤,那可是京城里让人笑掉大牙的地方。请我喝茶!你到底卖什麽关子?窝在这大狱里头装可怜,你恶心谁呢!有本事你就别给我说清楚,改明儿我和左匀翊一起私奔,你大隐於牢,我们小隐於野,咱们看谁过得快活!”说这句话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龌龊。
  他闭著眼睛,不吭声。
  哦,敢情我说了半天,您就当我放了个屁!我气得不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瞪了我一眼:“干嘛!”
  一句干嘛把我给问住了。
  “出去”,他说。
  “放明白点,顾淳郁你现在是阶下囚,可我既不是顾府的衙役,也不是左府的家奴。既然你不肯开口,那我来坦白,我和左匀翊可是以苍天为被、大地为床,做过了那种事情。今儿是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我来给你道个别。以後你的事儿,咱不伺候了。”
  他咬著嘴唇,良久说出句:“於旻远,你非要折辱我致如此麽。”
  我耸耸肩,笑得特阳光灿烂:“瞧您说的,我哪儿敢啊。”
  他指著我,手有点抖,指端碰在我的鼻尖上,冰凉。
  他说:“我这一辈子就做错过两件事,一是当初不该看左匀翊可怜,收留了他在身边;二就是不该心软,在沄江边上,你背对著我去偷衣裳的时候,没举刀杀了你。可偏偏就是这两件事,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他是喂不熟的狼,我拿一片真心对他,可他还是惦记著邵亦之,处处於我为难,明知道圣意难测,偏要设计引开我放走温恪。你是甩不净的狗,我把你安排在脾气刁钻的他身边,本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莫掉进这口染缸,可你倒好,死咬著我不松口,还说自己弄得满身是伤……”
  他细长的眼睛在幽暗的灯烛下,看不清瞳色。
  “……”我语塞,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知道这辈子,左匀翊终究不会把我和邵亦之放在心里相同的位置,我绑不住他,他的心在长安。我也知道你干净,和我们这些从小就混迹在帝王脚下、宫闱之中的人不一样。你没有背景、没有负担,前呼後拥的一帮子朋友围在你身边。你喜欢就是喜欢,帮人就是帮人,你从不觉得欠别人的,也不觉得人心险恶。你总是顺著我的意思,从不惹我生气。我承认我很自私,我舍不得赶你走,直到今天在城外的时候,范承!要押我回来,我才把你扔在了马下。可你现在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跑到这里,口口声声指责我不仁不义。我到底哪一点对不起你们?於旻远你以为自己是个什麽东西,左匀翊把他的身子给人,从不白白奉送,我搭上的是仕途祖业,你恐怕只有一条命才能与他两讫!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真希望,我没逼著他说出这些话──什麽都明白了,什麽也不想明白了。
  他一巴掌楔在我脸上,我坐的是床边儿,重心後仰,直接跌在了地下。算好还没气晕头,他打的是我那半张没挂彩的脸。
  可能是闪了力气,他的人也跟著扑了下来,压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想往後挪,他直直地盯著我,眼里燃著火。
  我以为他会打我,但是没有。我以为他会吻我,但是也没有。
  他说:“你走吧……”
  我觉得心里特难受。然後,我很没出息地哭了。看来较劲这方面,我还是不如他。
  “我不走!”我用手遮著脸,不想让他看。
  他又重新靠回在竹榻上,像一座汉白玉的雕像。
  我躺在地上哭够了,爬起来,拍掉身上沾著的泥巴,抓掉插在头发里的稻草,最後用手去抹用泪水和了泥的脸。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干点什麽,只是茫然地遮掩著难堪和无措。
  “别揉!”他叹气:“……会留疤的……”
  我冲过去,直接啃了下去。嗯……是啃,不是吻。我知道他很吃惊,因为他连眼睛都忘了闭上。不过我得承认,他的吻技比我高明,至少没像我一样把对方的嘴给咬烂。
  我们喘息著,舌头抵死缠绵。他的血染在我的唇上,透著凉意。
  门吱呀地一声,开了。
  我和他同时说:“滚!”
  王刀头尴尬地打了个千儿:“大人……宫里传出话,皇上今儿晚上可能要过来。”
  我僵了一下,从他的身上滑下来,缩在床脚,用脑袋顶著墙。
  “你回宫里一声,我这儿地方小味道冲,皇上九五之尊,怕伤了龙体。他要是真想论我的罪,罪臣顾淳郁忙完了这阵子,再亲自进宫领死,不用他老人家劳神跑这一趟。”
  我还真是第一次听见子信这麽说话,以往一提到皇上传旨,他必定战战兢兢地整理衣冠,伏地叩首。据说每日上朝的时候,他的脚踩在宫里的石阶上,十多年来竟然步步不差分毫,都踏在同一个地方。那种谨慎和小心,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可今天,他却说出这番话,他疯了麽!
  王刀头脸色难看的冲我使了个眼色,低著头倒退出牢门。
  我愣愣地望著子信,不知道该怎麽表达自己的吃惊。
  他斜靠在竹榻上,用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发:“我吓著你了?”
