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禛祥伸手撩开他的发,细凝他完好如初的侧颜虽显憔悴,在他眼底依旧美得令人屏息。
欣喜于他不再拒绝,平凡老实的脸孔露出一抹笑容,他递出汤匙,喂他喝粥。
"来,张口。"
安静地任男人喂食,一口接一口的尝尽了暖暖的滋味。
尔后,樊禛祥离开内室,待踅返而回,手中多了一件羽绒暖裘。他温柔且小心翼翼地包覆着失而复得的人儿,抱在怀,每走一步都备觉踏实。
段玉将脸埋在男人宽厚的胸膛,尚无心理准备对面他人的目光,心头搁着忧虑--没被戳破的谎言终究掩盖不了事实,他是纵火的杀人犯......
沈四在马车旁守候,为爷打开车门,瞧爷像捧珍宝似地对待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他实在无法接受爷已经疯到这么严重的程度。
关上车门,沈四频摇头叹息--
这一切都要怪他曾干出蠢事,害爷病得不轻,错把乞丐当失而复得的宝。他仰头望着天--
一脸懊丧。
※※※
再度回到宅院,段玉此番的心境和以往不同,懂得珍惜男人待他的好,悄悄收藏入心,表面上,仍继续用谎言来遮掩丑陋的过去。
养伤的这段期间,他几乎沉默不语就怕泄露了心事,也担心一不小心就戳破谎言。
被安置在男人的房内,生活起居由男人一手包办。似乎是被男人刻意地隐藏起来,除了真儿会来探视与陪伴,对于宅院的仆佣,则鲜少见着。
他惴惴不安,烦恼的事恐怕成真--卖油的傻子定是被烧死,所以男人尽量不让他的形踪曝光,是担心让人发现或认出他没死的事实。
只要他存在的一天,恐怕会带给男人麻烦。
然,他不想离开......
"你在发什么呆,准备好了吗?"
段玉抬起脸庞,怔忡了会儿,满怀愧疚无法说出口,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睫,道:"谢谢你收留我和真儿。"
男人早上出门,中午之前一定回来,从没让他饿过一餐、少吃一盅药,傍晚时分,男人更是准时回房,嘘寒问暖,备热水,驱走扛浴桶的家丁,小心翼翼的举止将他保护得完善。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这情况能瞒众人多久?
他不可能一辈子不踏出房外。
暗自决定,能瞒一天算一天,等到被他人认出身分,他会扛起杀人应负的责任,绝不拖累男人。
"等我的身体康复,你愿意让我帮你做事么?"
樊禛祥站在罗汉床边等他沐浴,却意想不到他有此要求。
感到左右为难,怎舍得让行动不便的他做些杂七杂八。若是不答应,又担心他就此离去。
两人目前的关系仅靠薄弱的谎言与假象维系,绝口不提过去,满足于现况,喜欢他的依赖,不厌其烦地照顾他,奢望他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
他想做的岂止是这些生活琐碎,得忍着没将他收抱入怀、没共枕一床,怕引起他的反感。
"等你的伤完全康复,我们再谈这些。"
"别当我一无是处。我的手断了,会痊愈。腿瘸了,但还能走。你若是瞧不起我,就别请大夫来为我诊治,别为我煎药、擦药,让我继续当个废人,我或许还可以说服自己无能为力还你什么!"
他坚决的眼神直勾勾望着,"我亏欠你太多,要用什么来还?你何必待我这般好,我不值得。"
樊禛祥反问:"何谓值得?"
见他不说话,他扪心自问:难道,喜欢着他,要去衡量他剩下多少价值么?
他的身上,依然存在着自己想要的无价之宝。樊禛祥让他明白,"我是心甘情愿,没要你还我什么。"
段玉闷不吭声地拆开左肩膀的布条,伤势已恢复七、八成,大夫吩咐可碰水,但须谨慎别做些大动作或是提举重物。
将长布条递给男人,他一瘸一拐地踱出屏风外,回头提醒:"别忘了我只是你好心之下所救的乞丐,你高兴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你错认我是谁,我就当谁。"
确定房门已上锁,他动作缓慢地脱衣,他已经能做的事就拒绝再让男人服侍、帮忙。
衣衫褪尽,他跨入浴桶内躲着,半身遍布烙痕,水面映出一张丑陋的模样。他的自欺欺人真是滑稽可笑,这副德性用谎言来遮,无疑是多此一举。
摊在男人眼里的模样就是这么丑陋,男人可以别开视线,可以佯装视而不见,他却无法忽视烙在身上的罪孽。
半毁的容颜瞬间埋入双掌之中,万分懊悔,却不再有挽回的余地。
樊禛祥悄然无息地踏出屏风外,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向前一步是恐怕令他受惊吓,杵在原地,两人的距离如此靠近,却又无法跨越一道谎言的藩篱。
怎忍心揭他的疮疤与难堪,随手将布条搁在屏风上,旋身至衣柜拿出衣裳,头也不回地说道:"段儿,你什么都不是,只是我抱回来的人而已。你想帮我做事,可以。就跟着我学做生意,只要你别在意别人的眼光如何看待,我不会继续将你藏在这房内。"
他闷声道:"好。"
男人不知他可以试着不在乎他人的目光,却无法不在乎一双温柔的眼神落在身上,令他多么内疚和自惭形秽......
