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方阿草当年听起来只觉得是囊括了天地之间所有道理的精华,乃上上佳句。如今他自己进入这种状态之后才发现,那只不过是老年痴呆的一种表现罢了。
他有些恐慌的问苏牧,自己是不是快要变成一个废物了,苏牧坐在轮椅上绿了脸,半天才抡起一本砖头厚的《道衍》直接拍在了他脸上:
“你欠我的银子还没还呢,别想用老年痴呆做借口来赖账,你就是死了我也把你剔了骨论斤卖了去。”
方阿草深深的觉得,自沙漠腹地回来之后,苏牧继铁公鸡之后又染了个坏毛病——间歇性暴躁症。
方阿草挪到前厅的时候,苏牧的间歇性暴躁症已经接近发作边缘,一只好好的白面馒头早已粉身碎骨了,方阿草看着满地的馒头渣渣,不由得跳了下眼皮。
“吃饭!”苏牧粗声粗气道。
方阿草坐下探头见桌上依旧是咸菜馒头,不由得有些泄气。
“今儿过年,你不至于吧!”
苏牧白了他一眼:“商行资金还没周转过来,今年生丝不足,沈家送来的生丝半路转回去了,丝织厂和染坊都关门了,你让我上哪儿去给你弄锦衣玉食去?”
方阿草正愁眉苦脸的啃一只馒头,听到这话,猛然脸色一白,讪讪放下馒头道:“是啊,他出事了,沈家自然不肯再和你合作。”
苏牧阴着脸不答话,刚端着一锅热粥踏进门的沈七觉得一股小阴风呼扇着扑面而来,连挂在他脖子上的方阿花都炸了毛。
“咳咳,那个,苏少爷,先生,喝粥。”
方阿草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半个馒头,轻声道:“还是没有办法吗?”
苏牧抿着嘴捏扁了一只馒头:“没有。”
闷闷的早餐吃完,苏牧由小牲推着又进了苏家的藏书楼,方阿草在廊子下站了一会儿,看见中庭的那棵梧桐树下阳光甚好,便走过去慢慢爬上了树干,寻了个大树杈躺下了。
树还不是很高,但足以看到层层屋檐外的山和天空,方阿草眯着眼睛瞅着蓝汪汪的天发呆,好一会儿才觉得后背有些咯得慌,起身回头一看,原本平整的树干上由于被人刻了什么而有些凹凸不平,有些地方已经结成了一个疙疙瘩瘩的树结。
方阿草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些歪歪扭扭的笔画:
“阿草,我喜欢你。”
“就算这个世界上,女人男人死绝了,我也不喜欢你。”
远处传来炮仗声,隐隐约约夹杂着人们的笑声,而苏府却因为刚过了丧事,依照当地的习俗,不挂灯笼,不贴对联,更无丝竹炮仗,所以显得冷清得多,偌大的院子里,居然之后树上的方阿草一个人。
方阿草慢慢的摸着那些字发了会儿呆,就又翻身躺下了,习惯性的隔着衣服伸手握住了章暖珠,珠子的暖意慢慢渗透全身,四肢百骸无不舒服。
躺了一会儿,方阿草突然闻见一阵酒香,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苏牧已经在树下了,怀中抱着个酒坛子,正在拍开封泥,旁边的小几上,放了两只酒碗。
苏牧斟好酒,头也不抬的道:“下来吧,喝酒。”
方阿草眨眨眼,从树上一跃而下,随手抄起一只酒碗,仰头就灌。
苏牧摇摇头:“暴殄天物。”
方阿草一抹嘴巴,盘腿在旁边坐下了:“铁公鸡你居然肯花钱请我喝酒?”
“过年么,总得有点气氛。”苏牧一仰头,一碗酒就灌了下去。
方阿草看着苏牧的样子:“你猜老子刚刚在树上发现了啥?”
