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被泼桶冷水,芙蓉登时无语。
主楼内,严总管毕恭毕敬地禀告府中近况,「爷,姑爷带小姐回府,小姐每日都盼着您回来呢。」
「哦。」一丝惊喜随即被一抹隐忧取代,「芙蓉回来多久了?」
「三日。」
孟焰并未再答腔。不禁思忖西门琰在年后才带她回来,可想而知其中必有原因。
怪了......严总管偷觑主子的脸色──心情明显不佳,主子得知小姐回府,怎不似以往那般心情大好,他一直瞪着昏睡中的小宝儿,啧啧......人是找回来了,那身伤,八成又是被主子给弄的。
「严总管,我带回的药帖,记得派人添加三碗水,熬成一碗端来我房里。三天份的药帖煎完,你上博济药堂一趟,找杜大夫开药方。」
「哦,好的。」严总管嘴上应和,心里头可真佩服自己──料得准没错!
小宝儿在外不知干了什么蠢事惹恼主子。否则,怎不见主子脸上有着喜悦之情......
「拿套衣裳来。」
「是。」严总管立刻到衣柜前,取一套衣裳为主子更衣。
孟焰轻推开他,以往习惯由小家伙伺候,如今自己来。
在一道屏风后,他问:「黎生回来了吗?」
「还没,他在夜半才会回府。」严总管逮着机会,马上打小报告:「爷,您有不知,黎生趁您不在,擅作主张将小狗子放出铁栏外。」
「然后?」声音一沉,透出一丝怒气。
严总管火上添油,强调:「黎生还为小狗子接骨、疗伤呢。」呿,他很不满地撇撇嘴,有一回毒打小狗子一顿,若不是黎生阻止,小狗子岂能活到现在。
「他若回府,要他来找我。」
「是。」严总管暗自窃喜,思忖黎生这下子肯定遭殃。
孟焰将褪换的衣衫丢给严总管,继续吩咐:「上药堂时顺道将衣裳还给杜大夫。」
「哦,好。爷还有何吩咐?」
「明儿,请绣匠过来府里一趟。」
「是,小的记下了。」主子一回府,吩咐的事项不少。他偷瞄着熟睡中的小宝儿,几个月不见,又病恹恹。
离开房之前,孟焰瞥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家伙,估算时辰后,吩咐:「待戌时,你派厨子准备容易消化的食物,让丫鬟端来我房里搁着。」
「是。」
严总管瞧主子踏出房外,立刻像跟屁虫似地跟着,为主子打伞,遮挡漫天的风雪。
片刻后,他指挥张罗设宴事宜,整座府邸在夜里通火通明,丫鬟们忙碌地来回穿梭在回廊与厅上,时而交头接耳,将小宝儿受伤的消息传开。
不过,倒也无须同情,小奴才的身分本就低三下四,那条命压根不值钱。
孟焰心不在焉,明显教人察觉。
迟来的一顿年后团圆饭,喝的酒比入口的佳肴还多。
酒席间,他问及妹婿的事业近况,仅三言两语便结束话题。
两人在膳后对奕,皆闷不吭声。
芙蓉屏气凝神,处在两个大男人之中,水灵灵的眼眸波流转,一会儿望着夫君,一会儿又探向哥哥,他们两人一旦相处,周遭的气氛冷凝。
原因不外乎这两人话不投机;一个严肃,另一个阴沉,话都闷在心里,除非必要才肯论及。
芙蓉颦蹙眉头,夫君在今夜也喝了不少酒,哥哥并不吝啬,把酒窖里珍藏的陈年好酒拆封,他们两人一边对奕,一边品酒,谁也还没醉倒。
她闻了不少酒气,脸色红润,倒是有点儿醺醺然。
憋着问题许久,她问道:「哥哥,你在哪儿找到小奴才?」
「暖春阁。」
「咦......这名字听来好像......烟花之地,对吗?」
孟焰默不作声,并未解释。
西门琰在此时掀了一些底,「依我猜测,暖春阁在近日内会受到官府查封。」
「为什么?」芙蓉眨了眨眼,不明所以。
孟焰的眼一瞇,盯着妹婿,「你在外听到消息?」
「嗯。」西门琰捻起几颗白色棋子,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听闻了些。」
「都听到什么?」
「不过是打架闹事的丑闻,几名公子哥招惹了不该惹的人。」他一语带过,心知肚明大舅子不是好相与之人,惹他不痛快,自然有人会出面处理,说穿了不过为了巴结。
孟焰不悦地轻哼,专注于棋局,欲扳回一城。
芙蓉探究,「哥哥,既然小奴才都找回来了,你怎没让小奴才在身边伺候?」
