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不尊重你了?"陈可的话经常被人曲解成各种带有攻击性的意义。
"他对我很好啊,这些都是他给我的呢。"陈可举了举手里的餐盒。经过张韩的一番解释,事情就说得通了--先生的办公室在这里,所以才能经常来听他弹钢琴;先生的地位很高,所以才吃得起上等寿司,喝得起明前的碧螺春。
张韩虽然没好意思把话说得太露骨,但她显然是希望能通过这次机会和先生多接近一些,于是闪闪烁烁地向陈可打听他平常都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不知道啊,有的时候来有的时候不来,这不过是第二次而已。"陈可说。
张韩觉得自己再说就让人觉得俗了,便住了嘴,取出小提琴练了起来。
第一次合练还是比较顺利的,张韩的演奏技巧相当突出,即使陈可的节奏偶尔有些脱节,她也能巧妙地加以掩饰,就大众的欣赏水平来说是听不出什么区别的。
节目在二审中也顺利地通过了。徐颖不停地在一边说当初自己力排众议把陈可留下来的主张是多么地具有先见之明,马骏也很满意,背着手踱者着方步,嘴里念念有词:"这曲子真是脍炙人口啊。"第三周的时候,文艺汇演的所有节目都要走台,但因为钢琴不是那么好搬的,所以陈可和张韩也就用不着去多费这个事了--其实他们的表演也简单:上台,演奏,谢幕,下台,仅此而已。
第三周的周五周六是文艺汇演合排的日子,所有的主持人、演员和工作人员都在百周年纪念讲堂的舞台上走上蹿下。在这极其忙乱的当口,马骏还是挺有一套的,他拿着脚本四处发号施令,倒也把现场打理得井井有条。
陈可到场的时候于雷和张韩都亲热地跑来跟他打招呼。但除了陈可之外谁都能看出来,只要张韩在和陈可说话,于雷就在一旁沉默地呆着;但只要张韩一闭嘴,他就马上拉着陈可这儿、那儿的乱转。
是吃醋么?那是肯定的。但这时的于雷心里却塌实多了:张韩是抢不走陈可的!
因为陈可答应和他外出旅行了。
22、于雷
于雷的日子过得很忙碌。
在京大这样的学校里,作为一个大一的新生,不管他天性再怎么洒脱,也很难把学业完全置诸脑后,于雷还是尽可能地保证每天除了各种活动之外能留出两个小时看书的时间。
新生文艺汇演的草稿在星期二晚上全部完成了。也不知道"谢霆锋"是求了哪方神佛,刘梦雨居然撒手不管台词的事了,全权交给其他三个人去商量,因此也就省下了不少看稿子、"改"稿子的时间。
于雷把手写稿拿到三角地的一家复印社,让他们把稿子打出来,费用记在文体部的帐上。
一般的学生对三角地的这家复印社是没有什么好印象的--机子慢得要命,服务态度又极差,他们哪里知道这家店门庭若市的奥秘!这个占据了黄金地段的复印社是团委的一个女老师开的,所有团委和学生会的文件都拿到这里来打印复印,费用统一记在帐上,最后从团委拨就是了--换而言之,这个女老师是找了一个很好的途径,把自己抽屉里的钱取出来,装进自己的兜里。于雷在复印社和团委见过她好几回,要形容她只能用"极其恶毒"这四个字。她身上集中了周扒皮,黄世仁,以及胡长清赖昌星之流的一切优秀品质,是新时代劳动妇女的反面典型。
周三,于雷把稿子交给了马骏。
马骏毕竟也是在"文艺口主持了几年工作"的人,台词之类的东西对他来说是不在话下。他粗粗地翻了一下,拿起笔飕飕地画了几个圈,让于雷拿去改。
于雷知道这种人的德行,哪怕是完美的东西,他不给你找几个碴出来好象就显得他没本事一样。于雷简单地换了两个词,有几个地方甚至都没有动过--反正他也不记得自己画过几个圈,又去复印室打了一遍,便重新交了回去。
马骏摆出一副领导脸(他自己觉得,其实和驴子差不了多少),反复地审视了一下,说道:"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吗?你们还是锻炼太少,等你们混到我这个份上,就能一次写出这么好的稿子了。"
你这个份上?那我岂不是越混越回去了吗?于雷偷笑。
好不容易把这边的事弄完了,又到了开部长例会的时间。这次因为不是全体会议,所以只有部长去了。晚上臧玉给于雷打电话,说新部员面试的时间定下来了,地点都安排在校会办公室,周六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是体育部的时间,全部报名表有一百六十张,准备从里面选出三十个人组成新一届的体育部。
于雷觉得他只是大一的新生,去面试别人不太好。但臧玉却说要是面试的时候他不在以后会更加服不了众,还是去为好,只要别太摆架子就行。
搁下电话,于雷有些飘飘然。面试者对于被面试者而言是一种无上的权威,于雷曾经参加过无数面试,他深刻地知道这种面对面试者的感受。但是,自己来面试别人?这还是第一次。
不知为什么,于雷突然很担心陈可会知道这件事。如果他知道了......会拉开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吗?因为在于雷眼里,陈可是一个倾心于晨钟暮鼓、青灯黄卷的人,他绝不会爱上一个专务于世俗的凡人的,更不会喜欢自己现在的这种为了能面试别人而兴奋的心情。