苏牧再次斟酒,闻言手颤了一下,半碗酒洒在了外面:“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了。”
方阿草背靠树干仰头看天:“嘿嘿,老子突然发现你还是有那么一点好处的,算了,那句话我收回,天下男人女人不可能死绝,所以,算是废话。”
苏牧端着酒碗停了半天,才幽幽道:“收回的晚了……”
“是么?老子现在才发现,当年老头子的话,真是至理名言啊,最完满的得到,不过是松开你的手。”方阿草歪着头嗤笑了一声:“你和那死小子,真应该去拜他为师。”
“方伯父的智慧,岂是我所能领悟的。”苏牧淡淡道,说话间,一碗酒又下了肚。
方阿草没答话,只是抱过酒坛子直接灌了一口,半途又被苏牧抢过去,两人你来我往十几个回合之后,坛子空了。
方阿草摇摇空空的坛子,啪得丢到了一边,脸颊因为酒的关系,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霞色,苏牧亦然。
方阿草张着嘴喘了一会儿,突然爬起来嘟囔着:“老子要睡觉,热死了。”
刚站起来就一个趔趄栽在了苏牧的怀里。胳膊肘狠狠的撞到了苏牧的下巴上,疼得苏牧迷蒙的眼睛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低头看着倒在自己怀中的方阿草,白玉般的脸颊上霞色灿然,领口有些微微的松了,露出一段白皙的脖子,流畅的曲线在肩胛处轻轻一弯,勾勒出纤细的锁骨。手指无意识的揪住苏牧的衣领,双眼微眯,目光朦胧。
苏牧轻叹一声,摇动轮椅拖着方阿草回房。
好不容易把方阿草扔到床上,苏牧正打算离开,却被人抓住了衣角,刚一回头,只觉得一个滚烫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淡淡的酒气充斥鼻端,方阿草半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不住的颤动,像啃苹果一样无意识的咬着他的唇。
苏牧愣了一下,刹那间心中五味杂陈,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托住了方阿草的脑袋,犹犹豫豫的加深了这个吻。
气息纠缠,方阿草哼了一声,苏牧突然用力把方阿草压到枕头上,顺着脖子的曲线,一路扯开了衣服,湿漉漉的吻带着些虔诚和苦涩慢慢的印了上去,苏牧觉得自己几乎要落泪了,双唇在滑腻的肌肤上游动,却突然碰到一个温润的东西,微微抬头一看,原来是那颗珠子,静静的躺在方阿草毫无防备的心口上,淡淡的放着光芒。
就在这时,方阿草扭动着嘟囔了一句,却让苏牧瞬间清醒。
“死小子,快些!”
苏牧坐直身体,死死的盯着方阿草的脸,后者脸上潮红未退,因为苏牧的突然离开而有些难耐的拉扯着衣服,双腿间的那东西已经抬了头,隔着衣物,撑起了个小帐篷。
眼看着方阿草的手向着自己的下 身伸过去,苏牧突然出手,顺着敞开的衣物伸了进去,他闭上眼,慢慢的动着。
方阿草舒服得哼哼了两声,很快就惊喘一声圆满了,苏牧抽出手,盯着方阿草死死的看了半天,这才找东西处理干净方阿草和自己,顺便替他盖上了被子。
大年初一的晚上,苏府藏书楼的灯光又是一夜未熄,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转眼春暖花开,秦州北面的山坡上,大片金灿灿的迎春花开得妖娆,苏牧在藏书楼里几乎生了根,苏家商号的掌柜们都快急得上吊了,可是苏牧依然故我。
方阿草的状况,用小牲的话说,就是提前进入了养老状态,每日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少了之前的无赖,倒多了几分孤寂的味道,甚至连原来每次都要争取的小猪耳朵和梅子酒都不甚在意了,给了就吃,不给也不闹。
方阿花在春天不大安分,也许是发情了,整天在中庭的梧桐树上表演孤独的背影,往往在落日的余晖下,可以看见一人,一树,一猴,相映成趣。
似乎什么都没有变,苏府的老管家总是摇着头说日子越过越回去了,恍惚间就像当年的苏老爷子和方老爹,少的只是两个调皮的少年。
三月三,上巳节,满城花开,粉蝶飞舞,秦州城临水的地方聚满了年轻的姑娘,空气中都微微透着些脂粉的味道,大半年不出门的苏牧头一次出门了,轮椅载着脸色苍白却不失风雅的他走过水边,总引得无数姑娘侧目,方阿草依旧是半旧的道袍,随随便便的站在苏牧身后,春风像小孩子的手指一样柔软,苏牧看着那些鲜活的颜色,总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一晃四个月了,阿草,你还感觉得到吗?”