「妳想见他?」
「当然。」她猛点头,「我好奇得紧。」
「小家伙在睡。」
「啊?」
孟焰又强调:「我让他睡在我房里,睡有一阵子了。」
猛地抽气,水唇一张一合地,「小奴才睡在哥哥的房?」
「嗯」了声,他一派理所当然。须臾,围剿了西门琰的黑色棋子,接收不少颗,令人损失惨重。
西门琰睨了娇妻一眼,这小女人终于意识到大舅子和小奴才之间的关系不寻常。
而他,经由猜测大舅子出外找人的因素不外乎有两种──寻仇或找寻重要的人。可见是后者。
收回视线,西门琰一派事不关己的态度。
此一时、彼一时,孟焰面对宝贝妹子那圆瞠的眼神写满了惊诧与不解。蓦然,内心充满复杂的情绪,他转手从腰际取出一块芙蓉石,推至她眼前。
「还认得吗?」
芙蓉垂首,怔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芙蓉石。」
「嗯。」
她信手捻起芙蓉石,不禁愕然,「哥哥,芙蓉石怎会缺了一角,是摔着了吗?」
「摔得不轻。」碎裂的一角毁了芙蓉石的价值,小家伙极为重视这块小石头,如今失去,他要拿什么来弥补......
尖锐的缺角一瞬刺伤了食指尖,柳眉一拧,芙蓉搁下芙蓉石,吮了吮手指,小声地埋怨:「哥哥,你怎不小心些,芙蓉石是要给未来的大嫂,这下子......」
孟焰打断她,语出惊人,「我早已把它给了小家伙。」
轰!闻言,芙蓉瞠目结舌,「哥哥没开玩笑吧?」
孟焰注视宝贝妹子,「意外吗?」
「意外......」
「连我自己都感到意外。」他再度取回芙蓉石,不禁自嘲:「不玩了,我全盘皆输。」站起身来,离席前不忘吩咐:「你们两人早点歇息,我不奉陪了。」
「哥哥......」眼睁睁地望着那背影,她久久无法回神。
厅上,仅余夫妻俩。西门琰拍了拍娇妻的脸颊示意她回神。「妳现在明白了?」
「明白......」哥哥好像变了......
西门琰盯着棋局,好生纳闷尚未分出胜负,大舅子怎会认为全盘皆输?
「哥哥话藏玄机对吗......」
「嗯。」依他那性子,岂会轻易的认输。
赫然,她惊呼:「哎呀!」
「怎么了?」
她恍然明白,「原来......我前阵子带回别馆的小乞丐就是哥哥的小奴才,难怪他身上有芙蓉石。当时,他一直强调不是小偷。我该相信他的。」
这会儿,西门琰的注意力落在娇妻身上,语气不佳地质问:「妳何时又出门捡乞丐?」他好想去掐死喜儿。
「呃......这个......」完了,她不打自招。
「快说!」
芙蓉低垂螓首,一五一十地告知:「就是......前阵子,你巡视商铺,我外出送暖裘给你,在路上瞧见小乞丐,就顺便捡......」
他脸色一黑,语气死板地命令:「不许再捡!」
「......」
一觉醒来,乔宝儿杵在全然陌生的房内,不见大夫的踪影,一颗心渐渐慌,「大夫......你在哪?」
四下张望,房内的摆设奢华,不似药堂。
「大夫──大夫──你在哪──」乔宝儿喊了又喊,依然不见大夫的身影。
怕极了被主子带回府,但这房内的摆设和印象中主子房中的摆设不同。不确定自己究竟在何处。
须臾,两名丫鬟推门而入;一人提着灯笼,另一人端来热腾腾的药膳和一盅热粥。
银翠一见到乔宝儿的头包扎纱布,狐疑的目光由上打量至脚,小宝儿失踪的那段时日,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宝儿,快过来吃点东西。」秋莲搁下灯笼,上前欲扶他来桌旁坐下。
彷佛见鬼似的,他打掉她的手,「走开!别靠近我......」
「你干嘛啊,咱们又不是不认识。」
乔宝儿退了数步,宛如惊弓之鸟。
「瞧你瘦的,别再躲啦,赶快过来吃东西,这是主子特地交代。」碍于主子的关系,她得对小宝儿摆张好脸色呢。
「快听话,这气候冷,食物搁着没一会儿就变凉,你快过来趁热吃点东西。」
「妳们别过来,我要找大夫!」他旋即逃往门口,紧张兮兮地扳开两扇雕花门,霍然撞上一堵肉墙──
「噢!」小脸皱成一团,他抚着撞疼的鼻子呻吟。
孟焰面无表情,「你想去哪?」
一抬眸──吓!是主子......
