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任天楠烦闷的看着左伤怀右伤怀的举人老爷,“那,到底是为了什么过继给旁人?”
“嗐,说来话长了。只皆因小妹出生不久,我娘就身染重病撒手人寰,爹听了算命道士的妖言惑众之词,说是小妹生来命硬,必须寄养在别人家熬到十二岁才可接回家中。”
“结果……就过继给别人了?”
“是啊,我原是不乐意的,可父命难违,只能任由他们把小妹给了隔县一户有过交情的庄姓人家。可后来庄家就一直没了音信,有人说是去了京城,有人说是做了买卖,举家迁到江南去了……”
“那,怎么六年多之前又……”
“说的就是呢,她头一回出现的时候还真是吓了我一跳,要说我梁举人的偷盗技术不敢堪称一绝可也差不太多,谁知她居然比我还技高一筹……”
“我是说,你如何知道她就是你的妹妹。”任天楠努力把话题引到正经地方上来。
“哦,当年过继给庄家的时候,在她身上挂了一个紫玉坠子,说是凭借此物他年相认,更何况……小妹右腕上一处朱红色的胎记,全都符合了,不是她还能是谁。”
“可又为何做了贼呢?”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梁尚君坐在桌边,倒是不见外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凉茶,喝了一口,又开口道,“许是个中有什么变故……”
“哦……”
任天楠没话可说了,梁尚君却来了精神,自顾自的低声唠叨起来。
“想起来,还是记忆犹新,那年我还不到十一,正在工读,就听见小妹啼哭不止,本想过去看看,谁知爹不让我看,说是怕冲撞了我自身的瑞气将来不能得中功名。结果……我倒是隔年就中了秀才,我爹却不多时就一病不起魂归那世去了,真是……我就记得他临死前反复喊我‘桐儿,桐儿,记得到了时日接你妹妹回来!’,这么一想……也都是十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啊……所谓‘沧桑本无奈,日月苦更迭’……”
任天楠起初只是任凭梁尚君嘀嘀咕咕念念叨叨的,他不愿意打断别人的话,尤其是这种难能一见没有了流氓味道的叙说,虽说他并不喜欢打探人家私事,可从梁尚君口中听到还真是有了几许伤怀成分地言辞,不知为何,就是让人不忍不去倾听……
然后,当他听到了后半段,却突然忍不住想喊停了。
“等会儿……”
“啊?”
“你说你爹叫你……‘桐儿’?”
“是啊,怎么了?”
“这是……”
“我的名儿啊。”梁尚君说得理所当然,他卷了卷袖口,露出腕子,接着在任天楠有些不敢多作试探的目光中拿食指尖沾了茶水,在桌子上工整之极写了个不大不小的“桐”字。
那个字,写得相当漂亮。
那应该说是任天楠第二次见到梁尚君的字了吧,之前那一次是在省城的茶馆儿里,二层楼上,他看着举人老爷伪造的“卖身契”满肚子火气时,并没有仔细留意到那字体有多么好看,可这次,在平和的,至少是相对平和了的环境下,看见梁尚君写的字,还真是觉得……漂亮非常。
他自己并非不会写,正是因为他识文断字,才有了判断别人字体优劣的能力,但是一想起自己只是读过几年私塾,字远比不上这个总是糟蹋古诗还自编新诗的家伙写得好看,一种难以言表的自卑感就让他还是别扭起来了。
“大男人家……取了个如此风骚的名字……”伸手抹掉了那个字,扭过脸去。
“哎?何出此言呐?”梁举人臭来劲了,名字被抹掉他并不生气,反而是任天楠那扭过去的泛红的侧脸让他充满了愉悦。
“从古至今皆是‘梧桐更兼细雨’,两者总也分不开,哪儿能不风骚?”
“哎呀~我说任老弟,你很有学问呐~”梁尚君像是见了宝一样浪荡的笑起来了,“你还晓得多少梧桐与细雨相兼的句子?快快说来让我听听。”
任天楠快发作了。
“没有了!我只读过几年私塾,能会写自家姓名,看得懂地契欠条不至于被江湖术士骗了钱财也就是了,哪儿来的那么多诗词。”
“嗳~此言差矣,能听出我梁某人名字当中别有一番风雅,还能一语中的的可没有几个,既然已经一语中的了,何不再多做做文章?想来你我兴许前世正是那伯牙与子期呢,不如顺水推舟来个知音会。我是‘愿作梧桐引凤鸟’的,只是不知任老弟可愿意‘飞至浓荫疏隙间’?”
这种调戏太流氓了……还说什么七天之内不说一句惹人不快的话?这刚两天不到他就开始破戒了!!