方阿草眨眨眼,伸手握住苏牧的轮椅背:“是,只是越来越微弱,小苏,老子恐怕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苏牧垂下眼,没有说话。
周围的喧嚣越来越响,阳光也很好,可是隐藏在心底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却越发咯得人难受。
“再等我三天,三天后,如果还是没有办法,我不拦着你。”
方阿草松开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第二日清晨,春露早早的打湿了窗户上的窗纸,院中花木新抽出的枝叶被露水压弯了腰,方阿草悄无生息的从苏府的后门出来了,肩上只有一柄新做好的木剑。
第三十五章
强扭的瓜不甜,强抓的人不亲,鬼王你杯具鸟!
幽绿的江水平缓的流着,江面上一只小小的竹筏慢悠悠的飘,戴着大斗笠的少年郎眯着眼睛看了看岸边隐藏在几株水竹后面的吊脚楼,慢慢的撑起长杆,靠岸了。
江水哗啦啦的分开,惊起了几只水鸟,竹筏飘进水竹的阴影里,隔着茂密的竹叶,少年郎把一只装得满当当的篮子挑在竹竿上,拨开密密的竹叶,递到了后面竹楼的窗口上。窗内伸出一只惨白的手,将篮子拿了进去,不一会儿又递了空篮子出来。
少年郎摸摸后脑勺,有些好奇的探头看了看,窗内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说来也怪,几个月前的晚上,有位神神秘秘的客人到店里来丢了好大一锭金子说要每天往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送饭菜,这一送就是几个月,但那客人却再也没有露面,真是奇怪,不过客人的事情他也管不着,只要有银子就好。少年郎咧嘴一笑,长杆一撑荡到了水中央,嘹亮的山歌也唱了起来,在寂静的江面上久久回荡。
“咣当!”一只白瓷碗被掀翻在地,里面的白米饭撒了一地。沈越扭过头不去看面前脸色越加难看的鬼王,只是暗自握紧了手中的桃木小剑。
鬼王慢慢的把地上的碎瓷片弄到一边,接着从桌上端起一碗粥,递过来,沈越不理。
“好吧,我不管,冗渊你自己看着办,反正你不吃我也会让你活到七月半,只有七月半的时候魂魄离体,我才能让你长存世间。”
沈越依旧不言语,鬼王长叹一声:“冗渊,我知道你还是想不起来,不过等你做了鬼,就什么都想起来了,我记得当年你最喜欢八公主做的竹叶酥,如今我虽弄不到八公主亲手做的,但这里是竹叶酥的老家,我想,你应该会喜欢。尝尝看,说不定会想起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一小碟点心送到沈越面前。
“别费力气了,你知道的,孟婆汤一喝,前尘皆忘,我什么都忘了,不是什么冗渊,只是沈越而已。”沈越轻声道,因为虚弱,只几句话就有些气喘吁吁,其实自从被鬼王带到这个鬼地方之后,他就开始绝食,虽然每次都是以鬼王强制灌下去点粥作为结束,但这并不影响沈越每次绝食的决心。
有时候,沈越会看着窗外葱绿的竹叶,想起方阿草在干什么,苏牧又怎样了,但到最后都会被他自己强制打断。
想又如何,那已经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鬼王这次干净利索的清理掉了所有的痕迹,即使方阿草想找,也恐怕找不到了,更何况,以苏牧的样子,大概,他们在一起了吧。
沈越看着窗外振翅的水鸟,翅膀一拍,一天过去了,再一拍,一个月过去了,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了意义,被囚禁在这小小的吊脚楼上,整天面对着一张含情脉脉到令人厌恶的死人脸,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不想去死,他可以有千百种机会自杀,可是,每每到最后关头,却又停下了。
他曾经想过是不是自己还心存侥幸,希望方阿草来救他,可是这个很快被他否定了,于是一颗心就在这不断自我否定中煎熬。
又是一次痛苦的强制喂食,沈越伸手抹掉嘴边的残粥,背过身去不打算理鬼王,鬼王却在因为这次多喂了半碗粥而开心。他对着沈越的背影又开始唠唠叨叨那些陈年旧事,从银枪金剑扯到王母的裙子,他似乎沉湎在自己的空间里,沈越只当后面多了一只恼人的苍蝇。但不想听并不代表不听,从哪些絮絮叨叨中,沈越勾画出了一些东西,大到每一次战役,小到那次冗渊丢了一双什么样的鞋子。
沈越听着这些就跟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一样,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想想,那个心地善良优柔寡断的冗渊真的是自己么?
