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身上本就有伤未愈方才还吃了燕云烈一掌,虽然下坠的力道被缓去大半,但落地之後还是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睁着眼睛,有片刻的迷茫,然後突然惊醒,杀机再起,归梦被他一直握在手中未曾松开,便手腕一转就要刺上去,被燕云烈看也不看就一只手擒住凌青的手臂,哢嚓卸了他的手腕。
「……你和秦林什麽关系?」燕云烈将他压在身下制住他所有的抵抗,严肃问道。
凌青一愣,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燕云烈又重复了一遍,情绪有些激动,「你和秦林到底什麽关系?」
「在下根本不认识秦林!」凌青回道。
燕云烈的焦躁表露无遗,「你不认识秦林,那你怎麽知道约本座在这里见面,本座就一定会来?!」
凌青不说话,狂乱之後人已然清醒,先前被杀念所驱使,也顾不得许多,他功力尚未恢复没办法当面下手,只好以那种方法,他要赌一下,如果燕云烈还记得秦林的话。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燕云烈会出现得如此之快,竟有些毫不犹豫的样子,且对秦林的下落关切至此。
凌青很想笑,大大地笑上两声,但他却没这麽做,和燕云烈保持着这样暧昧的姿势,眸眼清明地看着面前那张隽朗飞扬的面容,用着轻描淡写的口气说道,「你见不到的,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了。」
秦林早就死了,跟着孩子一起死,而凶手就是你!是你亲手送他们上路的,是你亲手杀了他们的,而这里,只留下一个凌青,除了恨与悔便什麽都没有了的凌青!燕云烈,你一定想不到,那日你眼睁睁看着被血滴子乱刀砍死的孩子……却是你自己的亲骨肉!
燕云烈先是一愣,紧接着抓住凌青的肩膀晃了晃他,「他是不是还活着?他现在在哪里?你快点告诉本座!」
凌青嘴角一弯,尽显讽意,「你下了地狱便可以自己去问他。」
燕云烈闻言,呆了片刻,然後直起上身并抓着凌青的肩膀猛得将他从地上拔起来,「你不就是要本座的性命?」又哢嚓一声,接上凌青被他卸了的手腕,摸索起地上的归梦放到他手里,抓着他的手将归梦架上自己的颈脖。
「本座让你杀!本座把命给你!随你千刀万剐还是五马分尸!」燕云烈激动得大声说道,手上用力几分,归梦的锋刃在他脖子上留下一条细长的红线,「怎麽不动手?你刚才不是还要和本座同归於尽?」
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两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半晌,燕云烈平静了一些才开口,「还望凌少侠告知秦林的下落,本座只想见他一面,远远的看上一眼就好,然後这条命……随你拿去。」
凌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麽,心口砰咚乱跳。
燕云烈居然为了见秦林可以把命都给他……为什麽?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他,他以为他早就有了新人携手共游,但是那个人心里依然念着「秦林」……为什麽?究竟是为什麽?难道……难道他……