越琢磨那两句淫诗的内里含义越觉得确实是淫诗,任天楠干脆彻底回过身去懒得理他了。
“怎么啦?不愿意啦?哦也对,你名字里又没有个凤字,不过……倒是有个‘楠’。哎,那你不如来做我这棵梧桐树旁边一株楠木,你我二人交枝缠叶扶持依傍争相逐日而生,上承甘露,下饮清泉……”
任天楠实在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他蹭的一下子就站起来了。
“你……你说不会言语惹我不快,是何时的事?!”
说实在的,用这句话来做挡箭牌,真不是任天楠的本意,可在极短的时间内衡量了一番,却又发现只有这句话最为管用,想来他梁尚君虽说记吃不记打,倒也还勉强算个知错必改的人,于是,猛然发现自己又没控制住调戏了人家小院工的梁大官人,瞬间醒悟了。
“当我没说!”赶紧来了这么一句,他站起来,凑上前去拉住了任天楠的胳膊,“哎哎~算我没说啊,只当我是撒呓挣,看在我好歹跟你门前石狮子般的守了一夜的份儿上,就放我这一马吧,乖~”
“谁是你的……”那个“乖”字儿还没表达出来,忙着脸红中挣扎的任天楠却在回过头来的同时赫然看见了就在他窗外的一个黑影。
那黑影悬垂在窗框以上的位置,却并非听窗跟的人影子在窗户下方,这没根基的人影只能说明一件事……
外边的人正倒挂在檐下听着屋内动静!
看到任天楠脸色骤变,梁尚君的“下流”举动停止了,取而代之是更加的警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影子,然后只是一个转念的瞬息间,便又没了警觉的大半,取而代之是一种“终于来了”的无奈的解脱感。
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握紧了拉着任天楠的那只手,接着冲那影子开了口。
“佳人倩影飘渺处,贤妹,既来之,何不入内见拙兄一面?”
回应他的,是一个娇滴滴莺声灌耳,柔嫩嫩燕语入怀的声音,以及……一句格式极其工整,对仗格外规矩的“下联儿”。
“女眷移步踯躅行,大哥,求相会,还需再轻唤尚洁三声。”
梁尚君,皱着眉头,哭笑不得,连叫了三声那下联里所谓的……“尚洁”。
跟着,便是一个几乎听不到的落地声,房门开启处,亭亭玉立站着个俊俏绝伦的姑娘。
第六回
要说任天楠没见过漂亮女子,那是瞎说,他的审美还是很不错而且很倾向大众标准的,可眼前的梁举人的妹妹……他还真是从没见过如此美貌的姑娘。
俏丽的眉,明媚的眼,娇小的鼻子,甜美的嘴……不,这么说也许不合适,因为那嘴唇是否真的甜美他并不知道,可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和未施唇红却如此自然的粉红色泽……
举人老爷妒火中烧了。
“行了别看了!再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把任天楠拽到自己身后,然后对着小妹开了口,“我说丫头啊,这个不能给你,除了他,哪个家奴院工任凭你挑,或者我买一送一都成,只要把他给我留下。”
“哟~”姑娘微微一笑,那个“哟”的语气跟梁尚君一模一样,乃至眼神都有几分神似,“大哥,我先问问你,我昨天偷来的那个锦盒呢?”
“姑奶奶你就别明知故问了,刚才你是不是跟房顶上蹲着来着?人家失主找上门来你全看见了吧,我不能不给人家啊,多少年来的交情了。”梁尚君努力的摆事实讲道理,“还有,那县衙门后宅顺出来的宝剑也是你的杰作吧,咱能不能约法三章不对官家下手啊?”
“别闹了,平头百姓家里一间屋子半间炕,锅碗瓢盆我偷来又有何用?”大姑娘踱着步子,缓缓绕过梁尚君,走到任天楠跟前,“是吧?楠哥哥?”
任天楠背后一激灵。
梁尚君背后十激灵。
他都抖了。
“哎,不行啊,真不行,你换一个,换一个。”
“众里寻他千百度……”梁小姐像是巡视觊觎已久的领土一般,反复打量着已经有些发毛的任天楠,“我要的便是这个,你待怎样?看这位哥哥应当与我年龄相当吧?二十出头?小女子今年一十八岁,虽不说多么青春年少,可配上哥哥你……应该也算是郎才女貌吧?”
