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感觉有点眼熟。"陈可赶紧搪塞道。
张树问陈可是喝啤酒还是喝饮料,陈可说就啤酒吧。其实他最喜欢喝可乐,而且一点都不觉得啤酒苦苦的有什么好喝,但毕竟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幼稚,还是硬着头皮选了啤酒。陈可在和同龄人相处的时候好象总觉得自己小别人一茬,至少别人都在给他这种感觉——比如摸摸他的头,说:"真可爱",或者"呵呵,这有什么不理解的,还是象个小孩。"这种台词听得太多,让陈可不得不主动作出一些姿态,好让大家把他当成一个成熟的、可以交流的对象。这说起来也很滑稽,因为在陈可心里,反倒是其他同龄人无法在他的高度上和他交流,而不是相反。
啤酒端上来了。张树帮陈可倒上。陈可一边看着猫尿似的啤酒杯壁下流,一边想着这种酒精饮料的奇妙。尽管大家都知道喝多了它会吐得很难受,也知道会长出减都减不掉的大肚子,可所有的人都还是一个劲儿地喝,灌别人也灌自己。对于还没有醉过的陈可来说,实在不理解这种行为的乐趣在什么地方。
陈可拿起酒杯和张树碰了一下,可眼睛余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到那个男孩身上。
男孩正背对他坐着。他们那桌已经喝空了几瓶啤酒,那个中年男子似乎已经有些不受大脑控制,因为陈可看见他正用筷子屁股猛夹水煮鱼里的豆芽菜。满身酒气的大叔是对陈可美学体系的侵犯,他由衷地希望豆芽菜溅起的油不要飞到男孩漂亮的衬衫上。
陈可觉得男孩一定很能喝。他模模糊糊地觉着男孩是一个很爽朗的人,爱哭爱笑,闲来就呼朋唤友买酒喝。陈可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憧憬他的生活。
"恩?"张树的声音打断了陈可的胡思乱想。每当听见这种声音陈可就马上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我什么?"陈可装成没听清楚的样子问道,因为新朋友提的问题无非就是你家在哪儿或者你平时干什么之类的。
"你家是青岛的?"张树重复了一遍问题。
"是啊。去过吗?""没有,但一直想去来着。""好啊,下次我带你去玩,住我们家就行,就挨着海边。"热情地邀请。这是回答别人对自己家乡赞美的不二法门。
"我家那块就没什么好玩的,我们平时要想玩了也只就能打打篮球。"张树是石家庄人。
可悲的人。陈可心想,嘴上却说道:"也没人整天到处玩啊。你也喜欢打篮球?改天一块去吧。"陈可一米七八,不算高,但是标准身材。虽然外表看起来比较纤细,但身上却是很结实的。陈可喜欢各种运动,因为比赛的时候他用不着去费劲琢磨别人的意思,只要拍个手就全明白了;也不用担心别人对自己有什么不满,因为他各项球类运动的水平都很高,一般的人很难对他的技术提出什么非难。
张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接着话茬说道:"想不想去加入个什么社团?什么篮协足协羽协的,我在京大BBS上都看到了,好多啊。"陈可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他并不真得想要加入什么组织。所谓的组织在陈可看来就是一群被规制在一个系统当中的人,每天想着法子撺掇大家干这个干那个,费劲心机和每个人打成一片,制造友情至上的假象,然后又费劲心机不让其他人超过自己。陈可觉得真正享受组织生活快乐的只有无知的胜利者,他们的力量让他们站在金字塔的顶端,而他们的无知让他们以为所有人都崇拜自己,并且甘愿匍匐在自己身边。
"怎么样?要是你想参加什么的话咱俩就一块去。"陈可对于过于热情的朋友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只好说:"还是看看吧,也没有一定的,不是说光华的学业很紧吗?"张树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
天哪,我刚才用学习来糊弄别人,这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谎言了。陈可暗暗地难受。