被囚禁得久了,沈越反而淡然了,他已经学会从每天送饭的小二哥的靠岸声音大小来判断对方的心情,从窗外飞过的鸟来判断已经几月了,从深夜稀里哗啦的河水声中,判断有无船只过往。
看不到的未来在等着他,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步了方阿草的后尘,因为知道前途注定灰暗,所以才拼了命的享受,人生在世不过匆匆几十载,这一刻,不过是将结局提前。
鬼王在一心一意的准备七月十五的那场仪式,在那个仪式上,沈越的魂魄将会被留在人间,和鬼王去承担所谓他们应该承担的东西。
不过在这之前,鬼王还需要找一个极阴之地作为仪式的地点,所以在沈越看见灰色的小燕子拍着翅膀从窗外飞过的时候,他们离开了。
沿着江水向上游,自古以来,水为阴,要找极阴之地,恐怕得靠着这大江了。每天夜里,鬼王背着沈越飞过山岭和乡村,白天二人找背阴的地方休息。
这日到了大江中游的一个小渔村,二人潜入了当地的祠堂休息,这祠堂临水,本以为天黑透之后会很安静,没想到的是,等月亮从山尖尖上冒出来的时候,一叶叶小舟翩翩而来,带来的还有喧闹的灯火。
很快,祠堂前的小码头边,就船挨船连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暖黄的灯火在瑟瑟的夜风里显得温暖异常,船家支起来的锅灶里冒出阵阵香气,隔着不远,东家的孩子吵着要吃西家的烤鱼,西家的孩子却看上了别家的清蒸鱼,来往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相映成趣。
沈越从祠堂的窗户看出去,不由得有些激动,这温暖的烟火气让他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心还怦怦的跳着,肚子还叽里咕噜的想吃东西。
鬼王阴沉着脸站在墙角的阴影里,看到沈越渴望的眼神,他终于开口道:“你去吧,想看就去吧。”
“你……不怕我跑了?”沈越惊讶道。
“不怕,就算你跑了我也能找到你。”鬼王笃定道。
沈越摇摇头,看看外面,终究没抵挡住诱惑,慢慢的走了出去。
船家们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这个青年是从祠堂里出来的。沈越慢慢走到水边,看到一个胖嘟嘟的孩子抓着半截烤鱼啃得正香,褐色的油脂从胖乎乎的小手上滴答下来,弄脏了白布小褂。那孩子感觉到有人走近,抬头看了看沈越,却并没有跑,他转转眼珠,奶声奶气的问道:
“你是谁?”
“我?我只是个路人。”沈越觉得有趣,便蹲在孩子面前道。
“你饿了吗?你的肚子在叫诶!”小孩子歪着头道。
沈越微微有些脸红:“是啊,大哥哥饿了。”
“给你!”孩子把手上的半截烤鱼往前一递,认真道。
沈越愣了一下,他看了看孩子天真的脸,笑了,正想说什么,却见后面跑来一位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