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想到,堂堂一国之君,竟会杀人灭口。也许,在将士心里,这并非灭口,只是快刀斩乱麻,制止一场闹剧。可是,对耶律倍来说,情况可不一样。
“你为何这么做!!”耶律倍死直直盯往暗黑之远处,提剑要挥:“你怎可以杀他?”人却是站立不起:“他怎可以死?”半爬半跌扑至崖边,对着耶律德光,眦角欲裂,伸手直指:“你不是人!!!!”正要举剑往耶律德光同归于尽,岂料脖间早已冷冷伸来一剑。
“别再做戏了,叛军之将!”耶律德光伸剑往耶律倍脖间搁着,声音里尽是冰窖般深寒,眩目的眼神,已像两度淬闪寒光,满带凌利凄楚恨意,恨意中,却流露着剖心之痛楚。
“你,杀了他!”
“这也许也是你的意愿。”
“我不会。”
“你输了。”
“我输在,没你残忍。”
没,你,残,忍。残,忍……众军将对着单人匹马,迅雷不及掩耳地扭回局势的君皇,虽然行径怪异,却又叫人不得不暗暗配服。凌利的风声四起,耶律德光身形如行尸走肉,却又是利落干脆,朦胧暗光中勾勒出伟岸的身影,可地上的倒影,却稀薄得,有点瑟缩。这一切一切,尽收述律平眼底。儿子发威之狠劲,可比其父皇更辣,甚至可以说,毒。当初千辛万苦为其夺位,是对是错,此刻,她竟有一丝怀疑。
夜深,辽宫正殿响来回踱步之音,直至一声通传而止。
医者狄云半夜求见,实非等闲之事。狄云本乃布衣,未有资格进宫面圣,可年前得皇上御赐金龙牌,从此出入皇宫,竟比皇上更自如。
“参见皇上。”
“狄云,都这节骨眼了,还跟朕繁文缛节婆婆妈妈,快,告诉朕,承佑而今如何?”
耶律德光一见狄云,昂头就是匆匆质问,直把君臣之礼抛诸脑外。
白天,眼看耶律倍迫人太甚,刘承佑痛不欲生,耶律德光苦无办法。生死存亡,人,到最后一线,只剩下尊严。看着刘承佑扭曲深痛的脸孔,耶律德光一切了然如胸。
可以的话,朕真的希望,与你共赴黄泉。
一切只有兵行险着。在刘承佑肚上衣衫撕破之前,挡在身前,尽全力把真气输往刘承佑身上,隐住胎气,强护心脉,再举剑刺其肚腹。
承佑,知否,朕一生未曾想过当君王,要是能跟先祖一般,放牧策马,此生,有你,多么逍遥。
表面像诛之后快,实际上,那剑是宫中小玩儿,一剑刺去,剑锋全收柄中,这家伙乃吓唬小王子用的,耶律德光暗自研铸,本想送刘承佑日后跟小儿弄嬉,未料生死存亡之一刻,竟派上用场。
“小不点,答应我,好好保住胎儿,坚持下去。”
推刘承佑下崖的一刻,耶律德光只能说这句。可惜,在那掩腹远沉的身影与崖水同黑的一刻,耶律德光心头噬着万虫,如此痛苦,他根本不能承受。
“狄云,马上告诉朕,承佑如今如何?身子可好,可有动胎气?”
“王上,”狄云彻夜未眠,双眼早已深陷,耶律德光从他深陷之眼中,彷佛再见那泓幽黑之水。心早不禁一寒,更听得狄云哽咽之语:“我已找遍下游各地,浅滩石礁全不放过,可惜,找不到一个人……白天几阵狂风暴雨,下江水流太急,恐怕……”
四更天,当众臣候于议事厅,却传来皇上失踪之消息。
耶律德光自称帝以来,日理万机,从不失早朝,晚上勤理政务,比任何一位大臣也睡得晚。只是这早,当待婢端水让皇上梳洗之时,龙床上却是空空如也,层层绵丝冰滑平直,显是一整夜未动过。皇上通宵不寐,又不在寝宫,宫内竟是无人发现!