梁尚君都快炸了。
“我二十六了,小姐。”这次抢先说话的,是任天楠,他表情足够平和,虽说脸颊些许绯红很是明显,但语调还是稳定的,“承蒙梁小姐抬爱,我愧不敢当,还请您换个人垂青于他,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暂无成亲之心。”
这些话说的那么坦然,那么自然,而且出乎意料。
在场的其他两个人都愣了片刻,接着,梁小姐就忍不住大笑出声。
她笑了半天,直到眼泪都快忍不住了才慢慢停下来,接着,他一把拉住了任天楠的衣襟,凑过去把两人的距离缩到严重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
“我起先还真是玩笑来着,可没想到楠哥哥你如此当真,惹得我不当真都不行了~佛门并无亲情意,便向人间觅红尘。反正我也是带发修行的,只要楠哥哥你不嫌弃我这双没裹过的脚,我愿意跟你先赴巫山,后结连理,你意下如何啊?”
“不如和!”这话,是梁尚君说的,他想要去拉开妹妹,却被小丫头灵巧的躲开了,他又想去拉任天楠,却又被小丫头挡在了当间儿。终于快要受不了的梁老爷,此刻是准备对不起任天楠了……他狠了狠心,找了个空当一把拉过了红着脸的小哥,然后,一个紧紧的怀抱就裹了上来,“小妹,不是哥不让着你,殊不知你这楠哥哥早就跟我‘先赴巫山’过了,我们俩正准备结连理呢,不怕你笑话,若不是因为他是个男儿身,我们兴许现在孩子都满地跑了,所你说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梁尚君这做法足够幼稚,真的足够幼稚……任天楠听得耳朵都发烫的同时,想要挣脱那个怀抱,却怎么也做不到。梁尚君不知道钳住了他的哪条筋脉,让他根本无力挣脱,结果到最后他都只能软绵绵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肩头,呼吸缭绕在他耳根。
“……你总是这般阻拦我!!”梁小姐显然是怒火中烧了,她抬起纤纤玉指,指着自己大哥的鼻尖发了威,“从我第一回过来找你,你就阻拦我!不让我偷东西,也不让我偷男人!我叫你一声大哥,可你何时尽过做哥哥的心力?!就算爹狠心把我送与了旁人,我终究还是梁家的血脉吧!你这般不给自己亲妹妹一条明光大道走,难道偏要见我挤进了小胡同才觉着心里头舒坦吗?!”
“不是,小妹……”
“不听!不听解释!”大小姐的怒火在梁尚君试图解释的时候翻了倍,她几步走到门口,然后回过头来大声下了战书,“今儿晚上,你若是抓得到我,我就放手,否则……技不如我就休想对我指手画脚,任天楠我是抢定了!!”
扔下这句话,梁小姐一个纵身,好像狸猫一般的就攀着门框窜上了屋檐。
屋顶上传来明显就是气呼呼的,咚咚咚的脚步声,脚步声顺着房脊远去了,梁尚君一松手,任天楠总算从他的束缚中挣脱了出来。
然后,他扭回身,都没说一个字,就只是走到墙根的箱子跟前,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你……你不会要走吧?!啊?”梁尚君追过去。
“不走又待如何?我可不想闹得你家兄妹不和。”说这话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有种控制不住的小小的伤感。
“别走别走,我妹那丫头人并不坏,她就是小姐脾气大,想要的就非得到手不可,你别理她就好了。”
“可梁小姐已经给你下了檄文了不是吗?”
“啊?哦……你说让我去捉她啊,这你放心,我做得到,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抓住这小毛丫头,要不,你若真是让她摸了亲了,我还真是可能大义灭亲。”
“……所以说……”任天楠不可思议的看着说话格外坦然的梁举人,看着看着自己都觉得心里一股怪异的滋味,“我还是走吧。”
“你、你走……何时回来啊?”
“……等你家风波过了。”
“……”梁尚君只沉默了半口茶的工夫,然后,他一下子就牢牢攥住了任天楠的手腕,皱着眉,靠近那张总是像个少年一样的脸,盯着那双清澈的眼,他语调认真到让人惶恐起来,“我会好好教训一下尚洁,让她收了手死了心,这你尽管踏踏实实的。但若说放你离开我身边……那势比登天还难!”
这话,说出来是不容易的。至少在任天楠看来,就是打死他,他也说不出这样的话。可是梁尚君说出来了,这应该算是虔诚的告白,还是赤裸裸的宣誓?
他不知道,但他确实是因为这句话就红透了脸的。
“你,你究竟……”他结巴了。
“究竟什么。”
“究竟……为何如此偏执?”
“你管这个叫偏执?”
“难道不是?”
“怎么说呢~”似乎挺认真的思考了片刻,梁尚君摇了摇头,“私以为,不是,这和偏执无关,皆因是情字当关,我一介凡夫俗子,怎生抢得过命运捉弄?得,我知道你又想说我臭拽了对吧,我是文人骚客本性难改,可话里话外却字字真切句句动情啊~小哥莫急,倘若遇了危急,你便能看出我是否一片真心为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