不得已的撒谎让陈可觉得头皮发麻满脸发热,他情不自禁地又往男孩的方向看过去。桌子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堆碗碟和六七瓶喝空了的燕京啤酒。陈可有点失望,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啤酒。
回到寝室的时候,两个同屋的哥们终于出现了。两个人很热情地上来打招呼,但说真的,陈可并没有心情去记他们的名字。打了一阵哈哈以后,陈可觉得浑身不舒服,便借口说有个老朋友来看他,躲出去了。
天已经凉快了下来。白天的躁热渐渐散尽,初秋的夜轻轻地安抚着陈可。
每当恬静和温暖充斥着陈可的心灵的时候,他总是想起外婆。陈可的外婆是三年前去世的,他在病床前头守了三天,除了被医生赶出去的时间以外。可这三天是值得的,外婆终于睁开眼睛,满含着无限的笑意,久久地,久久地看着他,然后永远地去了另外一个世界。陈可知道外婆一定会看看他再走。
从陈可出生的那一天开始,外婆就一直住在他们家。老太太一手把陈可带大,教他识字,给他讲故事,喂他吃饭,扶着他走路。后来,陈可长大了,把绝大多数的时间给了学校,而外婆却把绝大多数时间给了病床。小的时候,老外婆就是陈可全部的世界,小陈可也是外婆全部的寄托。大了以后,尽管陈可只是给了她多余的时间,多余的爱,多余的关怀,而她,却仍然给了他自己绝对的全部。
陈可迎着晚风走着,翻过一座小丘,穿过未名湖畔空无一人的小径,他感觉好象重新投入了外婆的怀里,那样温暖,那样宽厚,只有在那里,陈可才能找到绝对的安全和平静。
陈可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看着天上的星星。
外婆,你会为我而骄傲吧。你看见我在哪里了吗?
5、陈可和于雷的相逢
第一天,第二天很快地过去了。在第二天的晚上,陈可领到了图书证,并且被告之出入图书馆的时候必须出示该证,否则铁面无私的保安一定会把你缠得死去活来。
图书证给了陈可一个解脱,宿舍里三个哥们给他带来的热情几乎要让他窒息。除了上厕所,每一件事大家都要集体行动。去吃早饭要在一起,上街熟悉本地环境要在一起,回来吃午饭要在一起,甚至午睡都要一起躺下一起醒来!
Leavemealone!!陈可很想大喊,但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他很清楚世人对友情的看法——他没有选择,因为自从进入这个宿舍之时起,他就被预设为其他三个人的朋友。
清晨不到七点,陈可就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地下了地,悄悄地跟睡在下铺的张树做了一个鬼脸。哈哈,叫你一整天都找不着我。
刷完牙,洗完脸,倒了一点BIOTHERM在脸上胡乱地抹了抹。陈可从整理箱里翻出昨天刚洗好的衣服,就是他刚来的那天穿的那身,迅速地套在身上,穿上鞋,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他不希望任何人问他:"上哪去?"更不希望听到:"等一会,我也去。"从寝室里走出来,关上门,陈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到了一楼,陈可扔了三块硬币到自动售货机里,换来了一瓶冰冰凉凉的可口可乐。他拉开拉环,听见二氧化碳在罐中愉快而雀跃的声音。我和你们一样,陈可高高兴兴地想到。推开41楼的大门,外面只有树迎着早晨的风,油亮亮的叶子回应着阳光的问候。
七点过十分的时候,陈可匆匆塞进了一个包子,走进了安静的图书馆大厅。厅里没有开灯,黑洞洞的。要不是门口穿制服的保安,陈可还真有些不敢进来,他爬上二楼,随意地在空无一人的自习区里走来走去。这里平时应该是人满为患的吧。陈可从一张张大得出奇的桌子身旁经过,一边暗暗地想。在自习区的末端立着两排储物柜,因为阅览区里面不允许带包进去。陈可打开了一个储物柜,好奇地往里面张望了一下,这里面曾经放过什么呢?也许是某个少女的秘密?也许是某个少年浸透了臭汗的运动背心?呵呵,谁知道呢。
这时候陈可发现一个馆员正从阅览区的玻璃门里面看着他,他连忙不好意思地关上橱门,走进了阅览区,朝馆员阿姨笑了笑,阿姨也冲他一乐,目送他消失在B区的尽头。
陈可走到G区的书架前,挑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在旁边无数个空座位上找了一个,坐下翻了起来。
