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买卖旺盛,相国寺也称为"破赃所",陈列的百品繁杂,如草席、屏风、帏帐、洗漱用品、骑马配件、弓剑、新鲜水果、腊肉等等。
寺院的东门外大街有各式店铺,南北面为妓馆、酒肆,另有绣巷,是尼姑们专门刺绣手工艺品的地方。
段玉对相国寺之地并不陌生,带着傻妹妹来到绣巷求助于师姑,随便编派借口说是来京城寻亲,路途遇上盗匪才落难。
出家人本存善念,倒也不吝帮忙。
几名尼姑同情这一对看似乞丐模样的兄妹,她们好心地拿出一些食物、衣裳供给,纷纷围拢住傻女孩,且帮忙换下傻女孩脏污的裤子。
经由师姑告知基本常识,傻女终于明白原来身体会流血、肚子会疼不是生病的关系。
处理妥当,傻女从一群师姑之中探出头来喊:"哥哥。"
段玉就靠在墙边等待,身心俱疲,他累得几欲倒下。
伸手将傻妹妹拉来身边,左顾右盼,整条绣巷人潮走动,男男女女衣着光鲜亮丽,显得他更加狼狈与难堪。
此地不再是偏僻之所,不似破庙鲜少人烟,躲不开人们纷纷投射而来的讶然目光;其中有鄙夷、嫌恶、同情......
他自卑地将头垂得更低,披散的乱发掩藏着半毁的容貌,揪着傻妹妹闪入巷内之中的另一道死巷,尼姑们已经离开,段玉扶着墙面一瘸一拐地走至角落。
死巷内阴暗潮湿,顶上有延伸而出的屋檐建筑,成为一小处遮风避雪的屏障。
段玉整个人颓然地沿墙滑落,将随身的包袱搁在身旁,且拉傻妹妹一同坐下陪伴。
包袱内尚留着师姑适才给的素肉包子,他关怀道:"你还饿不饿?"
傻女摇摇头,"我不饿了。哥哥都没吃东西。"
她偏着头,瞠大了眼猛瞧陌生的四周,"外面有好多人。"一份好奇心驱逐了体内的瞌睡虫,直勾勾地盯着巷外,人们穿得好漂亮,衣服有小花、有戴帽子还有会摇晃的东西。
不像哥哥没有绑头发,她有绑头发,但是没有在头上放小花。
段玉将头枕在她的肩头,闭上眼睫昏昏欲睡,由于饥饿过度,不在乎自己会不会饿死、不在乎营养不良的身子更显削瘦。
现在究竟是什么鬼样子,他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那么就忘却......试着遗忘自己身处在哪儿,思绪飘去哪儿......
"叩!"
一锭银两落地,段玉渐渐清醒--
勉强撑开眼,映入的影像模糊,那轮廓似曾见过......
蹲在女孩儿身前的男人拾起地上的银两,放在女孩儿的手中。
"这给你。"
傻女眨着大眼,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人会给她东西。"要给我玩吗?"她低头瞧"石头",摸起来滑滑的。
"只有一个。"她希望有两个。
"再给你一个。"樊禛祥掏出身上所剩的银两,施舍给乞丐。"去找个地方住下,北面街道有食肆。"他见女孩儿身旁之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看不见其长相,人也似熟睡中,遂没多问些什么。
站起身来,樊禛祥的目光瞥向巷外,兀自叹了一口气。
认出来人,段玉倒抽了好几口气,浑身的血液一瞬冻结--
魁梧的身影近在咫尺,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发颤的手欲抓住男人的衣袍,前倾的身体却扑了个空。
仅差寸厘就触及,男人已迈开步伐,段玉拾起地上的伞,不及细想立刻追上前--
脚一拐,当下跌得一身狼狈,身旁响起傻妹妹惊呼:"哥哥!"
傻女丢开银两,赶忙上前扶起哥哥,伸手拍拍他的衣襟,她叫:"你的衣服湿掉了。"
段玉爬起身来站在原地,手一松,任一把油纸伞落地,同时敲醒了所有理智--
已经没有漂亮的容貌,甚至残缺,怎配......