「他就……这麽重要?」不由得脱口而出。
燕云烈一怔,接着眉眼斜挑,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很重要……」他想也不想地回答,低沈醇厚的声音在林间低回,「他是本座可以舍弃一切乃至生命的人,为了他,本座做人走狗被人辱骂都不曾後悔,即使刀山火海万劫不复,只要是事关秦林,本座都再所不辞。」言语间的温柔不禁教人心池荡漾,而言辞里的那一份坚定,足以教人相信他对他是怀着怎样一片赤忱炙热的感情。
凌青懵了,然後又突然回过神来,「燕教主,是你自己要投靠奸臣,莫要寻什麽借口拉人垫背,秦林如何燕教主你了,竟要让燕教主不惜背上这麽重的罪名?作下这麽大的牺牲?」
「你不相信?」燕云烈一愣,凝着眸子沈默了一会儿,而後有些涩意的撇撇嘴,「是啊,连秦林也不相信本座……」松开一直抓着凌青握剑柄的手,然後起身,「凌少侠,本座并非言而无信之人,但是本座还有要事在身决计不能死在这里,待拿到了『及第』的解蛊方法,自然会亲自来找凌少侠,到时无论凌少侠愿不愿意告知秦林的下落,本座这条命,都是凌少侠的。」说完,口含食指吹出一声清亮长啸,哨音悠亮,在山谷间连绵不绝,一阵阵地回荡。
片刻後燕云烈的马出现山谷中,踩着蹄子到燕云烈面前。燕云雷捋了捋马儿的毛,嘴角依然挂着浅浅的有几分邪气的笑,「麻烦凌少侠替本座带句话给秦林,『有情皆是缘,无情相思苦』。本座先行别过,与凌少侠约定之事定不违背!」说罢,翻身上马,控着胯下不停跺着蹄子的马,朝凌青做了一揖後,打马而去。
凌青坐在地上愣了半晌,突然想起什麽,骤然站起回身,只看见远远一抹身影,黑色的衣袂,袖裾翻飞。凌青握剑的手手腕一转,归梦在他掌心转了个身被他反手拿着,抬起胳膊就要将手里的剑朝那个背影掷出去……
用力到一半却是手僵在了半空中,颤了颤,凌青有些颓然地闭上眼,将手收了回来。
马蹄声越来越远,连带着那抹宽阔的背影也消匿在林间花海里,带走了几片怅惘、一缕神思。
有情皆是缘,无情相思苦……
藏情Ⅱ 21
清晨,管家打开门,便看见门口坐着一人,身体斜斜地靠着门口的石狮子,身上衣衫脏兮兮的袖口衣摆上好像还有干了的血迹。以为又是哪里的流浪汉,正要赶人,一眼撇见了那人放在身侧的剑。
咦?这不是少庄主的归梦剑?
再一看那个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的人,下一刻,腿脚不灵便的老人转过身朝里面一边跑一边喊,「老爷!老爷!少庄主回来了!」
坐在大堂里愁眉不展的众人,听到老管家的声音,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急步向门口走去。
凌青带着一身伤回来挽月山庄,但是相较於之前那种混沌癫狂且魂不守舍的样子,这次回来以後人清醒了很多,该喝药时喝药,该吃饭时吃饭,偶尔还会说笑两句,仿佛恢复到了从前。
众人都不敢问他去了哪里,唯恐人稍稍好些又被刺激到。
然失去孩子这一悲痛,凌青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恨燕云烈,恨他为奸人卖命,恨他间接杀害了他们的骨肉,但是当燕云烈说出他这麽做是为了秦林的时候,凌青那一瞬如被雷击。
为什麽是秦林?
他究竟要为秦林做什麽?
明明自己就是秦林,但他却猜不透这其中隐含的联系。
叩叩!