想到这儿,于雷的心情有些沉重了。他好几次拿起电话想推掉这门差使,甚至都不想继续在学生会做下去,但他从小就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只要别人信赖他,他就会尽一切努力不使别人失望--这是他一直以来作为一个军人儿子的自觉。
好在陈可的一封留言让于雷打起了精神。
周四晚上六点半,于雷刚吃完饭,正和体育部的几个干部在办公室商量面试的细节,并且一一打电话通知报名者面试的时间地点。
就在这时,于雷的寻呼机振了起来。他取下一看:陈先生:我先去农园吃饭,待会儿到人文馆看书。
于雷觉得心跳猛得加速,他胡诌了个理由把工作托付给臧玉和其他两个副部,便撒腿飞奔向农园。从校会办公室到农园大概也就是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于雷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腿都直发软。
农园是全校最大的餐厅,上下两层可以同时容纳一千多人用餐。尽管于雷两只眼睛都在520以上,可满屋的人还是看得他眼花缭乱。他先在一楼转了一圈,没有陈可的影子;于是又上了二层,连饭厅带厕所的地毯式搜索依然以失败而告终。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当于雷垂头丧气地回到一楼时,却看见陈可摇摇摆摆地进来了。
于雷忽然明白了摇摇摆摆这个词的妙处。在《红楼梦》里,曹雪芹就用这个词描写过林黛玉,于雷当时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么形容那样一个国色天香的奇女子。摇摇摆摆难道不是形容胖女人的词么?
现在他明白了,摇摇摆摆这四个字是最是恰到好处地勾画出了那种天然去雕饰的可爱的美,就象他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他走得那么自在和悠闲,每一步都任性而为,不受任何人眼光的拘束,那份稚气和雅趣,使他跳脱出了这个庸俗化了的世界,蒸腾在理想的半空中。
于雷再次感到寸步难行,喉咙发紧。这时他脑海中浮现了董存瑞炸碉堡,黄继光堵枪眼,邱少云焚烈火等等英雄人物的光辉形象。
我和你们的差距有多远啊!你们面对凶残的敌人尚且勇往直前,可我只是看到了个小男孩就彻底地交枪投降了。于雷感到一阵悲哀。
似乎是见贤思齐的思想鼓舞了他,于雷挺起了胸膛,朝陈可走去。
陈可的余光瞥见了他,微笑着朝他招手:"你也还没吃饭呢?"
"没......没有。"于雷撒了个小谎。
"那就一块吃吧,刚才在宿舍没见到你,还以为你已经去吃饭了呢。"
"我在学生会......哦......在学生会帮着他们......"于雷突然想起了他昨天的担心,但这时话已出口,该怎么办?!
陈可依然微笑着看着他,于雷害怕看到它淡去。
他咽了口唾沫,决定还是把事实和盘托出。
我要对他诚实,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得到谅解!于雷心想。
于是,一边吃饭的时候,他便一边把如何在桌球房巧遇陈言,她们如何热情地邀请自己加入学生会,自己又如何盛情难却成了校会一员的情况告诉了陈可。而陈可的反应却很出乎他的意外。
"太好了,以后有什么好玩的比赛可别忘了叫上我。"陈可依然微笑着。
真正想说"太好了"的是于雷,他见陈可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讨厌他的迹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感动。这个情形就象是在小学里,小男孩的数学成绩开了红灯,正等着老师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可老师不但没有骂他,还温柔地鼓励了他,于是他便热泪盈眶,永远地记住了老师的好--这种反预期效应在三国时代曾经屡次为各方枭雄熟练运用。
"你怎么今天就吃这么点?"陈可很奇怪地看着于雷碗里剩下的米饭。
"我已经吃过了,就是为了陪陪你。"于雷正在感动的当口,一心只想着对陈可诚实,对他好,哪怕为他付出所有!
但陈可却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默默地扒饭,于雷分明在他白里透红的脸上看到了尴尬!
天那!我在做什么!于雷的神经质再度控制了他的全部思想,他觉得刚才的这一番表白已经猛烈到足以毁灭一段友情的地步。他刚刚平静的心海在转瞬间又掀起了狂澜,无情地拍打着他脆弱的胸腔,要把他打倒!撕碎!彻底地毁灭!
