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逸低声道:"薇姨早就知道孩子情况不好?"
晏薇抚了抚孩子皱巴巴的小脸:"孩子三个月时险些落胎,我便发现情况不好,其後五个月後胎息微弱,时有紊乱......可梅芳一意求我,只要能保全孩子,便是舍了她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谈逸望著床上静静卧躺的妻子,一时间後悔、惭愧、羞窘、伤心一并涌上心头,起伏不定的情绪影响到体内的蛊虫,小虫子开始一点一点的扭动,谈逸只觉得一阵一阵窒息般的气闷,手上一滑,孩子险险摔落。
晏薇看著他的脸色忽然发了青,心下暗惊,伸手将他扶住:"你怎麽样了?"
谈逸勉强压下不适感,摇头道:"薇姨,梅芳且在此歇一晚,明日我求太後为她下葬,她是谈逸的妻子,自当葬入谈门,我想将她与我的父母葬在一起。"
晏薇点点头:"你放心,我替你在此守著她。谈逸,孩子还小,便是为了孩子,你也要多加保重。"
谈逸咧了咧嘴:"薇姨放心。"眼光留恋地锁在梅芳的脸上,好半天方才慢慢转过身,抱著孩子一步一步向屋外走去。
这间屋子只有一个破门,屋里头的动静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眼见著谈逸出了门,容蜉老泪纵横:"大人......"
远远地一名小太监赶了过来,冲著老总管行礼:"公公,太医院的医正不愿意来,奴才请不动他们。"
容蜉不及问话,谈逸目光一闪:"为何不愿意来?"
小太监缩了缩脑袋:"今晚当值的医正们说,冷宫里的事情不该找他们,况且,这个......女人生孩子应找稳婆,他们来了也没用,还说......还说......"
谈逸厉声喝问:"还说什麽?"
小太监不敢隐瞒:"太医们还说,他们都是男人,给女人生小孩,这不是寻晦气麽?"
容蜉心里明白,这些个太医一个个嚣张霸道,平日里便是宫人有了什麽病痛,请他们医治也要说尽好话,何况只是一名冷宫的女子。除非是得宠的後妃,这些人连一般才嫔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谈逸抿著嘴,并未再问,却抱著孩子直直向前走去。容蜉连忙紧紧跟上:"大人,您去哪儿?"
谈逸头也不回:"去太医院!"
容蜉愣了愣,蓦然醒悟过来,谈逸虽然温文有礼,但容忍也是有限度的,一旦真把他惹急了,连陛下都敢直言冷斥,何况只是一群太医。
##############################################################################
小谈这样应该算是迁怒~~~~~~~~~~~~~~~~~~~~~~~~~~~
第三十七章
宫庭太医院位於北部光和门左侧,谈逸与容蜉到时,院内只有南厅透出微弱的烛光。
谈逸抱著孩子直直向南厅走去,容蜉满头大汗紧紧跟随,心里翻来覆去又是伤心又是愤怒,梅芳那孩子啊,自己看著长大的,说没就这麽没了!
"砰"地一声南厅两扇朱门被谈逸重重推开,里头坐著几名正打著瞌睡的医正,巨大的推门声顿时将他们惊得全都跳起,好半天傻愣愣地站著反应不过来。
谈逸扯了扯脸皮子:"诸位大人闲得很哪!"
一名中年太医首先回过神:"你......你......你是谈大人......"
谈逸点头:"不错,认得我!"他抱著孩子跨过门槛,慢慢走进屋内,容蜉未加思索,随即跟了进去。
要说这宫里哪些人与谈逸最为熟识,除了皇帝身边的太监宫女,当属这些太医了。自谈逸进宫後,因其身体文弱,常常生病,而且一病就病得死去活来,太医院年纪稍长一些的医正都曾替谈逸把过脉、治过病,想不认识都不太可能。
虽说这半年来常有人传言新帝对谈逸十分粗暴,可太医们没见过新帝粗暴的样子,反倒是夜来当值,常被新帝唤进寝宫为状态不佳的谈逸诊治病情,其时新帝的态度,不仅谈不上粗暴,反而是变本加厉地关心与怜惜。便是新帝大婚後,太医们去寝宫时发现躺在龙床上的依然是那个病病歪歪却总死不了的内庭侍中。
谈逸垂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婴儿,眼中掠过一抹深深的痛楚,再抬头时神色平静:"谈逸想问问褚位大人,朝廷设太医院,目的何为?"