曾经在看《世界通史》的时候,陈可对其作者之于中国哲学的轻忽和无知甚是不以为然。毕竟是外国人写的东西,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冯友兰自序的第一句话就很有意思:"……譬犹画图,小景之中,形神自足。"这虽是讲书的结构,却也恰言中了中国文化的全部精髓之所在。国画中虽也有几十米的著名画卷,譬如《清明上河图》,但其历史价值往往超过了艺术价值;若论国画中真正的经典,有一幅是象《最后的晚餐》一般,一群人坦胸露乳地挤在一块吃饭的么?再说诗词文学,长达几篇的倒也有,譬如《天问》,可正如胡适所言,其文学价值几乎为零;中国诗词真正的经典也总是寥寥数语,不尽之意,尤在言外。中国文化的美和西方文化精心构造的美不同,它是一种自我实现的美,在这种美的实现过程中,没有所谓的欣赏者,从作者到观者每个人都参与了美的实现过程。所谓小景之中,形神自足的意境即是在此。这种意境是长于技术的西方人无法体会的——意境这个词就是一个少有的专业领域的国产品,因为用任何西方语言都无法正确地评价一首诗,一幅画,或者一篇短短的文章所体现的价值。那么,又怎么能指望一个西方人对中国文化形而上的部分作出正确的评价呢?
在陈可把书翻了一半的时候,图书馆的静谧突然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陈可抬起头,楞楞地看着四处张望的来者。他耳边突然响起了几天前那个晕机的女孩说过的话,"也不枉我们有缘。"尽管来人从头到脚换了身衣服,但陈可仍然十分确定他就是三天内已经见过三次,并且每一次都引起他极大注意的陌生男孩。陈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要是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同他打招呼,现在自己可能就已经在想着怎么把他的手从肩上给弄下去了吧。男孩眼看就要转过头来,陈可不愿意就这么和他对视,便低下了头,装着毫无发觉的样子接着看书。
就在这一刻,于雷第一次发现了陈可,穿着白色的圆领衫,乌黑的直发轻轻地拂着额头。若是他再把头低下去一些,怕就是要遮住那双清澈的眸子,把自己从他的世界中隔开。老实说,就在那火石电光般的一瞬间,于雷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无数个念头。有的是他抱着他,有的是他躺在他怀里,有的是他们在东外滩的德国啤酒屋里吃饭,有的是他们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一起在图书馆里看书?于雷马上意识到,这个暧昧的景象是立即就可以实现的。于是他找了一本关于萨特生平的书,坐到了他的身边。
在于雷傻看着陈可的那个时候,陈可正在想,在这样一个有无数个空座的图书馆里,一个人坐到另一个陌生人的旁边应该是一件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但同时他又想着,今天我们一定会互相认识,所谓事不过三嘛。可是,如果他基于礼貌而不能坐到我身边,而我也更不可能坐到他身边,我们又怎么可能相识呢?因此,我就只能等着下一次的偶遇?等着京大五万居民全都来减小我们相见的几率?
正在他烦恼的时候,于雷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陈可很高兴。
陈可把自己架在另一把椅子上的手放下来,因为他觉得这种姿势会让男孩觉得自己过于桀骜。他把两只胳膊叠在桌子上,改成俯瞰的姿势欣赏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陈可依然保持着一般的阅读速度,一页页地把书翻过去,可上面写的"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也顾不着去想了,心里只是盘算着男孩什么时候来跟他说话,他又该怎么答复。
而这时的于雷却正在平静的假象中经历着煎熬。于雷是一个身体先于大脑行动的人。当他一屁股坐在陈可旁边的时候,才发现G区里除了他俩连半个人影都没有,这不是明摆着把自己的一腔色心给供出来了吗?