13
日复一日,屋外的气候回温,转眼已至春暖花开的季节。
左肩的伤已经康复,段玉轻手轻脚地下床,拿起搁在盥洗架的脸盆,低着头,内心挣扎好半晌,始终没有勇气抬头看向镜面的自己。
须臾,他神色黯然的踱出房外。
樊禛祥只稍听见房内有一点动静便已醒来,他坐在床沿等待房门再度被开启。不一会,人儿端着一盆水进房。
他抬首,温柔的目光穿梭在一张半掩的面容,人儿刻意散发遮掩了"过去",显露在外的半毁容颜教人认不出原来。
段玉递给他温热的巾帕,无言地让他明了自己不再吃闲饭,不白受他的恩惠。
樊禛祥接过巾帕,不由自主地抬手触碰他的伤,见他瞠然退怯,宛如惊弓之鸟躲出房外--
"碰!"
段玉倚靠在门口喘气,缓缓地伸手抚着脸颊伤疤,渐渐垂下头,一瘸一拐地朝厨房走。
樊禛祥踱至门外,望着他的身影消失,不禁轻叹息--他究竟要装陌生到什么时候。
※※※
在宅院内,段玉默默地洗菜、添柴、打杂,一早就开始干活儿,待厨子每做好一道菜,他便端去厅堂,俨然成为下人一般,时而让人呼来喝去,宅院的仆佣至今尚未认出他的身分。
大伙儿习以为常这些日子的变化--
"爷带回来的丑乞丐真勤劳,每日一早就来厨房帮忙,那行动虽不方便,倒也不会碍手碍脚。"青衣一脸喜孜孜地称赞,丑乞丐帮她省了不少杂事。
厨子白了丫头一眼,劝道:"这两日,你愈睡愈晚,不怕被主子知情?"
"怕什么,大伙不都这样?"青衣耸耸肩,思忖主子又不是收容丑乞丐回来当少爷,宅院的长工不也将院子丢给丑乞丐去扫,负责洗衣裳的刘婶还不是叫丑乞丐洗衣、晒衣裳。
"丑乞丐能睡在主子房里,那是爷认错人的关系。可大伙瞧丑乞丐整天畏畏缩缩,哪点像是早就死了的段公子?"
嗟,她想到段公子生前那副高姿态,对爷的态度差,又跩得不象样,连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来。
死了倒好!
"咱们的爷已经恢复正常,八成认清了死去的段公子,和捡回来的丑乞丐不是同一人,也就派他来帮忙做事。"
"你别忘了一件事,爷唤他段儿。"厨子提醒青衣,"咱们做下人的就该尽本分。"
青衣充耳不闻,撇撇嘴,"我去叫大伙来用膳。"她一脚踏出厨房,整个人吓了好一大跳,口齿不清地喊:"爷......"她心下暗叫一声糟,适才的话不全教爷给听进耳里。
樊禛祥不动声色,暗压下将丫鬟轰出宅院的冲动,问:"段儿呢?"
青衣瞧爷并未责怪,遂安了心。她笑说:"我适才瞧见他在扫真儿小姐的院落。"
闻言,樊禛祥很恼地循着路径去找人。
※※※
远远便瞧见人儿拿着扫帚打扫院落的青石砖路,刻意避开众人用膳的时间,这情况被他逮着几次,愈来愈离了谱。
私心不让他出外抛头露面,默许他服侍自己,岂料他在宅院里当奴才供人使唤。樊禛祥暗恼宅院的仆佣都尊卑不分了。
步上前,他明知故问:"你用膳了吗?"
"我有吃饭,哥哥没有吃饭。"樊真儿蹲在哥哥的脚边捡小碎石,她又说:"大哥哥回来吃饭吗?哥哥不饿。"
"哦,他不饿,等到饿了,恐怕也没人张罗吃的。"樊禛祥意有所指。
段玉低着头径自打埽院落,尽管饥肠辘辘,也不肯和他人同桌饮食。为防止被人认出,他甚至嘱咐真儿遣退随身丫鬟。
无法忽视来自身旁的压迫感,段玉心慌地保持些距离,背对着男人问道:"爷有事吩咐么?"
"没事。我舍不得你做这些活儿。"樊禛祥凝视他单薄的背影,忍着一股将他抓去房里关起来的冲动。
闷着怒气,樊禛祥蹲下身来称赞真儿,"你今天绑两条辫子,很漂亮。"
樊真儿露出天真烂漫的笑颜,她低头揪起头发,"辫子有绑小花,这是大哥哥买给我的,哥哥也说好漂亮。"
"我今天也买给你好吗?"
"好。"
"你帮我做一件事,我就买有小花朵的衣裳给你。"
"真的哦?好。"樊真儿点头如捣蒜。
段玉登时回头,纳闷男人要真儿做些什么?
"但是,别告诉哥哥我要你做什么。"樊禛祥抬头迎上人儿吃惊的模样,料准他肯定好奇。
"哦,不可以让哥哥知道......"她犹豫着。
"你愿意吗?"