一众太医面面相觑,先头的中年太医壮了壮胆子,开始扬威风:"谈逸,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内庭侍中,本官品级犹在你之上,岂容你在此吆五喝六的?"
谈逸紧紧地盯著他:"大人言过了,谈逸只是向大人请教一个问题,谈什麽吆喝?"
中年太医还欲再说,却被身边一位老太医制止住,老太医满脸堆笑,先是圆滑地抱了抱拳:"不知谈大人寅夜至此有何见教?"
谈逸仍是平淡如水:"见教不敢,只是下官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故而特来请教!"
老太医连连作揖:"大人请说,请说!"
谈逸淡淡道:"适才已问过了,难道连你也不会回答吗?"
中年太医勃然大怒:"姓谈的,你什麽意思?"
老太医想打圆场:"这个......"
谈逸截断了他的话,神情瞬间变得冷厉,将手中的孩子高高举起:"这是谈逸之子,甫一出生便失去了亲生母亲。谈逸的妻子在冷宫中苦苦煎熬,用尽生命产下幼儿。而你们,你们是大褚最负盛名的医者,竟然皇皇拒绝伸手救治一个年轻的生命,你们有什麽资格做大褚的太医?有什麽资格拿大褚的俸禄?"
众太医俱都愣在了当场,谈逸的儿子?谈逸不是一直与皇帝在一起吗?没听说谈逸成亲啊?没听说谈逸有老婆啊?怎麽突然有了老婆,还生了个儿子?
原先脾气暴燥的中年太医冷笑道:"谈逸,你耍的哪门子疯?从哪儿抱了个野种跑到这儿充数!"以姓谈的那种破烂身体能生出儿子来,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谈逸目光一闪,一只手抱好婴儿,另一只手忽地挥起。他离中年太医很近,手臂稍微伸直些,一记重重的耳光便落在了中年太医的脸上。内庭侍中虽然文弱,可是这一巴掌用尽了全力,倒也把那名太医打得倒退几步,险险摔倒。
这一巴掌把在场所有的太医都打蒙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直愣愣地瞪视著谈逸。谁都知道内庭侍中一向温文儒雅,连个大声都从不曾听见过,居然也会出手打人?
三十七(补完)
中年太医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站稳了身形,捂著半边脸颤抖地指向谈逸:"你......你......"
谈逸冷冷道:"出言不逊,言语无状,污辱我儿,实是可恨!给你一个耳光以作警告。"
中年太医"哇"地一声气得大叫:"谈逸,你个无耻之徒,不过是个男人身下的玩物,居然敢打本官,我与你拼了!"合身便要扑过来揪打。
容蜉见情势不对,横身挡在谈逸面前:"张昭,你想做什麽?"
一旁几名太医连连後退,独独那老太医手快脚快地拉住中年太医的衣袖:"张太医,唉唉,张太医,歇歇火,哎哟,歇歇火......"
张昭气得脸色发青:"刘太医,你别拦著我,这个男人身下的贱种居然敢打我,我今天非得......"
"非得什麽?"容蜉回过头,身後是他从不曾见过的谈逸,眉目森冷,语气冰寒:"你忝位太医院,出入宫庭,本当尽职尽守,治病救人,如今却是置死难於不顾,累人性命,打你一个耳光犹不解我心头之恨。"
张昭须发皆张:"放你的屁,本官什麽时候累人性命了?"老太医力气不如他,眼看就要拉脱了,只得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腰身。
谈逸看著怀中的婴儿:"累了我的妻子......张昭,我问你,适才可有太监到太医院来,请求到冷宫治病?"