于雷的天空下起了雷阵雨,而陈可的世界却依然遍布阳光。
"走吧,咱们先散散步再去上自习吧。"陈可的脸上依然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按照上述的"反预期"理论,陈可这一句话的冲击力不亚于冷战期间美苏核力量的加总,在于雷心灵的荒漠上升起了情感的蘑菇云。于雷感到自己的眼泪充盈了狭小的空间,正欲决堤而出。他撒谎说自己的睫毛倒插进去了,伸手去揉眼睛,泪水就这么不争气地流下来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陈可放下手里的盘子,凑到于雷的身旁,"别揉,我帮你吹吹。"
于雷不知所措地放下手,睁开了眼睛。因为离得太近,他已经看不清陈可的脸了,只感到一股甜甜的风吹进了心灵的窗户。
"没看到什么,估计是已经掉了,"陈可笑着说,"你看看你,至于流眼泪流成这样么。"
于雷接过了陈可递来的餐巾纸,把脸上的泪擦了。他注意到四周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这边,反射出不同的眼神,而陈可依然笑笑地看着他。于雷的心底涌上来了一股无比的骄傲和巨大的勇气,他想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陈可--如果他同意的话。
于雷收拾掉了托盘,跟着陈可走出了农园。直到他们走下了台阶,里面还有人直直地盯着他们两个,于雷恶狠狠地转过头去,给所有不识趣的人一个冷酷的眼神。
陈可和于雷从理教前面的路穿了过去,径直走向了博雅塔下的未名湖。
九月的天,才刚过七点就全暗了下来。晚风吹过路灯暖暖的光圈,温柔地扫在少年的脸上。于雷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他已经习惯了人们围在他身边,他一直觉得所谓享受孤独无非是失败者的托词,但现在,他是这么渴望就这样无言地走下去。只要他在身边,就胜过纷纷扰扰的千言万语,多么平静的幸福......
陈可也没有说话。只有裤子和书包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一下一下,"嚓","嚓","嚓",很好听。于雷不愿意再去琢磨陈可不说话的心思和用意--今天已经够他受的了。
"还想再走么?"陈可在一个小小的路口问,从这里可以斜插到一教后面的正路上,离图书馆也就不远了。
"想。"于雷不想看书,只想牵着陈可的手在夜色里走,走,走,走到东方发白,走到雄鸡破晓,走到他们都在疲倦中睡去,为止。
"让我看看你的手。"于雷温柔地说。
陈可把手伸给他。
于雷用左手抓着他的手腕,把手指放在自己的右手手心。
"果然是弹钢琴的人,你的手指真漂亮。"
"漂亮什么呀,你看我的小拇指。"
于雷往他的小拇指看去,果然似乎和一般人不太一样。
"从小练琴的人就是这样,按钢琴键要用很大的力气,久而久之小拇指就变形了,有点往外飘。"陈可并没有把手抽回来的意思,只是淡淡地说着话。
于雷把自己的手与陈可的手合在一起,比了比,自己的短了好一截。他的手真的漂亮极了,就和他的人一样,于雷真想和他十指交错地牵在一起,但他不敢,只能放手。
就这么走啊走。绕着湖走。绕着湖心岛走。一圈一圈,就象时针绕着钟盘。他会觉得厌倦么?于雷隐隐地担心。
陈可开口了:"我们坐一会儿好吗?打了一下午篮球,有点腿软。"
他打篮球么?和谁?于雷迫切地想知道。他心里有股柠檬的味道,酸酸涩涩的,但在他人品起来却是那样清香透鼻,那正是一个男孩子第一次爱上一个人的味道。
"下次一起去打吧,虽然没你打得好。"于雷一边在长椅上坐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提议。
"你又在狡猾了,老狐狸。"陈可笑着在于雷的耳朵上揪了一下,"你又没见过我打篮球。"
"没人打得比你好,小松鼠。"于雷说着把手搭到了陈可肩上。
"我才不跟你吵呢,你们学法律的个个都是人精,捞个尸首都那么多废话。"陈可笑着说,他对肩上的手依然没有反应。为什么他对于雷这么宽容呢?这决不仅仅是为了珍惜一段友情,就象他对张树做的那样。
"你和张韩的琴练得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有的时候她太认真,每次都拖着我练好久,我都不好意思说想先走......我也不想拖累人家......"
那个婊子!于雷对这种伎俩看得一清二楚。陈可!你千万要顶住啊!
"演出完就是十一了吧,想去什么地方玩吗?"于雷问。
"想啊,我一定要出去玩!"
"去哪儿玩呢?"
"晚上。"
"晚上?"
"晚上。"
"就象现在一样的晚上?"
"就象现在一样的晚上。"
"我糊涂了。"
"我要去一个即使白天也象晚上一样的地方。"
"山里么?森林?"
"啊!好主意。我就随便找个山洞往里一钻,好好地体验体验什么叫'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
"那我也要跟你一块去,负责给你拾拾柴火。"
"哈哈,好啊,我们就去当一个星期山顶洞人。"
"我是说真的!我也要跟你一块去晚上玩。"
"好啊。"
"我是说真的!!十一的时候,我想和你一块出去玩!!"
"好啊!你耳朵有问题啊。"
于雷呆住了。这真是出乎他想象能力的飞跃式发展!谁能想象,他在两个小时前还为自己陪他吃饭的事感到尴尬,现在居然答应了要和自己出去旅行??!!
"哪里有晚上呢?"陈可傻乎乎地看着于雷问。
"西南吧,咱们去西南玩,四川,或者云南,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老狐狸要回家了,呵呵,那个地方也产狐狸么?"
"什么叫'产\'狐狸,你以为我们都是从树上长出来的么?还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反正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啦!"陈可撇过头去不看于雷,可忍不到一会儿就又回过头来问他:"那里有有什么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