脸色一白,乔宝儿宛如处在毒蛇猛兽之地,浑身颤巍巍,已确定被主子带回府中。
「妳们出去!」
银翠和秋莲两人一得令,立刻福身行礼退出房外,顺手将房门带上。
房内,气氛紧绷,孟焰没好气地说:「你坐下,别呆愣着。」
他动不了,发软的双脚彷佛黏在地上。
「我叫你坐下吃点东西,没听见吗?」
乔宝儿点了点头。
「既然听见了,怎不走,莫非要我抱你?」
他登时很不赏脸地猛摇头,浑身僵硬的走了几步,伸手摸来椅凳,「喀喀喀」地晃个不停。
「还不坐下!」
「......」
慌了手脚,主子一个指令,他一个动作地拖延了好一会儿,终于顺利坐在椅子上。
「吃点东西,把药喝了。」
乔宝儿瞬也不瞬地望着主子,依言伸出手来,一把汤匙几欲拿不稳。
「快吃!」音量一提,随着小家伙的反应起伏。
小手抖啊抖地,遵循以前的习惯,勉为其难地咽下两口粥,喝了一口药汁,尔后将它们推得远些。
「我不要吃了。」
孟焰上前,将热粥和一碗药汁又推回他眼前,命令:「把东西吃完。」小家伙太瘦弱,再不吃东西,会饿死。
乔宝儿动也不动,本能地开始拒绝主子给的一切。
孟焰俯身逼近他的脸,「你没听见我的话?」
他瞠然退却,随即别过脸庞,死也不吃东西。
「走开......」
「又是这句话......该死!你就不会说点别的,究竟在跟我闹什么脾气?」
他渐渐抿唇,抵死不肯回应。
无言地抗拒主子,一双小手紧抓着桌巾,泄漏了内心的不安。
一道道气息喷上小家伙的侧脸,好想狠狠地吻上他的小嘴。孟焰撂下警告:「快吃,不然我就用灌的。」
他浑身抖得更厉害了些,倾斜的身体摇摇欲坠。
孟焰一把将他扶正,趁机在他额际偷了一个吻。
乔宝儿随即推开他的亲近,仰起的小脸惨白如纸。
他的在乎与他的惊慌对峙,好一会儿,孟焰妥协道:「今夜,我会睡在书房。明早,别让我看见你该吃的东西没吃完。」
说罢,「砰!」声,他转身将自己关在门外。
咬牙连三暗咒:该死、该死、该死!小家伙不似以往听话,超乎了他的想象范围。
回头盯着扇门,那家伙伤不得,他怎舍得再强迫......