张昭怒吼:"什麽太监?什麽治病?"老太医却明白了过来:"唉,张太医,你忘啦,确实有个小太监来过这儿,你不去,也不让我们去,说是生孩子的病治不了......"张昭顿时愣住。
谈逸的脸色有些发青:"原来是你!既是治不了病,还要你这太医何用?张昭,谈逸不是什麽善辈,你推却医治,害了我妻的性命,谈逸怎能与你甘休!"他缓缓抬头,正瞧见厅中向南挂了一副长匾,上书四个大字"歧黄有道",眼中掠过一抹寒光,不言不语走到桌前,提起一个上好的瓷质茶壶,蓦然使力重重砸向匾牌, "啪"地一声,匾牌断成两截,摇摇晃晃地挂在墙上,茶壶坠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茶水四溢。
一众太医惊叫了起来,老太医顾不得抱张昭,松开手跺著脚:"这可如何是好?张太医,您瞧,这可如何是好?"
张昭气得浑身发抖,到这会儿打架的心思也没有,只是狠狠地指向谈逸:"你......你......"
谈逸不理他,垂首望向怀里的孩子,蓦然长叹:"爱妻已逝,我纵然将这里全砸碎了又如何?"再不看众太医一眼,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出了南厅。
容蜉掂了掂浮尘,似乎被谈逸的最後一句话触动了,恨恨地瞪了一眼一溜子慌里慌张的太医,回头瞧见谈逸出了门,连忙追上前去。
老太医紧赶几步拉住容蜉的衣角:"容公公......"
容蜉急著甩脱他的手:"谈大人是何样的身份刘太医当是清楚的,什麽男人身下的玩物,你们......唉!"
老太医打拱作揖:"张太医口没遮拦,可我们几个什麽话都没说啊,容公公,您看......"
容蜉不愿与他多讲,含糊其辞:"谈大人宅心仁厚,或许拖不上你们,快放手!"一把扯下自己的衣角,急匆匆跨过门槛向著谈逸离开的方向追去。
老太医走出了门,并没有再向前追赶,眼瞧著那两人越走越远,嘴角反倒勾起了一抹微笑,待回身进屋时却又换上了另一副著急的面孔:"哎哟哟,张太医,这可如何是好啊?"
张昭恨恨的:"怕什麽,有什麽事本官兜著,就不信陛下信了这个男宠。"
刘太医奸滑地勾了勾嘴角,面上是失措的表情:"张太医,您这下是真的闯大祸啦!这个谈逸,不仅是陛下的枕边人,他还是太後娘娘的亲内侄啊!"
张昭愣了愣:"你说什麽?"
刘太医状似好心地长声叹惜:"张太医进宫不久,也是刚刚当上这个副使的职务,原来没人和您提这事儿啊?"
张昭皱眉:"我替他诊过一次脉,他睡在陛下的龙床上,其它的并不知道。"
刘太医跌脚:"哎哟,这下可糟了。这个谈逸,他是太後娘娘亲姐姐的儿子啊,要不然您说他哪儿来的那个福份进宫哦!"
张昭瞪了眼:"刘太医,现下怎麽办?"皇帝的脾气尚摸不准,太後出身草莽,却是出了名的厉害。
老太医转著眼珠子:"还能怎麽办?张太医的姓名都叫那人知道了,唉,自求多福吧!这太医院的事......"
旁边一位年轻的太医突然搭腔开口:"千万别把我们牵扯进去。张副使,是您说女人生孩子去不得,又是您骂的粗口,到时候可别把我们牵扯进去!"
张昭抖了抖胡子:"你们......你们......"
刘太医作大义凛然状:"张太医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下官年纪老朽,不如下官替您把事情承担了。"
方才的年轻太医又道:"刘师伯固然义气为先,可是这事儿人家长著眼睛,哪是说担便担得了的。张副使,下官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
他开了这头,另几位太医连忙纷纷托辞跟著离开,屋内瞬时只剩下两个人,老太医试探地凑上前:"张太医......"
张昭跺脚:"这可怎麽办?"刘太医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愁眉苦脸地摇著头:"怎麽办呐?"心里却暗暗念著,副使的位子哪轮得著你这麽个後辈来坐?本当便是老夫的,现下可真要还给老夫了!
