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伸出手来轻轻按在那琴上,深深吸了口气:“原来你是摩族人。龙琴珍贵,你就算是族长之子,盗宝也是重罪,更何况还带到了九戒来。”
李耳倾身向前抓住了哥哥的手,有些痴迷地说:“玉笙,你喜欢的,我一定替你办到。”
哥哥不动声色把手抽了回来:“我只是好奇罢了。这等宝物太过珍贵,你还是带回去好好安置,以免你的族人要怪罪你。”
李耳的眼眉上都带著浓郁的说不出的诡异:“玉笙,你想要什麽,都可以跟我说的,我都可以爲你做。你不要不理睬我。”
不知道爲什麽,一股凉气从心底冒出来。
我觉得不对劲。
不知道爲什麽,就是觉得哪里不妥当。
空旷无一人的书院,寂静的琴堂。
风吹过长长的听步廊,有细细的,幽暗的鸣声,象悲悉的呜咽。
有什麽人说著我听不懂的话语。
哥哥忽然站起身来,抱著那具琴:“也好,琴先放在我这里,午後你再来取。”
李耳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笑意:“好,你喜欢,尽管留著用好了。”
不对。
哥哥的脸色,不对劲。
明明服过易容丹之後,脸色黄瘦干枯,可是现在抱著琴的哥哥,脸庞却渐渐的泛白了。
虽然我不懂得太多,也看得出易容丹的效力在慢慢退去。
这是爲什麽?
怎麽药会突然失了效?
李耳站起来,却没有向後退,反而向前倾身抓住了哥哥的肩膀:“玉笙,你生得这麽美,爲什麽总要把脸隐藏起来?”
哥哥反手推他:“你说什麽呢。帮我倒杯水来。”
李耳恍惚的笑笑,慢慢转身去墙边的桌上倒水。
哥哥横过手来,三指在琴弦上一划。
好象一声尖厉的哭泣,我从没听过这样琴音!
李耳身体一震,扶著墙慢慢软倒。
我呆呆看著。
哥哥身上的药爲什麽会失效?爲什麽李耳会变成这样?
我正想迈步走出去,哥哥突然看向我这里。
那一眼严厉沈静,看得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自幼和哥哥相处,他一个眼神我就得明白他要说什麽意思。
他叫我不要出去。
爲什麽?
难道……
忽然间靠东墙的长窗哗喇喇破开了一个敞洞,数条黑影从那洞中翻了进来!
哥哥退了一步,靠墙而立。
他一点也不惊讶。
我捂著嘴站在原地,不知道这一切惊变由何而生!
大风呼呼从那破窗处吹进屋里,哥哥长发飞扬站在原处,他的脸孔已经全然恢复了雪白美丽。
“摩族的几位长老齐至,倒真教人倍感荣幸。”
那进来的几个人都穿著黑衣,其中一个上前一步:“这位小公子处惊不变,教人佩服。小儿年轻莽撞,得罪公子之处,还要公子见谅。”
哥哥微微一笑,五指按在琴弦上:“族长是爲了此琴而来?”
那人拱一拱手:“此琴是我族至宝,还请公子赐还。”
哥哥不爲所动:“是麽?敢问族长,此琴材料爲何,是哪位名匠所制。琴上有何标志,证明此琴是摩族之物?”
我屏住了呼吸。
脚跟在颤,不停的颤。
冷汗从背上冒出来。
那几个人身上有很可怕的气息。
很多年之後,我知道,那叫杀气。
汹涌寒厉的压在胸口,吸不进气,动也动不了。
那人冷冷一笑:“小公子是明白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小公子的出身来历必定不凡,我们族中一百一十四名高手,在上山时便损了一半,进书院时又损了四分之三。能走到这间琴馆外,只剩了五个人。这五个人,都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小公子英年如玉,冰雪聪明,当知道我们是爲何而来。”
哥哥微笑著说:“我自然知道。摩族潜踪藏迹整整几千年,今天如此兴师动衆,恐怕不只是爲了一把琴。由古至今,龙骨的名器不过三件。撼天剑,披甲盾,九龙琴。撼天剑千年前已毁,披甲盾五百年前也成了一堆残片,只有九龙琴始终未曾面世……”
那人眼神阴冷狠厉:“小公子骨格清奇,世事洞明,也非一般龙族可比。”
我想喊叫,想移动,想到哥哥的身边去,可是脚却象是钉在地上,身体犹如被捆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
哥哥的手指按在那琴上,并不再说话。
“小公子只管放心,你年纪不大,我们不会伤你性命……”他往前走了一步。哥哥的手却勾住了琴的尾弦,用力的一崩。似嚎叫一样的声响,琴弦断了一根。
断弦飞弹击在琴身上,最後的一响凄厉犹如怨魂索命。
那人的脚步一下子顿住。
哥哥平静的声音响起:“你知道不知道撼天剑是谁折断的?披甲盾又是谁打碎的?”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并没说话。
“折断剑的,是我的祖父。打碎披甲盾的,是我父亲。”
哥哥傲然昂首,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哥哥,他总是温和的,细语文雅,谦谦和气。神采飞扬锋芒毕露的永远是丹丹哥哥。
哥哥的手按在第二根弦上:“摩族手上沾了龙族多少鲜血,屠戮了多少族人。从孩童到成人,没有一个你们肯放过。我的护卫,恐怕已经全部殉职了是不是?他们何辜?九龙琴,杀了绝不止九条银龙……剔龙骨取龙髓抽龙筋,摩族人从来不怕报应麽?李族长,你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
哥哥深吸一口气,厉声道:“琴,你是不要再想拿回去。至于我的骨头,你若够本事,自己来取!”