不敢再追上前,瘸偻的丑态不想让人看见。低垂着头,视线落在他施舍的银两,半毁的容颜已是泪湿满腮......
"是我活该,活该......"
吞下哽咽,眼睁睁地凝望魁梧的背影消失在巷外人群里,梗在喉头的话差点脱口而出--
别走......
紧咬着唇,强迫自己回头。
拖着沉重的步伐,躲回阴暗的角落,将脸埋进屈起的双膝,紧揪着发疼的胸口,多么奢望一切能够重头来过......
傻女蹲在哥哥身旁,晃着他的肩头,好生担忧地唤道:"哥哥、哥哥......"
段玉抬起脸庞,失焦的眼眸望着巷外,掠过一道模糊的身影,那穿着却不是同一人。
赫然,他发出沙哑的叫喊:"慢着!"
傻女登时吓了好一大跳,一脸呆傻地看哥哥爬起来,又喊:"等等,把银两还给我--"
眼尖而捡到银两的小伙子二话不说拔腿钻入巷外人群,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啊,我的石头。"傻女这时才意会过来,石头没有了。
段玉踉跄了数步,脑中呈现一片空白,男人施舍的银两被人捡走,他茫然地站在巷内,良久,弯身拾起男人遗落的伞,黯然地垂下眼,像捧着宝贝似地紧紧不放。
耳畔传来傻妹妹的哭声,以及呼喊:"我的石头不见了......被人拿走了。"
巷外热闹吵杂,谁会注意别人少了什么,"别哭,以后还是有人会给你石头,听我的话,别哭......"
安慰的话语渐渐消失,哽咽着,他紧抱着伞,任天空飘落的雪覆在身上,不知今夜将落脚何处,"好冷......"
段玉浑身隐隐发颤,体内逐渐产生高温,欲合上眼的刹那,倏地又睁开,努力维持残存的意识,穿针引线在一块碎布上绣几个字。
傻妹妹就枕在腿上睡得沉,将所有的衣物覆在她身上保暖,此情此景宛如当年的娘对待自己,母子俩被陆家人赶出来后落魄街头。
娘用身体换来他的三餐温饱,而他则用一张卖身契换来娘去世后的安息之地。然,未来呢......
他茫然,除了一身伤痕累累,苟延残喘,还有什么可换?
摇了摇头,段玉思忖自己多么可悲,究竟还活着干什么!
抛不下她,也无寻死的勇气,就这么顺其自然饿死在街头也好,"呵......"他露出一抹苦笑,至少在饿死前做了一件善事。
尚有几分把握,老实的男人会收留傻妹妹。趁着天色未暗,段玉把握时间绣好字体,咬断手中多余的线,指尖划过碎布上的线条,留下了愿望,他却不敢奢望一番心愿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要的不是一份同情,不是带给对方困扰,今非昔比,他尚有自知之明不配拥有男人的好。
紧握着布,他闭上眼靠着墙面任意识陷入昏沉,巷外的人潮渐散,直至深夜,绣巷内只剩下他们兄妹俩互相依偎。
※※※
翌日。
傻女清醒后,乖巧地把身上衣物统统盖在哥哥身上,她不吵也不闹地把玩手指,或是将伞打开又收起,待玩了好一阵子,感到腻了,才发觉哥哥一直睡觉,都不说话。
"哥哥,跟我说话。"试着摇醒哥哥,隐约察觉有些不寻常,心下一慌,她摇晃得更用力些,不断喊:"哥哥、哥哥,快醒来和我说话。"
"别吵......"段玉闷声咕哝,意识渐渐回笼,央求道:"再让我睡一会儿。"他紧揪着衣裳,颓然地枕在傻女的腿上,浑身抖瑟不已,发高烧。
"喔。"傻女立刻安静下来,一脸呆愣地等待哥哥清醒,"我肚子饿了。"她饥肠辘辘,也感到身体不太舒服。
闻言,段玉勉强撑开眼,意识到现实的问题,督促着他必须将她安顿。
伸手拨开垂乱的发,光线刺眼,他勉强坐起身来,动手收拾包袱。
尔后,他牵着傻妹妹一同离开绣巷内。
傻女一双骨碌碌的大眼四下张望,好奇放眼所及皆是新鲜的事物,小嘴不断嚷嚷:"哥哥,那是什么?"