第三十八章
出了太医院,隐隐五声更鼓,趁著微白的天色,谈逸一语不发直直向前疾走。容蜉好不容易赶上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谈大人,那些太医......"
谈逸倏地放缓了脚步,看著手中的婴儿低声道:"梅芳已经过世了,便是杀了他们又能怎样?"
容蜉心头一酸:"大人......"
谈逸叹了口气:"我带孩子回慈宁宫,这会儿陛下该醒了,你也快些回去吧!"
容蜉摇摇头:"奴才送大人回去,陛下那边奴才都已吩咐妥当了,耽误一会儿应该不要紧!"
谈逸沈默半晌,抱著孩子向前走了几步,身体忽地晃了晃。
容蜉吃了一惊,上前一把将他扶住:"大人,您怎麽了?"
谈逸脸色苍白,下意识拢紧怀里的幼子:"没事,快些回慈宁宫,或许......"
容蜉顾不得多问,一手抱过孩子,一手扶著谈逸急匆匆向慈宁宫方向走去,耳听著身边人的呼吸渐渐粗重,老太监心惊胆战。
刚走出御花园,迎面一名宫装素雅的女子正正走了过来,见著两人连忙唤道:"谈大人!"
谈逸只觉胸口沈闷、气短心慌,模模糊糊明白定是蛊虫之故,勉强睁著眼瞧清了面前已伸出手扶住自己的女子:"兰姑......"
兰芬花容失色:"谈大人,您怎麽了?"
容蜉抱著孩子跺脚:"别问了,快回慈宁宫,太後定有办法。"
兰芬心里多少有数,不再说什麽,扶稳了谈逸继续向前走,容蜉抱著婴儿跟在後头。
慈宁宫大殿前,太监宫女俱都站在檐下垂头以待。长廊内,柯云霏柳眉微皱来回踱著步,时而立定张望。逸儿去了哪里,怎地还不曾回来?
五更前曾派兰芬到冷宫打探,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兰芬泪痕满面地跑了回来,伏地痛哭,回说梅芳产下一子,失血而亡,谈大人抱著孩子与容公公早已离开,却不知去了何处?
柯云霏骇了一跳,梅芳产子而亡,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谈逸抱著孩子会去哪里?难道?似乎有那麽一层印象,柯云霰下在大姐体内的毒,不仅会伤了大姐子女的体质,而且......
不好,蛊虫已经长大,随时可以取血,找不到谈逸,万一蛊虫游至心脉,错过了取血良机如何是好?她不能多想,派了兰芬再去查探,自己也坐不住了,索性走出寝宫,苦苦思索著谈逸可能会去的地方。
正想得烦燥,底下一名小宫女低声道:"回来了!"太後抬头一看,双眉扬起。兰芬扶著谈逸,身後跟著容蜉,老太监手上抱著一个小包裹,三人正匆匆跨过慈宁宫高高的花岗石槛。
柯云霏裙袂飞扬,转眼已到谈逸面前,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去哪儿了?"
谈逸勉强抬了抬头,呼吸急促:"太後......"
柯云霏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脸有喜色:"蛊虫已进心脉,逸儿,正是时候可以取血了。"
谈逸点点头,依著兰芬的扶持屈膝缓缓下跪:"太後......"
柯云霏锁紧双眉:"这是做什麽,快起来,有什麽话待哀家取了血之後再说!"
谈逸摇摇头:"姨娘,取血後侄儿生死如何尚未可知,趁此时侄儿还能说话,求您答应侄儿一件事,侄儿死亦瞑目!"他一向恪守君臣之道,以往见著太後总行君臣之礼,此时突然换了称呼,柯云霏明白他是以亲戚的身份给自己留个交待。
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拔大的亲内侄,更何况柯云霏确实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语气上不由自主软了下来:"什麽事?"
谈逸瞧著容蜉手中的包裹,老太监会意地走到太後身前跪下,柯云霏这才看清楚包裹里裹著的是一个头发稀疏、嘴唇淡紫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