皇上失踪之事很快转到述律平耳边,述律平只略略披过便服,命人通传皇上早朝稍晚,着众臣耐心守候。自己却是独骑出宫,直往江口奔去。
清晨,天边挂着薄薄残青,如哭干泪眼的姑娘般苍白。
江下之水已非昨日之怒张,江流宛转,净下只有点点弱声,阵阵残波。
沿着狭长河谷蜿蜒而进,嶙峋乱石浅挂闪闪碎光,江畔黝黑巨岩,似把晞微晨光推远。黯黑中,一道白影背光耸立,彷如一条巨龙,静静半跪水中。这条巨龙,却是百战而枯,徒有外壳,心已全枯。
“皇上……”水声风声中,传入静静低唤,母亲的声音。
直跪江口之人愣愣转脸,轻风带着细微水雾拂往他脸上,彷佛点点泪水,细看下,那木然之脸,干涸如枯潭之眼,显是无泪,也许,他有想哭过,只是,已哭不成泪了。
手指一下一下攥成拳头,述律平强压既是哀恸也是怒忿之心,只淡然一问:“你的问题,解决没有?”
耶律德光依旧木然,一张干唇半启,似有话要说,却又无话可说。未几,双目深闭,重张之际,更是无神,只是增添了几分厌恨,几分无奈。
看着儿子,述律平不觉双眶全红,一度温流慢慢溢出,她却是扬脸一摇,硬硬道着:“问题如果解决了话,就该回宫了,昨天才搞了个大笑话,今晨早朝迟到,实在不象话。”
“笑话?”没有想过出现的声音,竟随江声飘至述律平耳边,只是江声清清泠泠,唯一之人声,却是凄凄楚楚。
耶律德光没有跟母后争持,只慢慢从水中站起,走过述律平身边之时,只冷冷问了一句:“你知道何谓心痛?母后……”语未毕,人已远离。
知道儿子已往王宫方向走去,述律平遥看迷离晃着晨光之江面,静默于飘渺悠扬之轻风,当年兵败走难,与刘承佑生母握手永结姻亲之盟又涌心间。
“我怎不知道何谓心痛,我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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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残烧--劫后残生
心里忧,哪天不可以拨弦后
然后风中再等候
未知心意哪可收
心意走,哪天终可以在人后
人后编织你一句
梦到芳竭也不走
心再收,哪天方知我在凝眸
望见他那天
从前逝去怎能怨千秋
从记心里忧愁
我此后
无奈又甘心追求
天雨星流
我伤透
遗恨却甘心去守
醒来之际,地动星摇,刘承佑以为自己仍在飞堕,脑袋昏得将如云涛乱星,忽然一阵清醒,奋力递手摸至腹部,那圆圆鼓胀,似乎比那夜缠绵时更大了,那夜缠绵……
“小不点,答应我,好好保住胎儿,坚持下去。”
吓!彷佛一阵离心力仍在拖拉,刘承佑吓得弓起身子,因为身体动作太大压着下身,一阵裂痛随即穿腔钻心……
那天,他被击下身,耶律倍恶毒无比,明知就算阴阳人之身,攻击男根仍会生绝命之痛,他实在是要取自己性命!
手往下探,一手先托紧腹底,一手缓缓抚压伤处,那处伤得甚重,牵连肚腹,也是一抽一抽地痛。
“孩儿……爹对你不住……爹……”细细呜咽至喉间传来,刘承佑本以为自己是时候蹈海身亡了,可是,四周无风,水声阵阵,却是贴耳而静行,身子没有下沉,自己……自己竟是躺于床上!