"是蜜饯。"段玉拉着她离开摊贩前,以免她伸手乱拿东西。
"喔。"傻女被他拖着走,频频回头,又问:"蜜饯可以吃吗?"
"可以。"段玉每走一步,皆靠意志力来支撑发着高烧的身体朝目的地前进,手紧握的力道渐松,他立刻吩咐傻妹妹,"别乱跑,也不可以随便拿别人的东西,要用银两买。"
"哦,这样啊。"傻女的目光定在看似很好吃的东西,她问:"哥哥有没有银两?"
"没有。"
"我好饿......"她可怜兮兮地说。
"我带你去吃东西,你要乖。"段玉沿路不断哄她,说了好几遍的话语隐含对她的不舍。
"哦,哥哥要带我去吃东西,住大房子吗?也会有人给我石头玩,哥哥要我好听话吗?"
傻女眨巴着眼,等哥哥点头,她开心地露出一抹笑容。
甜美的表情在他的眼底绽放一丝暖意,彷佛在体内注入一股力量,再度握紧她的小手,撑着伞,带她至锦纤布庄外的对面大街--
遥望着布庄的店门已开,段玉霎时有恍如隔世之感。
不确定老实的男人是否在布庄内,瞧见当初赶他出门的沈四送客人出店外,段玉别开视线,面对傻妹妹,掏出碎布且叮咛道:"把这个拿着,走到对面之后,不论谁叫你走都不可以走开。一定要等到给你石头的人出现,懂吗?"
"喔,这样就有大房子住,有东西吃,我会听哥哥的话。"傻女保证似地点头,随即交代:"哥哥要回来哦,我会等你。"傻女很开心,哥哥说要去拿蜜饯回来给她吃。
哥哥对她好好。傻女笑咪咪地,不疑有他,全然的相信与依赖。
傻妹妹实在好拐,段玉的身躯一晃,顺势靠在她的肩头喘气。好舍不得离开她,但因骨子里的傲气与外表的自卑作祟,强压下心中渴望,宁可落魄在外,也不愿回到布庄令人厌。
"哥哥的身体好烫。"
"嗯,我没事。"
段玉挺直身躯,对她露出一抹笑,催促道:"快去对面。"提高手中伞,视线落在对街,此刻看见老实的男人踏出门外--
乍然,心都扭绞成一团,他不断克制想上前的渴念,紧咬着唇,噎掉喉咙欲发出的呼喊,须臾,他别开愈渐模糊且灼热的视线,扬手推了傻妹妹一把。
"快去!"
傻女也看见昨天给她石头的人,她立刻跑向对面,没注意街道上疾驶而来一辆马车--
段玉惊觉已来不及,当下奋不顾身地冲上前推开傻妹妹,随即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他被急转向仍闪避不及的马车撞上,"碰!"地,整个人被震出好几呎外。
马车夫回头瞧撞伤了人,知事态不妙,"驾!"了一声,立刻逃离现场。
喝!樊禛祥正好目睹一桩意外发生,一把油纸伞落在脚旁,当下认出似自己遗落的伞,而那哭叫着爬去伤员身边的女孩儿在昨日见过。
眼看肇事的马车夫撞了人之后急驶而逃,樊禛祥回身朝布庄内一吼,"沈四,快去请大夫来!"
