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还算顺畅的穿好,他带着一脸既非不情愿又非感恩的复杂表情,把梁尚君那两件衣裳整了整,接着便回过头,看向那张他刚刚趟过的,异常舒服的大床。
真的……是一张舒服到让人想一辈子腻在上头不起来的床啊……
“起来了吗??起来我可进去了啊~~~”一声浪荡荡的呼唤传了进来,是梁尚君。
声音落下去没多会儿,门就开了一个缝儿,又开大了一点之后,那张很是精神的脸就露了出来。
任天楠没辙的叹气。
“哟,你起来啦?还挺快~”梁尚君进了屋,关好门,“我还怕你没起来,赤条条的不让我看呢。”
“……都是男人,又不是大家闺秀,怕的是什么。”没好气的念叨了一声,任天楠坐在桌边,想着赶快说两句什么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谁知道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
“你不怕?你不怕我还怕呢,你当我真愿意跟你一被窝啊……那多危险呐,万一你带着个短刀匕首什么的上我的床,我要真是半夜三更春心荡漾想对你上下其手,那还不让你一刀下去做了太监?不好不好,我都这个岁数了,进宫做宦官也着实是太晚了不是嘛。”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任天楠一脸阴郁。
“在说实话啊,但凡有一句虚假叫天雷直接轰了我。”
“说话便说话,何必起誓呢。”无奈透顶的叹着气,任天楠总算想起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把宝剑到底是谁偷来的呢。”
“……啊?”梁尚君原本还残留着的那么一点浅笑,都因为这个问题僵硬在脸上了。
“果然还是没法说,是吧。”任天楠叹了口气,站起身,准备往外走。
“哎!哪儿去?”梁尚君一把拽住了想走出他屋子的人,“不跟你说了不许走出我视线范围内的嘛,怎么年纪不大忘性不小啊。”
“放开,我回我自己屋,不需要举人老爷监护。”任天楠想要挣脱,这让梁尚君有点急了。
“你是不是还想让我点倒你一次?”虽说是威胁,却竟然没有脸上的坏笑,威胁者跟着站起来,看着被威胁者已经透露出些许慌张的脸,迟疑了一下,语调终究还是软了下来,“行了……真不是跟你闹着玩儿的,我不是说了吗,那把剑,不是我偷来的那把剑……就是偷它的人……对你有企图。”
这话让任天楠格外迷惑起来,不管是话的内容,还是梁尚君那百年不遇的迟疑口吻。
“对我有企图……那,是想杀了我,还是怎样?”
“怎么会是想杀了你……她是……她是想……”
“怎样啊?”
“我说不出口。”好像终究被逼急了,梁尚君拂袖而起,然后转身就往外走,“你去问后院儿李老头儿他儿子吧,问了就知道了。哎,问完了你可回来啊!”
格外强调了最后半句话之后,梁尚君消失在门口,任天楠看着洞开的屋门,疑惑加了个更字。
但他好在不是坐等事态发生的被动者,皱了皱眉,他干脆真的直接去了后院,见到了那个正在劈柴的男人。
“李二哥。”
“哎~!怎么着?任老弟有事儿?”闻声放下了斧子,很是爽朗的汉子回过头来。
“……我跟你打听个事儿。”
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任天楠还是问了,然后,当对方丝毫不带有不好意思的当即告诉他答案时,他只觉得,自己后脑勺都要冒出了青烟。
“哦,你说这个啊~!又来了?哈哈哈,任老弟,你好运气呀。实不相瞒,咱府上,每隔那么一两年就来一个女贼,都是同一个人,大概从……六年前吧,就闹了第一回,当时就是我,天天一觉醒过来床上就多一样东西,有时候是个金镯子,有时候是个银凤钗什么的,还有古玩字画儿呢,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觉得怪吓人的,就都交给老爷了。结果,几天之后,半夜就觉着有人压我的床,一睁眼吓这一大跳,是个大姑娘!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楚,但是眉眼儿特漂亮。我吓得一嗓子就喊出来了,结果那女贼不知道怎么就没影了。后来也没再出现,我听人说啊,这在江湖上叫倒采花,不是有淫贼偷偷钻人家姑娘小姐的绣房嘛,闹了半天也有大姑娘钻老爷们儿被窝的!嘿嘿……哎,你别看我现在胖了,那是老婆做饭手艺太好,没辙。当初我可也是一表人才的大小伙子。对了,你去问问做饭的周师傅,他手底下有个打下手的小孩儿也让这女贼‘送过礼’,后来那小孩儿害怕,就把这儿的工作辞了,这得是……大前年……秋天的事儿了吧……”
李二哥唠唠叨叨的话,任天楠没兴趣听了,他看了一眼手扶着斧子回味个没完的家伙腰间那一圈儿肥肉,道了声谢,便转身回了小跨院自己的房间。
进了屋,插上门,他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什么乱七八糟的,闹了半天是个女采花贼啊……
采花贼不可怕,就算她是有周期性的过来梁府骚扰,每次还都换人,也不可怕,即便是女贼盯上了他任天楠,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
为什么梁尚君的表情里,还有一些更深,更复杂的东西呢?