夜间小船摸黑而航,船头一盏小圆灯,高高挂在桅杆上,照得小船似个枯瘦姑娘。一度黑影摸索而出,但见他衣衫浅薄,禁不住夜风飒飒,整个身子佝偻着,可任夜黑历姿,也掩不住身上那突兀圆浑。但见他一手摸至后腰,一手按着腹侧,引颈遥望,一时又掩胸细呼,未几双手又是垂到肚上,上下左右来回按压着,几声咳嗽弱弱传出,声音纵是凄迷,未至半声,已随风没于茫茫黑浪。风猛地一紧,浪头一大,船颠摆不定,他忙不迭抓紧栏边,分开双腿使劲站稳,待风过后,丝丝哼声断续传出,他早已抖手撑腹,苦喘不已。他身子本已难受,喉干似烧,冷汗倒却不少,无奈雾浓霜夜,灯影残照,豆大汗珠,也不过如缠橹蚊蝇,不值注视,更毋须怜悯。
“都几乎流产了还跑到这来吹风,你不想活也别连累小的!”沉沉一声自舱中传出,一盏小灯照着一块苍青满皱之脸,摇着颠危薄影浮至舱上。
不想活……刘承佑仍一手抓着栏边,身姿浮浮沉沉,脑袋飘飘忽忽,他,被一生最爱推落山崖,连腹中未出生的孩儿,他,想活?活下去,又是为谁?
“喂,我问你话,赶嘛不答!”那苍青瘦骨走到刘承佑跟前,抬手就往他肩头拍下。只是一拍没有反应,两拍,三拍,他缩着的身子抖动厉害,咀边哼哼哎哎不知是甚么声音,那老妇不耐烦,追问:“喂,不知好歹的家伙,你不答话,我就抛你进河!”说着,当真抓起刘承佑搂腹之手,直往外扯。
“不,不,不要,我……”
“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吧啦!你怎么啦!”
“我……肚子……难受……”
“你难受也是活该,自己也伤成这样,谁要你下床?老人家没气没劲,不扶你啦,自己钻回床上吧。”
那老妇只说了一句,又提灯钻到舱里去。
“老夫人,那灯……呃……”刘承佑自下床后,下腹一直沉坠难受,经风浪簸着,又被推摇身子,更是阵阵酸痛不止,连带腰后脊背,也如火烙烤炙。他根本站不起来,却又无人扶持,大浪再上,他猛地起身抓紧拦扞,一边扶着圆隆肚腹,一边抬起如铅步履。可不到几步,步伐剎地停止,整个身子弯得似虾米一般,只一掌紧紧按住腹顶。迷迷蒙蒙看着舱内一点弱光,他别办法,只能顶着腹痛,独自回舱。
猛风如箭急发,刘承佑不断牙关打震,也不知是冷还是痛,反正,风不长眼睛,也不会顾怜他是甚么身子。
“哼,不知说你命大还是肚里的家伙命硬,从老高的崖上掉下来,居然死不得,下身流血这么多,偏偏胎儿又保得住!”
舱内,刘承佑坐在小炉边,身子靠得很后,只肩膀顶着舱板,腰下斜空着,臀下半贴着竹席,整个人像危楼一般,快要往泥沼倾倒。黯光下,他双眉轻蹙,咀间断续呼着喘声,双手牢牢托着腹底,双目纵是无神,也警觉地往舱中老人盯去。说到底,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多谢老夫人相救,我……”
“免了,我哪救得动你?要不是你死命抓住船桨爬至船上,老人家又懒得把你推回江中,我会把你这大肚怪物留下?”