屋里奇寒难当,那些摩族人的身上似乎会散发寒气一样,比万年寒玉还要冰冷。呼出的气息变成了一丝白白的霜雾。
盛夏将至,爲什麽什麽这样的冷?
不单是手脚,象是身上的血肉都冻成了冰。
那个人笑的声音象是金铁互擦,阴冷令人牙酸骨软,寒毛根根直竖。
哥哥,哥哥!
快跑啊!他们人这麽多,和龙族又是世仇!
哥哥快跑快跑啊!
那些人手中的兵刃都亮了出来,哥哥冷笑一声,不退反进。
尖锐的寒气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勉强要看清楚外面,却痛得流泪,眼前模糊一片。
听到破空的风响,那把龙琴弦索弹击发出的让人觉得头都要裂开了。
哥哥叱喝的声音,那些人腾挪纵跃,兵刃破空的声音。
我擡手想擦眼睛,可是手象被绑住了一样,怎麽也擡不起来。手脚被冻得刺痛,後来渐渐麻木无觉。
心里象热油在煎沸,哥哥!
千万别有事!
哥哥千万别有事!
听到一声惨叫,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不是,不是哥哥的声音。
接著又是一声。
本来冷寂的空中弥漫著血的腥气,我心中惶恐不安越来越重,只盼哥哥真的能够把坏人打败,千万不要受伤!
砰砰啪啪的响声,不知道是什麽发出来的。
我恐惧得站都站不住,心中只在不停地念叨,哥哥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打赢!一定不要受伤!
一定不要受伤!
哥哥一定不可以有事!
忽然铮铮连响,我听出那龙琴的弦断的声音!
跟著是摩族人的惊呼。
接著是一声惨呼,人身堕地的声音。
哥哥清啸了一声,声音竟然并不气喘急促:“李长老,李耳是你的亲生儿子麽?你在他身上下了追魂索,倒真忍心。”
那人哼一声不答。
哥哥不再说话,打斗之响又起。
过了不多时,又是一声厉吼,痛苦难当的咆哮嘶吼:“你这天杀的小鬼——好不恶毒!我做——鬼——也要找你!”
哥哥的声音冷而静:“你们杀了我龙族多少人,他们又去找谁?”
忽然一声巨响,象是要敲破耳鼓,震得人头脑里嗡嗡直响,两耳剧痛难当。我脚下一软,身子前仆,咚的一声撞在书架
子上。只碰得眼前发黑,却也再辨不出哪里在痛。
一人惊道:“架後有人。”
哥哥尖啸著赶近,我手撑在书架上,眼睛还没有睁得,後颈剧痛,两脚离地悬空,被人扯著一把提了起来。
四周的寒意慢慢变淡,我用力眨了两下眼,才模糊看清眼前情景。
安静整齐的琴堂早已经变了副样子,几具尸首横七竖八伏在地下,鲜血满上,上面却又结了一层寒霜,看上去恐怖无比
。
哥哥手里握著一枝玉箫。那箫天天日日挂在墙上,哥哥不大碰它,偶尔想起来吹枝曲子,我竟然不知道那箫也是可以做
武器杀人的。
看不清哥哥的脸,他向这边迈了一步,我颈上一凉,刀刃架了上来,那姓李的人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割断这小鬼
的脖子!”
哥哥硬生生顿在原地。我隐隐约约看到他头上也覆了层霜白,心中记挂,不知道他有没有受伤。
墙边的破洞处还有一个摩族人,呆呆立在墙边不动。鲜血一滴一滴的流下来,未落到地上之前已经凝结成粒,情景又诡
异又可怖。
身後那人咳了两声,手紧紧扣住我的脖子:“原来你们是帝都宫里出来的!”
哥哥脸上没半分血色,目光如刀,紧紧盯著那人握住的我的脖颈。
那个人的手握得很紧,他的手在颤抖。
他怕哥哥?他是不是也受了伤?
哥哥没事麽?
我觉得头脑一阵一阵晕眩,一柄明晃晃的尖刃在眼前闪动寒光。
哥哥一定不会扔下我自己逃走,我可是笨了。
无论如何,哥哥都会救我。
可是,哥哥,我不想你受伤……
这个恶人奈何不了你,你快些走开啊,去叫人来,叫丹丹哥,叫淮戈,叫小离哥哥……
“这小鬼也是银龙……”那人喘了几口气:“是你兄弟吧?不想他死,就把箫扔下。”
哥哥半分犹豫也没有,玉箫脱手滑落,摔在地上。
清脆的破裂之声。
箫断了。
那人退了几步,我的身体在空中荡了一荡,刀子一直押在脖子上。
刀尖刺进了皮肉,我却不觉得怎麽痛。
眼睛看不清东西,我听到哥哥的声音在说话,说的什麽却听不清。
冷……
好冷……
哥哥,不要管我,快走啊……
哥哥……
似近似远的声音,又象是在耳边,又象离著很远。
那可憎的声音说:“你的龙命元珠呢?交出来。”
元珠?