沈四跑出布庄外,惊觉出了意外,"啊,我马上去。"他拔腿就跑。
樊禛祥立刻上前探视伤员,一把拉开猛摇伤员的女孩儿,入眼的伤员令樊禛祥一瞬倒抽了好几口气,伤员的左臂渗出不少血迹。
"别碰我......"段玉气若游丝地喊,失焦的眼瞳映入模糊的黑影,傻妹妹不断在哭,他想出声安慰,蠕动的唇却发不出声音。
须臾,他丧失了意识,昏迷在雪地里。
傻女受到巨大的惊吓,眼看周遭逐渐围拢一些人群,她慌然无助地又哭又叫:"哥哥流血了......怎么办......怎么办......"
"别动他,你哥哥可能骨折。"樊禛祥轻声安抚她的情绪。
"欸,原来是乞丐。"
"驾驶马车的人逃了。这年头,人命不值钱。"
"也不知是谁这般缺德,撞伤了人,也不下马车来看有没有将人给撞死。"
"这两乞丐真倒霉,现在不知该找谁赔偿。"
附近的商家、路人纷纷前来瞧热闹,你一言、我一句地尽说些风凉话,也没见谁肯伸出援手。
樊禛祥小心翼翼地检视伤员,除了左臂的撕裂伤汩汩渗出血,其余尚不知伤到哪?
他立刻撕下一截袖口,为伤员包扎止血。尔后,正当他要将伤员抱起之际,赫然发现伤员的左脸颊隐约有烧伤的疤,心一凛,探手拨开那垂散的发丝,入眼的烧伤痕迹沿着颈部没入衣领内,樊禛祥顿时吃惊--
"不可能......不会的,不会的......"他低喃着,不断说服自己--人儿并没有妹妹,不可能会是他!
老天爷不会待他这般残忍,人儿没死,却在他眼前发生意外......
几欲丧失勇气去确认,樊禛祥扳过伤员的脸庞,勾开散乱的发丝,露出右耳垂的一颗朱砂红痣和朝思暮想的容颜确定了伤员的身分,他登时提气一吼--
"让开!"
周遭的人均吓了好一大跳,纷纷后退数步,不知樊爷紧张个什么劲儿,那脸色真难看。
樊禛祥刻不容缓地抱起人儿奔回布庄内,傻女也跟着跑,留下一群凑热闹的人纳闷不已--
那乞丐和樊爷是啥关系?
12
时间彷佛回到了当初,他受伤、他守着。
牵肠挂肚与漫无止尽的等待,"大夫,他伤得如何?"樊禛祥再度开口问出不下几十遍的话。
年约五旬的大夫为伤员检查、上药、包扎后,才肯说:"他的肩膀骨折,手臂受到钝物划出一道血口,骨折与外伤恢复需调养十天半月以上,但是......"
"但是什么?"樊禛祥心下一急,语调也跟着升高,就怕大夫说些令人崩溃的恶耗。
大夫见樊爷一脸铁青,隐约察觉樊爷对受伤之人的关怀超乎平常。由那褪下的衣衫不难看出伤员贫困潦倒,且半身遍布焚伤,由伤口判断,并未受到妥善处理。大夫叹道:"樊爷,此人是您在两个月前,请我来医治的那位伤者?"
话问出口,大夫便感到后悔。两个月前,众所皆知樊爷办了一场丧事,他怎会如此胡涂认为是同一人,也许只是巧合。
樊禛祥知沈四在厅上,为防旧事重演,于是隐瞒,"并非同一人。"
此时他脸色更沉,警告道:"大夫尽管救人,此人若有三长两短,休怪我砸了大夫妙手回春的招牌。"
老大夫不禁讶然,樊爷的反应超乎一般。
怔了怔,他找回了舌头,道:"樊爷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救治伤员。不过伤员的左腿萎靡,小腿肌肉组织坏死,他的腿已经瘸了,非我能力令人恢复当初。
"且,他正发高烧,长期营养不良造成体质虚弱,若引发肺炎无疑是雪上加霜。"
闻言,樊禛祥的心都凉了半截,"大夫的意思是......"
"生死有命。阎王要人三更走,绝不留人到五更。"
樊禛祥噤口不语,人各有命,怎会不明白这道理。如果,他没受到陆家人逐出门,没让沈四赶出布庄,又怎会沦落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