“我……爬……”
“呵,死不了就甚么也忘了吗?昨日我还以为天降飞仙啦。”
刘承佑托紧下盘,贴抚肚腹慢慢挪挪身子,仔细想着当天情境。昨天,他衣衫撕破,狼狈不堪,实在想一死了之,时耶律德光撞至身前,本来剧痛之腹,突然真气充满,正当心生转机时,一剑又往他腹间刺下,是刺下了,可又不痛,还未搞清楚是甚么情况,全身竟是真气满盈,接着耳边就是急风阵阵,一直往下扯往下扯,扯至极冰极寒之处,纵是真气护身,也抵不住那冲力相击,尤其肚腹先下,更是震痛难当。他想挣扎,无奈水流太急,身子太沉,亡命之际,也不知哪来伸来硬木,他拼命抓紧,脑袋冒出水面的一刻,就只听得模模糊糊一句:不想死,自己爬上来……他腹中受着强烈激荡,已是如沉雷千轰,剧痛难当,如何使劲,自己也忘了,只可死忍巨痛,使劲踢水,抵着浪涛冲击,爬至船上。
“呃……”想着犹有余痛,可看真一点,这痛,却非回忆之酸,而是那老妇,以她干如枯树之手,大大压在本已胀痛之腹上:“老夫人……你这……你……”谁想过那幼小之手,劲头会这般大:“呃……夫人……不……呀……”刘承佑圆隆之腹上出现五个指坑,腹中胎儿受不住压力,渐次挣动不已,子宫深处随即几下强烈收缩,刘承佑痛得几乎撑不住身子,急道:“夫人,压不得,我肚子,我胎儿……”扭动身子想加抵抗,却发现自己竟是使不出劲,只知道身子越扭,把压劲更强,直至那人连掌心一起朝腹面压下去,刘承佑抑颈朝天“啊”了声,整个人蜷缩一团,搂着肚子全身抽搐,几乎昏了过去。
“别以为老人家眼朦耳聋,就可以瞒得过我。”老妇松了手,在阴暗处喃喃着:“你这肚子……”
刘承佑痛极欲死,神志反更清醒,他搂着肚腹退缩至舱尾,一边暗暗运气护胎,一边心中嘀咕着:这回上错贼船,这老妇性格凶狠怪异,万一识穿自己阴阳人之身……
“哼,瞒不了吧。”
“夫人你……”
“一定是奸情揭发,被人灭口啦!”
“奸……情?”
“你这身子,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我……”
“看来像快要临盆,其实只得六个来月吧,哼,欺负我没见过大肚婆,庄宗也是我拉把大吶。”
“庄宗?”
“哼,无知小民,后唐庄宗李克用也认不得吗?哼,待来到洛阳,朝见嗣源皇帝,你千万不要失礼!”
“嗣源……李嗣源?”刘承佑双目一瞪,还不及细细思索,急问:“那,这船是到……”
“当然到后唐去。”那老妇洋洋得意上前,一手往刘承佑腹上探去,时刘承佑胎息回稳,正要跃起反攻,却见那细如红头之眼瞇了又睁,满意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胎坚强非常,将来必成人中之龙。”说罢,取去小灯,边走边喃喃着:“后唐……有……后……”
刘承佑摸摸拱隆之处,腹间仍有余痛。可他不待缓气,已撑着腰杆,托起肚子站了起来,只是身子还未站直,腰里已奇酸无比,他知道这次胎气伤得太严重了,可此时此刻,他已无心于腰腹之难受。此地不宜久留!这老妇绝非善类,对腹中之胎必有图谋,挪着身子探头出舱,茫茫黑夜如同墨汁,化不出一线青天,如此光景,他又如何逃生?
步步惊心--催產伤胎
“过来吃早点啦,还有老人家扶你吗?”
刘承佑自昏睡中醒来,朦朦胧胧看着桌上的一碗卤肉米条,阵阵肉躁熏得他胸闷作呕,可他仍然撑起身子,捧着沉沉肚腹,一步一步移到桌边,一口一口吃着肥肉浮水的半冷米条。
来到洛阳已有两周,刘承佑肚子也快七个月了。在船上曾想过跳河,到岸曾想过逃跑,以他的功力,没有理由打不过四尺不到的老妇。只是,自堕崖以后,胎气大伤,在被救回的几天后,问题似乎更加严重,几次肚腹坠痛,接着就渗红不止,他知道胎儿行将不保了。可恨走得太急,狄云的药全未带上,自己气虚力弱,又不能运气保胎,除却卧床,别无他法。是贼船也好,贼婆也好,只要有一休养之处,他也只好服从。
那老妇脾气怪得很,对动着胎气的刘承佑,时而照料,时而呼喝。她虽声称自己乃后唐两帝的乳娘,可却没有进过宫廷,只在河边草棚住着。有时迫刘承佑大着肚子打鱼破柴,见他捂着巨腹歪倒河边,又会着他上床休息。一天三餐总由她照料,所吃的时好时坏,不过口味永远差劣。
“干嘛又不吃啦,是不是要老人家喂你才吃吶?”老妇连筷子往桌上一拍,刘承佑抬首,不怔也不愠,只一会儿,又慢慢垂首,匆匆把米条吃完。托着后腰,扶着沉胀肚腹走到门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