樊真儿想了想:好想要有小花朵的衣裳,但也喜欢和哥哥说话。"不可以让哥哥知道哦,就会有好漂亮的小花衣裳......"
"嗯,不可以说我要你做什么。"
"好。"她点点头,答应了大哥哥的吩咐。
樊禛祥很满意她实在听话,于是在她耳畔说了几句悄悄话。
樊真儿又点头如捣蒜,立刻站起身来,跑出厢房院落。
"你要她做什么?"段玉神色紧张地问,一股保护欲油然而生,登时也不管男人是好还是坏,他就怕真儿被利用。
"你说呢,我会要她做什么?"樊禛祥走到他面前,勾起他垂散的发,这回他没再闪远。
"你对云儿和真儿都特别好,我羡慕她们能轻而易举地接近你。"尽收他脸上的伤,那一层层丑陋的疤逐渐在眼底崩落,还原了一张白净的脸庞。他好美......敛去了骄傲,他变得羞怯,该如何做,他才愿意卸下心防。
他情不自禁地掬起他的脸庞,落唇亲吻他的伤疤,轻如羽毛般地给予疼惜,"我喜欢现在的你更甚以往......"
"叩!"手一松,扫帚落地。
一颗心登时梗上喉咙,段玉不可置信男人在耳畔说了什么--
那一声声低浅又细腻地传达着喜欢之情,"别再躲我,别再对我装傻、装陌生,你很清楚我要的是什么。"
浑身猛地一颤,他惊慌失措地推着男人的胸膛,闷喊:"你要的,我给不起。"
樊禛祥不动如山,沉稳地站在他眼前,坚持:"你给得起。"松了手,还他自由。
无法平复心头一阵强烈的悸颤,脑海萦绕着男人亲昵的言语:我喜欢现在的你更甚以往--
"你非要我愧疚到死是吗?"他渐渐垂首,无颜面对。男人戳破了谎言,拆穿了假象,直接向他索讨一颗真心。
樊禛祥笑了笑,"我要你接受我而已。"
"我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都这么糟,你要我接受你对我的好,你以为我敢?"他偏头瞪着,眼眶渐渐泛红。
"你是不敢,否则你也不会让我等。你是很糟,我就用我所有的好来替代你的糟。"从怀中掏出一条丝绢摊掌在他眼前,"还记得吗,这是我给你的情意,里头包着你的发,我一直带在身上。"
忠厚老实的脸孔在眼里愈显愈模糊,段玉低着头,闷声问:"丝绢烧掉一截,你还留着干什么。"
"我的心意没有变,就是留着给你。"
"我不要。"他死也不说男人早就驻扎心底,他早就妄想和他在一起,融入他的生活,心甘情愿伺候,即使被仆佣呼来喝去都无所谓。
他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喜欢着也不行,死男人非要他自揭疮疤不可。"我是杀人犯......你的感情,我要不起!"
他弯身拾起扫帚,带着一身自卑与内疚,一瘸一拐地离开。
是他活该,现在受报应......拖着一副要死不活的丑态赖着,以前不惜福,现在有什么脸接受。
"我根本不配......"他抬起手肘怎也抹不去眼角的伤、脸上的疤,是他活该......
樊禛祥望着他步履不稳地离自己愈来愈遥远,因为不配,所以拒绝得彻底。
心一痛,他怔在原地问着:"你要折腾自己多久......究竟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全心全意的接受我......"忍着没追上前,是怕他悄然地离开宅院、离开眼前的生活。
"谁说你不配,我只要你的心而已。"紧握着丝绢,以前收了他满满的拒绝,现在,他依然拒绝......
"你真傻......"
※※※
神色黯然地坐在床沿,段玉捞来棉被抱在胸前,垂首轻轻地磨蹭着,贪恋地汲取男人留下的气息。
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让人察觉,渐渐淡忘曾经驻扎在心里的人,取而代之的人会令他心悸和后悔。
"我是傻瓜......"敛下眼,盘据在脑海的老实脸漾着温柔的笑,想着他的好、他依然不变的对待,就替他感到不值。
忽地,"碰碰碰--"
不知是谁猛敲房门,段玉惊然,手忙脚乱地将棉被折好,回身开门,眼一花,软软的躯体扑上身来,撞得他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子。
"真儿?"
樊真儿眨眨泪汪汪的眼,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跌倒了。"
"哪儿跌疼了?"段玉闻言立刻检查她是否跌伤,轻拍着她身上的灰尘,又问:"红袖没跟着你吗?"
"姐姐在厨房吃饭,大哥哥要我跟姐姐说,要找新的姐姐来做事,哥哥就可以陪我玩了。"她压根忘了该守口如瓶。
段玉怔了怔,顿时意会原来男人让真儿传这些话。
不过,男人何必增添宅院的人手,他能做不少事,虽行动不便,可也不想让人瞧不起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然后呢?"
"我要找哥哥就跌倒了。"她拉起裤管,惊呼:"我的小花破掉了。"
段玉见她的裤管磨破了一块,膝盖也磨出些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