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马骏这个名字本身在于雷看来就过于流俗和愚蠢。为什么姓马的总要跟一个骏呢?孬马癞马就不是马吗?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姓马的跟这个名吗?要不是中国人不兴用父辈的名字来给儿孙命名,否则估计有一半以上的马家人会叫马骏!还有一半人估计会叫什么驹的。
但无论如何,"现代派"和工委领导的"效率"一样,用来唬人是极好的。
"明天中午十二点半(顿),拿本子(顿),到艺三(顿),找我(长音)。"马骏说。
本子?艺三?于雷有些摸不着头脑。
"本子!你的本子!台本!何婕没有给你吗?!去找她拿!艺三就是艺园三楼!你要赶快对学校熟悉起来,不然以后我们怎么用你呢?"马骏很不耐烦地说道,似乎还有千头万绪的工作等待他领导"工委"和"七人评议会"去做。
放屁!谁要你"用"我。于雷心想,但嘴上还是挂着微笑,走了出去。出了门以后于雷回头张望了一下,见马骏坐下来,拿起本王朔小品精选看了起来。
呸!于雷暗暗啐了一口。马骏仿佛注意到了门后的他,他左边的嘴角微微扬起(使他的脸更加古怪得厉害),缓缓地眨了眨眼,冲于雷点了两下头。
于雷快吐了。
从校团委的小白楼走了出来,于雷决定去一趟图书馆,找两本书看看。
刚走了两步,于雷就发现天已经下起雨来了。他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可由于不熟悉路线,还是绕了点远才到了图书馆。这时雨已经很大了,于雷的身上淋了不少。好在里面还有一件T恤,于雷把衬衫脱下来拿在手里,径直往里面走。
"同学。"一个沙哑的、让人厌恶的年轻男声叫住了他。
于雷回头一看,是保安。
"学生证。"保安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不是两瓣嘴唇一张一合的话,于雷会很怀疑声音的来源。
"啊,我是新生,学生证还没办下来呢。哦,我学号报给你行吗?""多少?"保安说话的风格很象马骏。陈可说得好,少言寡语是掩饰无知的最佳途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只懂扮酷的演员决不可能是好演员。
"*******"于雷流畅地报上自己的学号。
"不行。""那你为什么要我报!"于雷感觉怒火中烧。
"我没说可以,谁跟你说可以的!"保安非常有底气,显然,这种小毛头一次对付十个都不在话下。
"教务!""教务什么时候说的,你拿证明来看看。"保安很冷静,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牌子,上面写着:出示证件。
于雷感觉气得头昏脑涨,外头的雨下得淅沥哗啦,但保安却是铁了心要和他过不去。
这个时候里面一个穿蓝大褂的老年馆员溜溜哒哒地走了出来,跟保安说:"让他进去吧。外头雨这么大。"于雷很感激地看着他。
"下次别忘了带学生证,新生要拿录取通知书。"于雷差点没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他谢过了馆员,摆出胜利者的姿态从保安身边走了过去,心想京大的图书馆员就是不一样,那毕竟是毛主席干过的活!