「凌青,你在里面吗?」阮素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凌青起身去开门,阮素雪手里正拿着一封信笺含笑盈盈地站在外头。
「你上次向我打听的东西,我给你问来了。」
凌青微微侧身,让阮素雪进到房内。
「姐祖上八代行医,阮家个个精通歧黄,但是对蛊却无甚研究,故而姐写信去问了一位身在苗疆的姐妹。」阮素雪说着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将手里的那封信递给凌青。
凌青接过後展开看了起来,阮素雪在旁为他解释,「我那个姐妹说,『及第』确实是一种蛊,但却不是苗人的蛊。我在京城时也有耳闻,霍贤用『及第』控制朝中大员,我一直以为是一种慢性发作的毒,却没想到原来是蛊。据说该蛊宿於人的脑中,喜食脑髓,被种蛊之人初时阵发性头痛,蛊毒深时可能失忆痴呆言行不能自己,到此症状便已无法可救,最後脑髓被食尽而亡。」
凌青点点头,翻过一张信笺,「祈夫人,那这里说的用药物牵制是什麽意思?」
「就是服食特制的药,可暂时牵制毒蛊不让其活动,这样被种蛊的人不会立刻死,霍贤便是用这方法控制被下蛊之人。」
「那被下蛊的人就没有救了?」
「不……」阮素雪否定道,「拔了蛊就能恢复如初,但是蛊的特性是谁种下的就要让此人来拔,否则有一定的危险,而『及第』的解法,估计全天下只有霍贤一人知道。」
凌青将那封信笺前後看了几遍,脑海里浮现起初次见袁不归时的情景,袁不归一边替他把脉一边问了他许多问题。
『秦公子平时可有头痛之症?就是脑门这里犹如针扎,时辰不长,片刻便能恢复。』
『确有其状。』
『多久了?』
『有段时日。』
『多久发作一次?』
『长则数月,短则数日……』
『可有服用什麽克制的药物?』
『有……』
凌青收回神思,又问道,「祈夫人,你的那位姐妹有说过如何分辩一人是否被下了『及第』?」
阮素雪想了想,「好似说,中蛊之人的手指指甲根部会生出一道红线,但是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凌青抬手去看自己的手指指甲,并无异样……
但是袁不归当时的问话,自己那几年时而头痛的症状,还有东离暮云给他的药,燕云烈提到秦林时说到了要拿拔蛊的方法,这一切的巧合似乎都说明了──自己被人下了「及第」!
但是他已经有好久没有头痛了,而自己的指甲根部上也没有证明中蛊了的红线……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凌青。」阮素雪叫他,似乎是想到了什麽,「我记得你有和我说过,你曾经也有头痛症,发作时也会吃药……该不会?」阮素雪露出担心的表情,视线也落到了凌青手上。
凌青摇摇头,「我似乎没有,原来也以为是的,很多地方也吻合。但是我那头痛的症状很久很久没有发作了,指甲上也没有……」说到这里突然沈默,他心里生了个想法,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以至他这样想到时背脊瞬间滋满冷汗,抬头正要向阮素雪证实,却见阮素雪也正拧着眉头看着自己,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开口说出来。
「那蛊……」凌青缓缓说出自己心里的猜想,声音有些抖颤,「在宝宝身上?」
阮素雪一直望着他,眉头蹙得更紧,接着抿着嘴点了点头,「我给宝宝洗澡的时候在他手指甲上看到过,但是当时并没在意,以为是早产没有长好,过段时日就会褪掉的……」
闻言,凌青胸口一闷,一阵血腥在喉口翻涌。
他是因为想起东离暮云和他说过的一件事──
当今圣上本来有三子一女,但都一出生就是死胎。此事太过蹊跷又事关皇族血脉,便暗中让人调查,这一查才知道有人在怀有龙种的妃子的茶水里下毒,量很小对母体没什麽危害,大部分都被孩子给收去了,所以母亲没有事一直到足月生产但是孩子没一个保得住的。如今的小太子出生时也孱弱得厉害,身体里也是带毒的,好在发现的早救治及时保住了性命。
凌青不自觉的握紧拳头,手中的信笺被揉成一团,脑中一团乱,转过千百个疑问。
是谁给自己下的蛊?
霍贤?因为这蛊是霍贤独有的!但是那牵制蛊毒的药却是东离给的……不,东离待自己就如亲兄弟,绝对不会害自己的。那是谁?
天绝教本来就擅蛊毒,袁不归那个时候也一定发现了……所以燕云烈也知道他身上被种了毒蛊,他说他要去拿拔蛊的方法……而全天下只有霍贤一个人知道如何拔蛊……
啪嗒!
凌青手中被捏成一团的信笺落到地上,他猛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又手指蜷起,一张嘴,不停打颤地牙齿紧紧咬住,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眼中泛起水光。
是为了秦林……
他这麽做都是为了秦林,为了给秦林拔蛊所以才……?!
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凌青只觉得脑中轰隆作响,嘴里有腥甜的味道蔓延开。
眼前再又陷入一片血红如幔中,血色里站了一个人,白绸的衣衫上血莲如绽,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却是他自己。他手里托着个蓝花布的襁褓,而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将手指松手……
不!