于雷看见身旁的男孩把手从椅子上放下来,身体也不象原先那样仰着了,而是俯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书。一定是我让人家觉得拘谨了,于雷颓丧地想。他感觉自己喉咙发紧,平时无往不利的机灵诡辩、一套一套的战略战术此时都飞到了九霄云外。让他觉得更加颓丧的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今天会有这样一番遭遇,谁能够想象他身旁坐着的人竟是和虚伪的校团委干部、狡诈的图书馆保安在一个世界当中的人呢!于雷觉得自己一身从小白楼和大门口沾染而来的俗气。要是这个命运的遇见非要在今天发生,至少也得给我一个焚香沐浴的时间吧!
于雷就这么干干地坐着。
有一次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开口说话,可话音刚到嗓子眼就变成了咝咝的声音,好象被痰给堵着似的。于雷恨不得从图书馆的窗户跳下去,或者至少也要从他进入G区的那一刻重新提取进度,好让他面带着从容的微笑,和眼前的天人相遇相识相知相恋。
时间就这么一刻钟、一刻钟的过去,于雷往旁边瞥了一眼,见男孩的书几乎已经要翻完。他只感觉手上的汗一层盖着一层,心脏扑通扑通地猛跳,甚至……甚至有种排泄的欲望。于雷对自己绝望了。
这时,男孩放下书,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于雷看见倒盖在桌子上的书,《中国哲学简史》。哲学……这两个于雷从来没去深究过的字眼更让他感到赧颜。于雷想起了贾宝玉谒见北静王的情景。对方是那么个从容不迫,冰肌玉骨的贵族,而自己只是个活在红尘中的"污浊的男儿"罢了,他甚至没有一块宝玉来吸引对方的注意——他是没有宝玉的贾宝玉。这个可悲的称谓让于雷十七年来第一次有了自怨自艾的感觉。
然而,忽然间,于雷有了一种灵魂激荡的感觉,只觉得一股热气在腰间来回激荡。
只是BB机。
这个黄色的小小的传呼机是杨叔给他的,他把号码留在了寝室门上的通讯录里。
"林先生:速回寝室,我们都在等你。"啊!年级主任说过今天要走访宿舍,但不是晚上么……没办法了,男孩看样子是去了洗手间,已经没有结交他的可能了!可于雷一旦想到这将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面之缘,就心痛得发慌。
但我也不能跟着他到厕所去呀!于雷的脑海中浮现出男孩一边紧紧捂着那里,一边回头吃惊地瞪着自己的情景……那话儿居然有些兴奋起来了……于雷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最终,他还是决定从小记事本上撕下一张纸,把传呼机和宿舍电话的号码写在上面,并且大大地署上了于雷两个字。他把纸条工工整整地摆在自己的桌子上,然后急忙小跑着回宿舍去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陈可早就饿得有些发慌,可身边的男孩就是不吭气,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扭来扭去,好象是被尿憋着似的。陈可有些恼火,起身往洗手间走去。没辙,早上喝下去的那瓶可乐也是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的。
陈可很快解决了问题,把短裤重新扎紧——虽然现在已经不会有人象小学生一样跑来拉你裤子了,但必要的防范措施还是要的。他走到洗手台前面,扳开龙头冲了冲手。对面的大镜子里也有一个年轻男孩做着一样的事情。陈可对着他扮了个鬼脸,用湿湿的手往头发上抹了抹,冲着镜子一看,觉得里面的那个男孩水灵灵的,煞是可爱。这时陈可突然想到坐在他旁边的男孩。他要是看到我头发湿漉漉的样子会不会觉得很脏?而且……而且好象还有一些放荡的意思在里面。陈可可不想第一次正式见面就给人家一些错误的暗示。
他看见洗手台旁边有个烘手机,就把脑袋伸过去吹了吹。好在头上也就是几滴水珠,没一会儿就干了。陈可又照了照镜子,把衬衫的扣子又扣上去一颗,梳理了一下刘海,就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