就在于雷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时,保安开口道:"进去吧!"这三个字就象晴天霹雳,打在于雷胜利的草原上。进去!还吧?什么叫进去吧?!"进去"和"吧"结合在一起就是一种命令,是一种权威,意思就是,我不让你进去你就别想进去!我让你进去你才能进去!刚才我不让你进去你不就是没进去吗?现在你进去了也不是我拦不住你,只是我现在改主意了,是我说"进去吧",你才能进去的。
于雷恨不得转身给保安狠狠地来一巴掌,但毕竟没有什么过硬的由头,只得忍气吞声地进去了。
校园巡礼的时候师兄们就介绍过,社科和文学馆都在二楼。于雷便从最近的一个楼梯上去了。京大的图书馆号称藏书冠绝全亚洲的高校,到底是不是没人考证过,但书目的齐全到是肯定的。
于雷穿过自习区进了社科文学馆。馆中的气氛很静谧,因为其他年级都没有开学的关系,馆里空空的,只有一两个人在静静地翻书。也正因为这样,于雷一眼就穿过层层的书架看到了他。他坐在G区心理学哲学架的旁边,轻松地靠在椅背上,一只手的手肘搭着另一把椅子,一只手拿着书,似乎正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脸上似乎浮现着笑意。
那张脸是于雷永远也忘不了的。欧阳曾经屡次要求于雷描述一下他的长相,都被拒绝了,因为于雷也不知道要怎么描述。无论于雷从哪个角度,从多么模糊的地方看到这张脸,都会清楚地认得他,感觉是那么熟悉;可一旦他从眼前离去,于雷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他的眼睛鼻子嘴凑到一块,形成一个完整的影象。于雷总是说,他是一个超越了人类想象的人。
于雷找了一本关于萨特生平的书,坐到了他的身边。
3、陈可
陈可也是在同一年成为京大的一员。
陈可的飞机是九点钟到的首都机场。他一个人走出候机门,穿着一件白色的圆领衫,领口一排四个扣子只系上了最下面的一个,下半身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裤,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跑步鞋。这身装扮和那天于雷见到他的时候一样。陈可把黑色的双肩包挂在左肩上,右手拖着红色的旅行箱,箱子上拼着"ELLE".一个稍有洞察力的人就会发现,这是从一个相当富裕的家庭里走出来的孩子。
一个穿着红色紧身连衣裙的女孩转过头来向陈可告别,这套衣服他在ESPIRIT见到过,当时就觉得很好看,落在这个女孩的身上也很合身。女孩在飞机上原本是与陈可隔着一条走道坐着,后来看陈可旁边的位子没人,就借口说晕机想坐到靠窗的座位上。
陈可心想这又不是坐公交车,往窗户旁边坐有什么用。不过还是非常绅士地把座位让给了女孩。女孩坐在窗户边上一点都不象晕机的样子,不过倒是不停地发出类似于呕吐的声音,"哇~好美哦!""哇~好棒哦!""哇~你看呀!""哇~云!""哇~太阳!""哇~哇~哇~"陈可很想把座椅后面的垃圾袋拿起来套在她头上。
平心而论,陈可觉得这个女孩还是很漂亮的,长长的黑发让他想起来他的女朋友,但那段感情最终的结果很糟糕,周围的朋友都指责他伤害了她,让他觉得很难过。
飞机降落了以后女孩和他交换了电话,但陈可给的电话显然是假的。他其实那个时候根本就没有电话,买手机是在半年以后的事情,宿舍的电话也不知道,可他总觉得如果他说自己没有电话,即使这是实话也会深深地伤害女孩的自尊,于是就把京大招办的电话留给了女孩。女孩还非要把自己戴的一个饰物送给他,在陈可用最严厉的态度拒绝了以后,女孩依然悻悻地塞给他一个中国结,还说了些"也不枉我们有缘"之类的话。