  我使劲点头。
  他笑,“我把自己也吓著了呢”,然後指指膝盖道:“给我揉揉,一变天就渗骨头。”
  我问他:“哪条腿?”
  他说:“断过的那条。”
  我跪坐在他身边,揭开他的袍角,把手捂在他的左膝上轻轻地揉。他白色的绸裤上,沾著些水渍,有点返潮。
  “他们让你跪在汇了雨水的地上?”
  “以前是只跪皇帝的,现在以头枪地、画地为牢,也不过是因为几个小小的刑部侍郎。”
  “我还以为你去吃了酒宴。”
  “是有一壶暖身酒,但今天处位不同,礼数也要尽到。就好比昨个儿我还身居一品,他们个个都要给我躬身行礼,可如今我是囚徒,自然要冲著朝廷命官跪拜。这都是皇上的给的,生死之间,都是帝王的一句金口玉言……”
  “那你可不该得罪他。”
  “我若是不得罪了他,那天晚上必定得罪了你!”
  “我……我後悔了……”
  他用指尖摩挲著我脸上的布巾,轻轻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这次选好了,就不准後悔。一会儿进宫,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去?”
  “为什麽要和你一起去呢?”问完我就後悔了,直接答应他不就完了!
  他的指尖还是那麽凉,隔著厚厚的白布我也能感到那种刺骨的温度。
  “给我收尸啊,我不是说了,不想死了以後弃尸荒野,被野兽分食……”
  “惊扰皇陵是死罪?”我的手也变得冰凉。
  “按大邗律,皇室陵寝被扰,是要砍头的。但是问题不在这里,小於,你知道麽,这皇陵的来历?”
  我死死捂著他的膝盖:“不知道,你们的秘密,太多了。”
  “温氏的第一代帝君,在乱世之中夺得天下之前,曾是我祖上家里的佃户。那时天下还未被三分,最强的北邺邵氏正在和西闽的布族开战。可原本被称作鱼米之乡的江南却因为连年大涝,连埋尸也做不到。死人漂在江面上,淤塞了河道,於是瘟疫四起。圣祖的父亲就是死於这场瘟疫,他和兄弟们抬著尸首去埋,结果还未走到义冢,被雨水冲垮的山崖就滑坡了。活人四散逃命,可死人却掩在了土丘之下。这片田地,是我顾家的祖业。他哭著去求顾老员外,员外看著他们兄弟可怜,正所谓入土为安、死者为大,便答应把那片地赠与他们家做了坟冢。他磕了头,便出门讨饭求生……十几年以後他又带著群受伤的散兵回到村子。老员外再次给了他盘缠,让他闯荡。再後来,谁也没料到,他就成了南邗的圣祖,而我太祖父,也就是顾老员外的长子,成了南邗的开国旧勋。”
  “你是说,那芦苇连天的皇陵,还有你们顾家的一份功劳……”
  他用一指按著我的唇:“不是功劳,是情义。可皇家的信任与情意,又怎会就这麽一直延续下去呢?”
  “所以你每日都在怕天恩难测,所以你处处谨慎小心,所以你……”
  “现在不怕了,毕竟已经撕破了脸皮。其实这样也好,要不是你,我仍旧那麽累地活著。”
  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其实我根本什麽都不懂。总觉得他躲躲藏藏的性格令人厌恶,但是他的确活得比任何人都辛苦。得不到上方的信任,面对著下方的指责,他的地位令人嫉妒,可却又令他寝食难安。他没有知己,没有朋友,没有爱人。众人接近他是为了讨好他,从而升官发达;左匀翊接近他是为了利用他,以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我没资格指责任何人,包括左匀翊,因为甚至连我一开始接近子信,也是为了图他报答。
  王刀头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外,不过这次他没有进来,只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屋里的动静,才开口:“大人,皇上口谕,让您这就进宫面圣。”
  我笑,王刀头还是想多了,我和子信在这牢室里,又能做出些什麽。
  他坐身起来,腿垂在榻边,我忙跳下榻,帮他穿鞋子。不是我献殷勤,我是害怕刚才那只壁虎从里面跳出来。拿著靴子猛倒一气儿,倒了半天,靴子里却空空的。
  他笑:“早爬走了,上次我把它扣在装棋子的藤钵下,它眨眼就逃了。”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害得我瞎紧张。
  帮他整理好了衣襟,把腰间的穗子也顺平,瞧见他用手绾著右衽下的紫绣带,带子上挂著只翡翠小兽,很是精致。
  他捻了捻小兽,然後把手端在袖子里,翩翩然欲举步离去。
  我在他身後,扯著他的衣摆:“子信,我和你一起!”
  他转过身,眉目清澈:“当真?”
