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战叔叔突然带了人闯进来,把我抱了出去,那一天我见到了爹,可是他看起来脸色很不好,衣服上有很多血,连说话都不利索了。他把一张黄绫放到我怀里,跟我说这是我们全族唯一还保有的证据,可是他却不想我去这么做。叫我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我和莲华还有倪管家他们,一起被一个白头发的华叔叔带走了,倪管家在走的时候却把他们的小儿子留在爹的身边,战叔叔也没走。”倪管家把他们的孩子顶替自己,就为了这个原因,他也得在他们面前尽个孝道。这些利害关系一开始他不懂,后来也渐渐懂了。
那一场天地变动的浩劫,新主在皇后势力的扶持下登基,代价是父亲叶相被硬生生诬陷成阴谋篡国的罪人,以私改圣旨、勾结朝中大员等罪状,判下九族抄斩。战家破牢劫狱,且与叶家关系一向密切,全家抄斩,五代内不得入仕为官。
血淋淋的事实叫他明白了自己身上的担子有多重,父亲的意思,在逃亡的岁月里他也想通透了,父亲是矛盾着:留得叶家一脉骨血,从此不再涉足前事,就让这冤案沉入泥潭;可是一向正义的父亲却也期盼着,自己的儿子是个有担承的勇士,能有朝一日将这沉冤洗清。
所以他没毁去那道先皇亲手写下的圣旨,而是把它作为证物留给自己,让自己做决断。
在他想通了这个关窍的那一刻,他也很迷茫。
先前的追杀叶党风波,在新皇坐稳了江山后隐落下去了,其后藉着奠天大典大赦天下,他这才敢渐渐出来活动——一方面是再打探些消息,看看叶战两家还有什么人在世;另一方面,无论他决定为当初的事出头,还是隐退,都必须得了解现在的世道,尤其是民间与官方对当初那件事的反应。为了保险起见,他把那至关重要的证物圣旨留在了当初救了他们的华英雄那里,然后带着莲华和倪老管家夫妇四处行走,居无定所。
不可否认,他从天之骄子,每天只要读书就可被夸为全天下最乖的孩子,沦落到后来为了一点食物,可以无愧疚地去骗取他人财物的骗子,历尽世间炎凉的时候,他有懦弱过,想既然此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的人事已非,他也不再是得上天厚眷的一朝宰相之子。 但没想到过了十年后,居然还有人旧案重翻,要将叶战两家所有的生机断绝,这反而激起了他沉睡在血脉的勇气——承接至父亲,宁可全族俱焚也绝不向恶势力低头的无畏勇气。
“那么,你现在的意思是说,其实我们入四川就是为了拿回那道旧圣旨,而你该死的打算上京告御状?”
揉着接受过多信息而发胀的脑袋,袁蔚中努力理出现而今他的下一步打算。
他对叶玄清今后的举动终于有了个明晰的方向。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他们走的第一步就是要去拿回叶玄清重视、而自己却打算骗到手的那什么见鬼的先皇遗旨。
尤其是听到他打算去告御状之后,袁蔚中更坚定自己一定要把那麻烦的东西搞到手的决心——开什么玩笑,告御状耶!以他现在的平民身份,要告御状就得先走过十里御阶板钉路,才有可能获得觐见皇上的机会。先不说他有没有命撑过去,就算撑过去了,他要告发之事,是当今天子的篡幼弟之皇位夺权,并杀害叶战两族的血案,揭开当初被掩埋的真相。换而言之,他要告的是当今的天子,还有太后!用脚趾头想都是九死无一生的举动。
在这个时候他着实感谢云飞扬事先乌鸦了那么一下。
“是啊。”叶玄清的确是这么打算的。万一真有什么祸事,只降罪在他一人身上,而如他身死,连着那道麻烦的圣旨一起消失,就再也不会给莲华他们带来麻烦。
现在他能明白当初自己父亲和战叔叔明明还有机会逃走,却执意留下断后的原因了——如果他们也只是顾命逃走,那么当时的叶战两家铁定连一个幸存的活口都留不下,他们不走,以自己的身死给其它人换来了生机。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是他欠莲华和倪老管家夫妇的——他活着不能带给他们好日子,至少用自己的死换来他们一世平安。
事隔十年又重新引发的旧事,让叶玄清坚定了决心。
不过现在有一个人叫他放不下。
“放心好了,不会连累到你的。反正……两个男人,他们不会认为我们有什么值得连带的关系。”
拿手指描画袁蔚中的脸庞,叶玄清想抚平他眉心的紧皱。
“我不怕你连累。不过……不管怎么说先把你说的圣旨拿到手,我们再研究一下应该怎么做吧。”
袁蔚中拨了拨他的头发,说的也不全是违心之言。
虽然他知道这个案件碰不得,至少也该辨识一下那东西的真伪。当然,朝廷的事有些东西是不能明说,就算真也得当假,可是作为一个喜欢探究真相的前捕快,他对这件旧案有自己的好奇。
“唔,如果我们真能这样走到四川的话。”
刚刚才经历过一场榨干人体力的欢爱,又聊了这许久,眼皮渐渐发涩的叶玄清再向那温暖的怀里靠了靠,临睡前最后记挂的嘟嚷是:“幸好你是男的。”
“……”
这句话的意思是,有一天真的到了那个境况,他唯一挂心的就是会不会连累到自己?