说实在的,陈可很难理解这种行为的意义。他想起来,他的女朋友在发现他把以前她写的情书全给扔了的时候大哭了一场。陈可一再地解释说,定情信物和情书的意义是言情剧强加给我们的,我们没必要变成某种戏剧桥段的奴隶。但女友就象被拧了发条一样,依然不停地在一边抽搐,让陈可觉得很烦。
陈可和他的女友在一起的时候是开心的。女友的要求他很少做不到,因为每次为她完成了一件什么事他都会觉得很快乐,他喜欢被别人信赖和依靠的感觉。但经常困扰他的是,他永远不知道下一秒钟她是否会生气,为什么生气,要生气多久。反正最后永远要回到那句话:"不管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原谅我好吗?"但终于有一天,陈可站在沉默的女友身后这么说:"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从来也没知道过。我不希望自己再犯错,也不希望你因为我的错受伤,所以我们分手吧。"那个女生"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接着拔腿跑走了。那以后,所有当时嫉妒她嫉妒得发狂的女生以及嫉妒他嫉妒得发狂的男生都成了她最忠实的朋友,一起来批判和讨伐陈可,说他是冷血动物,没有一个做男人的承担,还说那些便宜话来支走她,其实,哼,谁都知道他是看上了别人。
陈可没有和任何人争论过这件事,争吵不在于他的行为模式之中。可他心里和一个争吵的人一样委屈,难过。只有他自己和多年后出现的于雷相信,他当时说的每一个字,都反映出它们字面上的含义,反映出他真正的想法。他不想自己犯错,也不想别人受伤。
陈可坐出租车从机场去京大,一路上司机不断地打听他的情况,你准备学什么呀?家在哪儿啊?中学是什么学校啊?今年多大啦?家里情况不错吧?就好象已经准备要把女儿嫁给他了一样。
陈可的家在青岛,生于斯长于斯。每年夏天,他都会在海里泡得黑黑的,可还没等冬天到来,就又白得象原来一样。这大概是遗传他的母亲。陈可的父亲是退伍军人,和他的母亲是在当兵的时候认识的。后来,陈可的父亲自己做起了生意,这几年已经做的很象样了。这个家庭在旁人眼中是幸福得无以复加的,做家长的能赚钱、有地位,当家的不但漂亮而且贤惠,生了个儿子又象玉人儿一样,又英俊又聪明。但我却记得陈可曾经这么跟于雷说:"我爸是一个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的人,没人拦得住他。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妈可以拦得住,但她不敢拦。我记得小的时候有几次被他差点打死,你看,额头上的这个疤就是当时留下的。我妈就在一边看着,捂着脸哭,直到我爸走出房间才敢过来搂着我,替我治伤。我那个时候想,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打我妈,如果让我知道他敢动手的话我一定会杀了他。后来他老了,他想用钱来弥补以前亏欠我和我妈的东西,想买回以前的感情。但是感情是买不回来的,我用他的钱,但我不会再叫他爸。"于雷楞楞地听着,一句话都说不出。
陈可的车到了京大南门的时候前面已经停着好几辆出租,他下车拿出了自己的行李,径往光华管理学院的大旗走了过去。陈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为他觉得当什么东西多到可以用群、束、堆等等来描述的时候就不再成其为个体了,就算偶尔因为某些原因少了两个,也不会有人察觉到。让自己消失在"人"这个庞大的概念当中,让陈可和其他下作无耻的人一样被统称为"人"的这个想法让他无法接受。
凭什么把我和其他任何一个人相提并论呢?陈可愤愤地想,就拿我前面的这个男孩说吧,他比我高,我比他矮,他是短发,我是中发,他穿衬衫,我穿T恤,更重要的是,没人知道他是傻子还是白痴,当然了,我并不是说以我为标准,呵呵。为什么把我和他说成是人们呢?