那不是恐慌,那应该说是……难以启齿吧。家里出了个定期光顾的女贼,令人难以启齿?至于吗?总觉得就梁尚君的性格来说,绝对不至于,那……
究竟又是什么让他尴尬个没完呢?
他确实想不通了。
想不通好说,唯有去梁尚君屋子里过夜是万万不能的,任天楠深信自己一旦真的把持不住去了,那大概就别想再以完璧之身出来,他一个大男人家家倒是没必要在意什么所谓贞与洁,只是……
不行,若让那流氓如此顺水推舟的就拿下,自己二十来年的矜持可就全灰飞烟灭了。而且……
他梁尚君……又真的是个能一诺千金的人吗?他像是那样的人吗?他说他是,可他的话又有几分真假呢?
所以,还是别多想了吧,真的,就安分于你的院工之职,莫要想入非非了吧。
一声长叹,任天楠站了起来,到了前院儿,从管家那儿请来了跟着厨子和厨娘出门去买菜的活儿,他总算暂时“逃”出了梁府。
一路上并非多么有趣,厨子厨娘谈笑风生呱呱呱笑得豪爽,他在后头帮着提东西两只手坠得发疼。但不管怎么说是出来透了透气,心情稍微舒坦了一些的任天楠在回到那个大宅院里之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了屋里哪儿也没去。
他在等天黑下来……
而后……当天真的黑下来之后……
却异乎寻常的只是一片安静了。
任天楠起先还拿了随身携带的一把短刀塞在枕头下面,手也一直攥着刀把。可一直到天光大亮,也没看见屋里有半个黑影,熬得眼睛生疼的任天楠听见后院儿鸡鸣时确实是火不打一处来了。
不过他的火气并未持续太久,因为就在他穿鞋准备下床时,却猛然看见了床边不远的窗台上,异常显眼的摆着个绝对不是他屋子里会有的物件——一只锦盒。
他毛了。疾步走过去抓在手里,打开看,光彩照人的紫缎子衬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温润滑腻一看就不是俗物的白玉如意。如意上还镶嵌着像是祖母绿一类的一块宝石,拿在手里简直都怕一个没留神让那美玉滑脱跌个粉碎。
心快速跳起来了,任天楠一下子扣上了锦盒,接着转身就往门外走。
他得告诉梁尚君这件事,虽说死也不会答应跟那贼人一被窝睡,但事儿终归还是要让他知道知道的,不然贼的家里闹了贼,这成何体统?
任天楠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一把拉开门闩,往外刚迈了一只脚时,一个身影就往里一倒,险些栽了进来。
那是梁尚君。
“哎哟我的小哥哎~~您说您倒是留点儿神呐,我正说靠你门上打个盹儿,你就把我的清梦给搅了。”
“你……你……你在我门前守了一夜?!”任天楠看着明显眼底发青的家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以为?我昨天前思后想觉着不对,还是觉得在这儿蹲守的好,怎么样,夜里有鬼压床没有啊?”
想着只有你才会让我鬼压床,任天楠摇了摇头。
“哦,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我是管用了。唉,其实你说你跟我一块儿睡多好,这可是谁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啊,原来那些让鬼压了床的家奴院工,我可是一个都没管。结果你还不领情,真是……”
举人老爷的唠唠叨叨,让任天楠给打断了,不是靠语言,而是因为任天楠拿着那锦盒,一直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
“你说的那个鬼送来的。”无奈的吁了口气,任天楠把锦盒交到梁尚君手里,紧跟着,就在举人老爷的惊讶也好,失败感也罢,都没来得及明显表现在脸上之前,从宅子大门的方向就传来了他颇为熟悉的一声叫喊。
“姓梁的!你给我出来!!”
声音刚落,又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响,再跟着出现的,便是满脸火气,眉头紧锁,一身白衣,两眼杀气的……杜安棠。
杜大少爷出现了。
杀气腾腾的出现了。
“梁先生,你真可以啊!做贼都做到我们家来了!下个月是我爹寿辰,我特意准备了一份寿礼,可搁在桌案上转脸就没了影儿!说吧,是不是你干的?这城里城外的贼都算上,能从我家里这么轻而易举就偷走东西的非你莫属了!赶紧给我拿出来,要不你后悔都找不着坟头去哭!”