袁蔚中看着他熟睡中带着孩子气信赖的面庞,看了很久很久,心中百味杂陈。
依旧是难辨方位的茫茫前路。
这天,穿过一个山口,却见一个斜向上伸延的纵向沟壑,顺着这条大山沟向上走,一味的陡峭难行,可两边的景色却变得越来越秀丽起来。
袁蔚中率先走上坡顶,向下望去,另一边的半山上,地势趋缓,缀在山间,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海子如宝石一般散落四周,被那灿烂到耀眼的阳光一照,幻美的宛如仙境。
而在离自己不远处的正下方,就有一个纯绿得如碧玉般的绿色海子,里面波光粼粼,竟尔跃出一尾鱼来,在阳光下发出闪闪银光。
“啊——!”
袁蔚中发出一声欢呼,朝着那水面一头扎了下去——要知道,那烘干的马肉也早吃完了,他们那之后有一顿没一顿,也不知道有多久不识肉味了,也无怪他一见到鱼就直觉地先反应出“食物”二字,然后立刻不错过机会地下海开捞。
“发生什么事了?”
而因为体力关系,落后于他一大截的叶玄清却还不明白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袁蔚中一声大叫,赶紧着冲上来,坡顶上却已经不见了人影。
莫不是遇上了什么危险?
惶恐不安的叶玄清四处找寻,却只是无望。
“袁蔚中,你在哪里?”
空寂寂的山谷回荡着他的声音,更引发了他的不安。
“袁蔚中——”
想赶紧沿着斜坡走下去看个究竟,可是腿却不争气地完全发软,根本迈不开步。
“袁蔚中……”
他移不开步,脑中一片空白,呼喊得越来越弱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叶玄清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恨自己的没用。只能自虐地紧紧地咬着自己的下唇,手指颤抖地绕着自己的头发,扯下一大褛来也不知道痛。
“小清,你看,我抓到鱼……了。”
湿淋淋从水面冒出来,袁蔚中手上举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一顿大餐,探出头却看到叶玄清跪坐在自己咫尺处,脸色发白,唇上渗血,发着颤的两手仍在神经质地揪扯自己的头发,不由得怔住了。
怕他是有什么隐疾发作,袁蔚中不由得大急,赶紧把手里的鱼往岸上一抛,跑过去蹲在看上去神色很不对的叶玄清旁边,着急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我……我没事。”叶玄清被他冰凉的手碰到,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可是却没有避开他现在冰冷的碰触,“只是以为你不见了,我很害怕。”
不能想象,那个一向温暖的手变成这样冰冷,并且持续冰冷下去的情形。光是想象,就害怕得一颗心都揪起来了。
“冷着你了么?等会儿,我这就升火。”
山上的阳光很好,可是因为地势过高,灿烂的阳光下山坡的温度仍是很低。袁蔚中—身湿衣,自己也冻得格格打颤,当然也感觉得到叶玄清敏感的肌肤已经被自己的凉手冻起了一颗颗寒栗。
“答应我。”叶玄清把他的手拉进自己温暖的怀里暖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就算死也要让我死在你的前面,我不能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小清。”
袁蔚中唯一的回答,只是无言的拥抱。
温暖的火堆总是还着光明与希望的。
在火堆旁合披着一件马皮的两个人贴得很近,好象一个人离开了另一个就会冻死一样,说什么也不能分开。
“鱼应该烤好了,让你先吃第一口。”
袁蔚中吹了吹串在树枝上烤得焦黄的鱼,咽了口口水。在已久不闻的肉味吸引下,现在的他们别说是没油没盐烤出来的鱼,哪怕是腐烂的酸鱼都能吃得下去。
“你先吃。”
奇怪,为什么现在心情不一样了,就知道要对爱人谦让了呢?
抢着做打猎、寻路等体力活自己是力有未逮,可是起码要知道让做这种事的人多摄取一点食物,而不像以前只想到自己。
“你先吧,就当是报它害你被吓到的仇,咬它。”
他因为潜下水面,也没听得到叶玄清的叫喊,害得那个见他突然消失的人害怕得快失去控制。袁蔚中一提起这新仇旧恨,叶玄清果然上钩,愤怒地大咬一口,于是目的达到。
离开这林子的时候背了一串烤鱼上路,因为山上实在太冷,袁蔚中虽然想大量捞上,效法熏马肉一样做熏鱼当干粮,可是力不从心。
生怕他一个手脚冻僵就沉没在那冰冷海子里的叶玄清当然也不肯让他再冒险,于是两人想尽办法,折枝为杆,也只不过钓得几尾,还远不能满足每天饱餐一顿的愿望,于是带着现存所有的财富继续赶路。
又走了几天,穿过了一片黄松林,视野尽头处的一块平地上,竟然出现了另一片奇异的景象。
在那小小的地上,有一座白塔,其后是石头垒砌的民居,每一座房子前都竖立竹竿,其上有风幡一般五颜六色的布条挂在顶端随风飘扬,在阳光幻彩下翻起如彩虹一样的波浪。
“那是……”
与中土大大不同的民居,还有在草地上走来走去的长毛怪牛。袁蔚中愣住了,指向前方的手指颤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此时自己内心的感受。
“有人!”叶玄清的反应却比他直接得多,在事隔十年后再次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他睑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欢呼着一把抱住发怔的袁蔚中,带哽的声音肯定道:“袁蔚中,我们找到了,我们终于走出来了!”