人们这个词是很蠢的。《耶酥,人们仰望喜悦》,这还是巴赫的作品!人们这个词立刻就把无数个心情不同性格不同的个体描绘成一群傻不拉几的吃草的蠢羊。要知道,即使是仰望喜悦,每个人也有不同的心情。巴赫,下次你仰望喜悦的时候应该说:"耶酥,我仰望喜悦,我认为其他人也是这样。"当陈可还在傻想的时候前面的男孩已经停下脚步,若不是陈可反应及时便已经一头撞上去了。以后人屁股上也要装个灯,刹车的时候好给别人提个醒,这在人口问题严重的中国是非常重要的。陈可为自己突然的奇思妙想感到很高兴。
巧了。那个男孩停下的地方正是光华管理学院的铺位,难道他是我的同学吗?这个想法让陈可有些紧张,却引起了他对前面这个人的兴趣。阳光从男孩短短的头发上面泻下,让人觉得很舒服。陈可看见了男孩的侧脸,很好看,要准确地形容,应该用handsome这个词,因为在英语里它还有健美、阳刚的意思。男孩敞着蓝白相间的格子衬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的T恤,下面连着一条黑色的七分裤,收紧的裤口让陈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男孩的小腿,汗毛并不是很重,只是细细的一层,男孩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黑绳子,并没有挂什么饰物。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装饰让陈可觉得很喜欢,他几乎已经作好准备要和他认识了。
可就在这时,男孩突然开口了,他说:"主席好。"陈可狂喷了一口口水。
他虽然很帅,但是很愚蠢。陈可心想。
原来男孩是在和隔壁法学院的主席说话,天哪,那人是个最好的马屁精也难以恭维其长相的黑矮胖子。陈可马上别过脸不去看他和男孩,投奔自己的阵营去了。那个男孩原来不是自己的同学,这个事实让陈可意识到刚才自己拼命打量人家的行为有多无礼,陈可有点脸红了。
陈可从光华管理学院的师姐手里接过入学材料,这时又听见了那个男孩的声音:"呵呵,这种桌子捐给条件好一点的希望小学都嫌烂。"陈可悄悄看了看法学院的那张桌子,笑出了声。
"啊?"师姐惊讶地看着他。
"什么?"陈可忙问。
"我说你家是哪里的?"师姐的脸上恢复了笑意。
"青岛,去玩别忘了找我。"陈可很有礼貌地说。
当陈可再往法学院那边看的时候,男孩已经不在了,只剩下法学院主席的肥脸在阳光底下闪着油光,让人生厌。
陈可于是便也提上行李,办卡领钥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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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名湖畔的爱与罚(第一部)
4、陈可
陈可收拾完房间的时候屋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他便拿起抹布把其他几个哥们的床也都擦了擦。正擦到门边上的下铺的时候,有人开门进来了,门撞在陈可的屁股上,力气很大,陈可叫了一声一下栽在床沿上。
进来的哥们慌了手脚,赶紧把他扶起来,连声道:"不要紧吧?实在对不起啊。"没脑子的家伙,陈可心想。
"没脑……不是,没关系,呵呵,小意思,胡打海摔惯了。我叫陈可,你呢?""张树,张飞的张,树木的木,哦……是树。""撞着脑袋的是我还是你啊?"陈可笑着说。
"呵呵,我这脑袋不用撞也就是这个样。抱歉啊,待会我请你吃晚饭吧。"陈可也没再推辞。陈可帮着张树把东西归置归置,然后就坐着一边聊一边等其他的两个哥们。一直等到金乌西坠,饿得陈可两眼直冒金星,那两个人也没有出现。
"不等了,"张树说,"想吃什么?别说麦当劳肯德基啊,我都不好意思请你。""想得美,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全聚德东来顺什么的。""哈哈,别介,第一顿就要把我吃穷啊,来日方长嘛!"张树很亲热地把手搭在陈可的肩上。
陈可觉得有点别扭,他一向对身体接触持非常谨慎的态度。他和以前的女朋友拍拖了一年才牵上手,到分手了也没亲过嘴,更别说摸胸摸屁股的了。但陈可并不想做出任何可能使刚刚建立的友情受到破坏的事情,他把张树让出门去,很巧妙地转身把门带上,不露痕迹地摆脱了身体的束缚。
刚关上门,张树的手又搭了上来。
陈可只好认命,但一路都在寻摸着怎么能把他的手从肩上给甩下去。张树勾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可进了一家餐厅,说:"我看这个食堂的楼上好象可以点菜,就这吧。"上楼的时候张树终于把手放了下来。陈可高兴地吐了一口气。
甫一上楼,陈可就看见了迎面坐着的一个男孩,就是上午在南门一进来看见的那个法学院的新生。男孩和其他两个男生、一个中年男子坐在一桌,似乎正谈什么谈得高兴,眉飞色舞的,男孩的笑容让陈可觉得他很孩子气。那两个人可能也是他的室友吧,那个男人大概是其中某个人的父亲,或者叔叔什么的。
陈可一路歪着脑袋看那个男孩,"认识?"张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