  我真甘心时光就这麽定格在这个美丽的瞬间。他的笑容,犹如蓝天碧海,汇集了天下最好看的光芒。以前我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温和宁静,犹如冬天里湖面上的冰,但是今天我才发现,原来他笑起来也可以像阳光一样。
  “怎麽,在发愣?”他问。
  我摇头:“顾子信楚楚白衫,姿容傲逸,一笑暖春风。”
  他敲了一下我的脑门:“於旻远水袖穿云,眉眼含波,唅嗔亦解人。”
  我乐呵呵地傻笑,这可是他第一次夸赞我,谁知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喜欢你油嘴滑舌。”
  我可是真心的!

  越陌度阡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细薄的雨丝融在江南泛著湿气的空气里,我们仿若走在凉滑的丝绸缎面上,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因为攒了水,明晃晃的满地蓝影子。
  时值寅时,宫门外已聚集了些个准备参与御门听政的大臣,可京师里依旧是浓黑弥漫。本朝旧令,为了方便夤夜出入和消弭火患,夜色朦胧中所有人都不准点灯。
  没有车架,没有骡马,子信走得很慢。王刀头出了典狱压司,只拱了拱手便没再跟上来,皇宫内禁本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仰望的地方。他的此生,恐怕就只有在方寸间的断头案几上才能演绎绝伦的技艺与精彩。引路的不过是十几个看不清面目的白衫宫使,子信的步子缓,他们似乎想催,但终究也没人站出来说什麽。
  每走两步,我便往後一回头。身後有个影子,跳蚤似的步子时隐时现。暗自皱眉,小狗子的性子还是急了些,希望别被这些人发现。本来跟著我,是怕有什麽闪失,但是万一一同遇险,岂不是平添负担。
  宫外的金水桥,武康石栏杆浸在江南的细雨中,泛著幽幽的紫色,凄楚地聚在那里。子信拉起我的手,慢慢踏上桥面。
  他道:“小心些,前朝曾有位驸马,因无灯照明,失足跌进了这金水河,在三十里地外才打捞上残躯。”
  我往他身前蹭了蹭:“要是现在就要喂了皇城里的鱼鳖,我铁定得拉著你一块儿下水。”
  金水桥走了一半,宫门徐徐开启,子信执著我的手跨过高高的台阶,忽然转头对我说:“今夜,事成则功在社稷,不成则举族横祸。”
  我勾著唇角一笑:“我明白,回得来是人,回不来就是鬼了。”
  他点我的鼻尖:“聪明。”
  皇宫之中比外面还要漆黑。
  只走了十几步,子信忽然转身大喊:“紧闭宫门,用天罩锁锁死龙门闩!”
  宫门的守卫诧异地望著城墙内矮小的我们,其中一人问:“可有皇上门禁口谕?”
  子信道:“无!”
  “既然如此,尔等莫在此停留,速速前去面圣去吧。”
  “传我军令,锁门!”
  “离辰时尚有一刻,按律不得擅自启闭宫门。你是何人,有何军令?”
  “我乃顾淳郁!”子信的话简短有力,显然不想再拖。
  城门上的人犹豫了一下,但是仍旧道:“禁卫之军,只由圣旨可调,兵部无权统派。”语调甚是坚决。看来已是做了决断,必不会听我们的了。
  子信长叹:“……马蹄声已近,如此木然,定将毁我南邗。”
  我忽然转身往来时的路上狂奔,几乎撞在了厚重的宫门上,也不知声音外面的人能否听清,只是大叫:“小狗子救我……崔大哥救我……”
  宫监们慌了手脚,不知我意欲何为。人家还没要拿刀宰我的时候,我却大叫救命,使得一群人都愣在原地,直到我喊出:“放火!快放火……”之时,才手忙脚乱地把我扭在地上。
  小狗子果然机灵,奔至宫门处冲撞,还嚷著:“放心……柴禾……布棉……油柴已备妥……”
  那声音越来越小,我知道他是跑远了。
  只是好笑,哪里来的柴禾,只不过是我和他两个泼皮虚张声势罢了。可那位禁军头领却大惊失色,吼著下令:“闭宫门,下龙栓,锁死宫门!”
  龙门栓被放下的时候,发出隆隆雷鸣般的沈吟。我像是一瓣儿被拍过的蒜趴在青石板上,分不清这声音到底是巨大木门发出的,还是石板路隐隐传来的远处的马蹄轰鸣。
  “压下此人!”禁军首领指著我下令。
  我朝子信咧嘴,很是抱歉地笑了笑:“我食言了,没办法和你一起熬夜。”
  子信望著我道:“小於……”
  宫监们怕自己把子信带不至皇帝面前,背了逆旨的罪名,拥上去催促:“大人快走吧,皇上等著呢。”
  “咱们、咱们……都不想做鬼吧,我能做的就这麽多,想活著出去还得靠你。记著,我在这儿等你!”我一边说著安慰的话,一边把脸侧过去,尽量望著他的方向。他的布靴底子很薄,应该是京师吴家老号的上品。那双脚在我眼前不到十丈的地方,先是向前了一点,而後猛然转去。黑色的鞋面,白色的靴底,飘忽地隐没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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