听到他高兴得带了呜咽的声音,袁蔚中欣喜之余,另一片之前一直刻意忽视的阴云压上了心头。
只有两个人的旅途走完了,相依相靠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
接下来,是该他向云飞扬实现承诺,想办法完成自己任务的时刻了。
“袁蔚中,我带你去认识这里的拉鲁族长,他是最好客了。他们是居住在这一代的藏民,以前我们逃难的时候就在这里呆过。也不知道他们过得好不好……”
一边喋喋不休地介绍着这里的情况,一手拉了袁蔚中,叶玄清兴冲冲地奔了过去,根本没察觉袁蔚中的异样。
烤在火上的粑,香喷喷的羊肉,还有味道虽然很怪可是闻着却很香的酥油茶。
这一切,对饥饿了许久人来说,无疑是可以拿灵魂做交换的诱惑。坐在火边放怀大嚼的人甚至等不及把东西嚼碎,就和着茶吞了下去,然后再向下一盘食物进攻。
“拉鲁……咕,爷爷。”一边吃还一边努力想表达一下感谢之情的叶玄清很不幸地被呛到了,袁蔚中赶紧伸出一只手帮他拍背顺气,而坐在一边的白胡子老人只是慈祥地看着这两个年轻人,用叽哩咕噜的藏语向旁边的少女叫她再送一壶茶来。
“好久不见,您还是这么健朗。”
终于把肚子塞得饱饱的,叶玄清这才不好意思地想起要客套一下,当年要不是华英雄带他们躲到这远离尘世的藏民居住地来,躲过了先头紧密搜索的那几年,恐怕他已经成了黄土下的一具白骨。
“飞出去的鹰又回来了,雏鸟也变成了雄鹰。”老人微微一笑,用还算周正的汉语回答了他,这个小村落里全是纯种的藏民,会讲汉语的人不多,可以顺畅沟通的只有他一个。所以叶玄清也和他分外亲些。
“要展翅飞翔的雄鹰啊,这次回探故巢,是为了看望快要行将就木的老头子吗?”
幽默地说着藏胞们最常用的比喻,拉鲁族长四下看了看,奇怪道:“怎么这次不见伴在你身边的小白燕儿,却换了只苍鹰?”
“莲华她……咳,有点事不一起来。拉鲁爷爷,我这次回来想再找华伯伯,他不在这里了吗?”
如果那灰笠老人还在这个藏居内,看到自己就肯定会出来相迎,在这里这么久了,还没看到他的身影,那就说明他已经不在这地方了。
那自己想索回的证物圣旨……叶玄清的心沉了下去。他白白辛苦了这么久,若是华伯伯留下的联系地点也不知道他的行踪的话,岂不是叫他求告无门?
“华英雄在五年前离开了这里,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广阔的天空,总是让人想在上面飞翔的。”拉鲁老人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把叶玄清面上的焦急看在眼里:“不过他交待说,如果你回来找他,就把这个交给你。”
“啊?这个……”
老人递过来的,是一个黄绫包着的长型卷轴,看上去有好些年头了,不过因为保管得好,明黄的颜色依旧色泽鲜明。
看着使两个家族的人都为之牺牲的物品在这表情平静的老人手中现世,袁蔚中不由得感慨万分。
“谢谢!”
这看似不知世情,其实却睿智无比,极有远见的老人是不知道这份东西的危险性,还是特别有心帮自己?
叶玄清双手接过,突然跪倒,向这老人拜了三拜。
这样的大礼慌得拉鲁老人赶紧拉他起来,拍拍他的脑袋,祝福道:“正义的举动总会有人相帮。就算乌云暂时能遮蔽了太阳的光芒,可是在暴雨洗涮过后,重新沐浴着阳光的大地将更加清新美丽。”
轻轻拍抚在头顶的掌力,如醍醐灌顶,叶玄清倍增勇气。
在这小小的村落盘桓了几天,把再次上路所需的物质准备充足之后,继续上路的两人走了很久还在回眺那镶嵌在宛如美丽宝石的海子中的村落。
“要是能一辈子都留在那里过活的话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袁蔚中看着不沾世俗的人间仙境,突发感慨。
这几天他们没有了生存压力,终于有了点闲心享受美丽的风景与和平默契的相处。像一对虽有顾忌却热烈相爱的恋人,每天只是避开了人,只要并肩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要说一大堆恋爱中的人才会说的痴傻情话,空头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