凌青心里有一股狂烈地欲望想到将这幻象驱赶出去,但是他喊不出声音,身体也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见凌青又陷入狂乱,阮素雪忙到他面前将他已咬得鲜血淋漓的手一把扯了出来,「凌青?!那不是你的错!那蛊不是你的错!」
阮素雪以为凌青是自责於他将自己身上的毒蛊传到了孩子身上。当时凌青就问过她宝宝似乎太过安静了是不是生了什麽病,但是她对蛊不了解便也看不出有什麽不对劲的地方,还说孩子乖巧是因为像他。却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直被药物牵制的毒蛊发现了新的宿体,所以孩子生来便有残疾……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想到这里,阮素雪也是心头发酸,安抚着凌青,「好孩子,别想了,不是你的错,只当那孩子和你无缘……」
凌青似乎平静了一些,抬起头,沾了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眼底噙着难以言喻的悲痛,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无论孩子能不能活下去,孩子的死都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这个,凌青整个人都竭止不住地发着颤。
阮素雪不停地安慰着他,过了良久,凌青脸上的表情才算稍稍平复。他张了张嘴,但还是把原本要说的话给吞了下去,视线落在地上那被捏成团的纸笺上,看了一会,然後才开口,「祈夫人,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藏情Ⅱ 22
「好了。」阮素雪放下点了朱砂的眉笔。
凌青收回双手来看,一旁的丫鬟却是掩起嘴来偷笑,阮素雪用笔杆在丫鬟的脑门上敲了一下,故意严肃道,「笑什麽?!再笑罚你去给昭儿洗尿布!」
丫鬟伸伸舌头接过眉笔和装了朱砂色的小碟子转身走了出去。
阮素雪也凑过去看凌青的手指,「这朱红里掺了特殊的药汁,光用清水是无法洗去的。」
凌青让阮素雪帮忙替他在指甲根部都画上细细的红线,作出身上仍有「及第」的样子。
他不知道是谁种的蛊,对方在暗处,若是被发现自己身上的蛊已解,说不定还要被下一次。但是他不能再这样毫无防备,他要知道那个人是谁,对他下蛊的目的又是什麽,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仍然装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样子。
其实凌青脑袋里早已乱轰轰地混成一团,宝宝的死,原来都当是霍贤主谋,燕云烈间接而为,但是现在突然得知自己也是凶手之一,那一刻他连死的心都有了。但是很快他回神过来,他还不能死,他要去查出那个暗中害他的人。
欠了债的还债,欠了命的……就拿命来还。谁也逃不掉。
「凌青……」
凌青被叫得回神,抬头看向阮素雪,眼神纯澈,一脸愿问其详。
见他如此表情,好像又恢复到记忆里那个温雅淡和,偶而有点傻笨的青年模样。阮素雪心里一直愧疚难安,为了她们母子,凌青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虽然那个小生命先天残缺,但天下哪个父母不心疼自己的孩子?然而凌青清醒以後却很少提起,从她在大漠和青年相识至今,她看他一直都是那样隐忍的,什麽事都藏在心里,感情,又或者悲痛,以及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孩子的事,姐真的对不住,不知道该要怎麽来报答你……」
凌青嘴角淡淡一弧,似要让阮素雪宽心,「和祈夫人无关,夫人不必如此自责,一切都是凌青自愿。」
「傻!」阮素雪嗤了一声,然後道,「你一直都叫我祈夫人,我想听你叫一声,姐。」
凌青一愣,不明白阮素雪为什麽会提这要求。
「不愿意?」
「……」
「那叫干娘也行。」
「……姐。」有些别扭地唤了一声。
「乖~」那口气就差要赏颗糖给他了,但是下一刻,阮素雪却是严肃了神情,「你既叫我一声姐,以後便都是自家人。霍贤为人狡猾,身边又守卫森严,姐现给你一个杀他的机会,至於你要如何利用就单看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