不,不可以……元珠,哥哥的元珠,没了珠子哥哥会死的!
不可以交!
哥哥,不可以交!
心象是要裂成两半,可是身体却不能动弹,吸不进气,睁不开眼……
不行……
我会害死哥哥的……
不行……
哥哥不要理会他,你快点走……
哥哥不要听他的……
别被我拖累,别让我负累了你!
哥哥快走啊……
手指无意识的捏合在一起……
胸口升腾起一点点暖意。
我用力的张开眼。
哥哥的手抚在自己的胸前,青光流映闪现,他张开了口,蒙蒙的白烟中,晶光四射的元珠轻轻吐了出来,在他的面门前盘旋。
我心中一急,张口叫了出来:“哥哥不要——”
哥哥眼帘低垂,脸庞象是一朵开到尽头的花朵,顔色尽谢,凋零残倦。
不,不行!哥哥会死,会死的啊!
眼角看到泛著寒光的刀刃,我想也不想,一低头撞了上去。
哥哥……别再理会我……
能走多远都好,不要再被我拖累。
热血汩汩的流出身体,那声音,是我最後的意识。
哥哥……你要好好儿的,活下去……
颈上忽然一松,身体向下坠落……
“静静?”细微的声音钻进耳中。
手指轻轻痉挛了一下。
我没有死麽?
“静静,静静……”
是谁在喊我……
啊,哥哥!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哥哥倒在地上,我伏在他胸口。
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哥哥的元珠有没有被坏人夺走?爲什麽哥哥的脸色这样苍白……哥哥,哥哥怎麽了?
我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头嗬嗬作响,血还在从那里流出。气吸不进胸中,耳中轰轰作响……
我无力的低垂下去,哥哥的声音很弱:“静静,张开口。”
脸被扳起来,一样温暖的东西滑进了口中。
我看著哥哥,哥哥看著我。
哥哥的唇凑上来,轻轻吻在我脖子上的伤口。
痛楚在刹那间离我而去。
哥哥擡起头来,一个淡淡的微笑绽开在他的唇边。
象是暮春四月天,吹在脸上的微风,那样柔和温暖。
他的眼中的光亮只维持了一瞬间,跳动了一下,眼帘阖了起来。
我惊惶失措,一瞬间明了刚才我吃了什麽!
手拂上脖子,那里的伤口已经消失了。
我撑著爬起来,拼命抠喉咙要把元珠吐出来。
不!我不要!哥哥, 我不要!
我不要哥哥死!我不要!
拼命呛咳著,因爲剧烈的痛苦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
伏身干呕著,痛苦的咳嗽倒气,可是什麽也吐不出来!
眼泪打在手上,我突然顿住了。
突然想起我刚才并没有吞咽!
那颗元珠,在我的口中就消失不见了。我根本吐不出来!
元珠……被我,用另一种方法吃掉了麽!
不!
不要!
哥哥!哥哥不要死!
不要!
哥哥静静躺在一片霜白的地上,冷风吹起他一缕头发,在脸颊上拂动。
我抱著哥哥,他的胸口甚至不再起伏。
眼睛紧紧的闭著,身体冰凉!
不!
我不要这样!我要哥哥活著!我不要这样!
长长的嘶喊出声:“不————”
爲什麽还是这样!我情愿我死掉!我不要哥哥死!
爲什麽哥哥还是被我拖累!
爲什麽,爲什麽!
如果没有我就好了!
如果我不在,哥哥一定不会有危险!
都是因爲我!
都是因爲我哥哥才会投鼠忌器才会受伤!
最後还把元珠给我保命!
不!
哥哥!
不要,我不要!
怎麽办?
怎麽办?
我要怎麽做,才能救哥哥?
那颗元珠要怎麽样才能取出来?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顺手摸起了地下的短剑。
剖开肚子,是不是就能找到那颗被我吃掉的元珠?
拉开衣裳,刀尖抵在了身上。
哥哥,不要死……
如果,我们两个真的要分开的话,我愿意,活著的是你。
你那麽聪明,那麽美丽,善良温柔,能做好多好多事情,将来,会成爲象爹爹他们那样的一代传奇吧……
手指微微用力,短剑刺进了身体。
剑尖刚刚划破了皮,一只手突然伸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用力将短剑夺了去。
我想也不想擡手就是一拳。
拳头被一只大掌包住,那人喝道:“我不是摩 族 人!”
我怔怔顿住,喃喃说:“我要救哥哥,我吃了他元珠,我要挖出来还给他。”
那个人一手还包住我的拳头,伸手握住哥哥的脉门,眉头皱了起来:“他还没有死——你服了他的元珠?”
我连忙点头,扯著他的袖子,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个人是谁,怎麽悄没声息来到了这里。
他能不能救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