一连串的讨伐,让两个都一夜没怎么合眼的人都有点耳鸣。
“不是……你等会儿。”梁尚君伸手示意杜安棠先收声,然后把任天楠刚交给他的锦盒递到了对方面前,“你先看看是不是这个吧。”
哪儿能不是呢?可不就是嘛。
杜少爷眯起眼睛来了,这是要爆发黑暗因子的前奏。
“你先别发作。”梁举人脸色发青示意对方先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同样没什么精神头的任天楠,他苦笑了一声,“要说这个可真不是我干的,我偷谁也犯不上偷你啊对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得了……还记得我家那个活活要人命的小阎王吧?她回来了……”
第五回
梁尚君曾经评价过杜安棠其人,他说过,不怕杜少爷叫,就怕杜少爷笑。这位了不起的少东家大呼小叫怒发冲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嘴角一挑,眼睛一眯,这就是要坏事儿了,不是准备好了骂人,就是算计好了害人。
再要不……就是心花怒放的,要讽刺人了。
“哟~能让你这个斯文败类谈虎色变的,原来还有一个梁小妹呢,我都差点儿忘了,怎么着啊?这回是让人家偷了你原本打算入手的宝贝,还是又有哪个家奴院工惨遭调戏了?我看……”杜安棠侧了侧身子,看了一眼站在后头不说话的任天楠,“我看应该是后者吧~任先生,我猜……这受害者应该就是你了对么?”
任天楠仍旧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是梁尚君听不下去了,他拉着杜安棠往院门口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开了口。
“我的少爷哎,您就别给我添乱了成嘛?”
“我何时给你添乱了?”
“现在!我说您能不能别调戏他?”
“调戏?我这要是都叫调戏了,那你每次那都是在干什么?摧残幼童?”
“哪儿来的幼童啊……他比你还大一岁呢。”
“什么?我还以为他最多二十……”
“行了吧,人家属兔的,你属龙的,你都二十五了,他能二十嘛。”
“不会吧……我看他真是……”
“得了得了别看了我的少东家!”
“干嘛,只许你看啊。”
“对,只许我看。您该干嘛干嘛去,去找您家沈班头花前柳下你情我爱去,别管我梁某人的怀里是非。”
“……哎我说梁举人。”杜安棠那张俏脸上总算没了调笑的成分,他整了整衣襟,然后试探一般的看着难得混乱起来的梁尚君,“你该不会是……当真了吧?啊?”
“什么当真了。”
“以前见过你调戏别人,可没见你如此这般护着谁,莫非这鹰隼也有扔下荤腥一门儿心思吃素的时候?”
“……鹰隼是你那桃花一点痣的沈大班头,我只是檐下藏着的一只蝙蝠。行了我的杜君安棠先生,您快走吧。”
“催我走?怕你家小院工醋海生波?你这个浪荡惯了的人紧张严肃起来还真是有几分可爱呢~我得对你刮目相看了~”杜安棠继续着邪恶的微笑,笑到肩膀直摇,他用一只手颇具暗示性的点指了几下满脸没辙表情的梁尚君,然后继续着那种笑,转身背着手,揣着失而复得的锦盒跟惊天动地的新发现,满足的走出了梁府。
于是,站在原地郁闷的人,就只剩了梁尚君一个。
回过头,任天楠正靠在门框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等着他给个解释。
“那个……我跟他……”
“谁管你们。”任天楠被那种诡异的,好像眼看着自己男人跟别人调情的氛围弄得很是不快,“刚才杜安棠说的‘梁小妹’,莫不就是‘送东西’给你的?”
“她是送东西给你啊,我的宝贝儿……”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梁尚君叹气,“事儿你也听别人跟你说了,事儿后头的真相你现在也猜个八九不离十了。实话告诉你得了,这个连我都逮不着的贼……就是我妹,我一奶同胞的亲妹妹。”
“……你们,这也算是家族买卖了吧。”一声苦笑,任天楠转身准备进屋,他实在受不了这么愚蠢的对话了。
“怎么能叫家族买卖?”梁尚君追了上来,“我是自学成才,她是有师傅有传授的,从根儿上可就不一样,再说……我跟她……也早就不能算是一家之人了。”
“……什么?”这话,让任天楠止住了脚步,他回过头看着显然是还有话没说出来的梁尚君。
“我妹从出生三日起,就过继给别人家了。”说到这儿,梁尚君脸上多了些隐约的感怀,“唉……真是‘言道伤怀莫伤怀,叫人怎生不伤怀,伤怀本为伤怀事,伤怀事过更伤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