恼怒的情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渐渐移动的身影停在一扇窗旁,弹指轻戳开一个视线口,既可瞧见房内的动静,也遮蔽了行踪不易让人察觉。
担心小家伙持续饿肚皮,他等待。
房内,乔宝儿在如坐针毡地东张西望,良久,确定主子没再出现,他眨望着桌上的膳食,饥肠辘辘。
咽了一口唾沫,他再度拿起汤匙,慢慢地吞咽已经凉掉的粥。
喝了药,他呆坐在原地良久。
冷清的房内残留主子的气息,霍然,他惊跳而起,不敢继续留下。怕,夜里的噩梦再度成真。
惶然不安,乔宝儿殊不知,伫立在窗外的人影已经离开。
紧张兮兮地来到门边,开了门就躲到房外,一阵寒风迎面袭来,「好冷......」他打了个哆嗦,缩着肩头,瘦小的身影没入夜里,背脊不由得抽紧,隐隐泛疼。
经过莲花池,他顿了步伐,霎时想起小乌龟,还在么......
茫然地垂首,孤零零地处在既显陌生却又熟悉之地,无所适从。
「我不要伺候主子......我讨厌伺候主子......」喃喃低语,唇色冻得泛白。「小乌龟,出来陪我,我会拿东西给你吃,好不好?」
他四下找寻小树枝,拎来一截在薄冰上敲打,小声地喊:「小乌龟......快出来。」
「叩叩叩──」他持续敲打一份期盼。
「小乌龟冻死了吗......」
眼眶渐渐泛红,良久,他终于死心地离开主楼。
半夜,黎生回府,依照惯例带回食物率先至地窖给小狗子。
由于主子不在,他便自作主张地将小狗子隔离于铁笼子外,脚踝仍系着一条铁链,以防止他逃跑。
天候寒冷,小狗子就窝在角落,习惯在这时候清醒,饿了一整天,他一把抓来食物就往嘴里塞。
「吃慢点,小心噎着。」
「嗯。」小狗子点着头,目前黎护卫是他的衣食父母,想活命,得靠黎护卫送食。
拿起水来「咕噜、咕噜」地喝了几口,顺了顺气,他终于不再感到饥肠辘辘。
「会冷吗?」地上铺着两层厚被,角落旁搁着夜壶好方便小狗子解决生理需求,此处无疑是监狱,关着罪有应得的人。
「身上盖的被子若不够暖和就跟我说。」
「嗯。」小狗子没受冻,所以不再要求。
他明白,若是等主子回府,他能否再维持现状,都是问题。
「把药拿去。」小狗子曾被严总管折磨得不成人形,他于心不忍他落此下场。
腿废了,走路会跛,长时间被铁链锁着,难免磨出些破皮。
「黎护卫,可不可以放我走?」
黎生面无表情地警告:「小狗子,别得寸进尺。」
「不是我得寸进尺,您既然愿意救我,何不好人做到底,放我一条生路?」他怕极了死在这里。
「小狗子,我所能做的,就这些了。」黎生并未提起自身的处境也须承担护着他的风险。「严总管告知主子已经回府,小狗子,你得听天由命。主子若是肯饶过你,自然不会来找你的麻烦。」
他咬着唇,低头闷道:「我压根也没偷主子的银两!」
「我明白。你干了什么事,早就落在主子的眼底,只是你不知情罢了。」
吓!「我欺负小宝儿的事......」
黎生接下他的话尾,「当初,你怎么欺负小宝儿,诬赖他偷拿主子的银两,主子是以其人之道对付你。」
小狗子怔了怔,终于明白主子存心冤枉他。「我不甘心......当初,我只是妄想离开这里!」
「即使你想离开,也不该耍手段拿药给小宝儿,你可知他没对主子下药,倒是自己把药吞了。」黎生反问:「难道,小宝儿受你欺负就应该?」
一瞬,他哑然无言。根本没料到小宝儿会吞药。
「那个药又害不死人......」他闷声咕哝。
「小狗子,别跟我装傻。你买了什么药,不用我挑明说。」
他顿时心虚不已。
当初买麻沸散,是想过若吃出了问题,责任归属全落在小宝儿身上,也不干己事。岂知......小宝儿舍不得害主子,竟然把药吞了,他犯贱!
愈想愈呕,小狗子索性闷头吃肉包,须臾猛咳了几声,曾受外力重创的胸肺好疼。
黎生拍拍他的单薄的背,落下的力道拿捏得相当轻。经过这几个月来的折腾,小狗子骨瘦如柴,该庆幸他被狗咬的撕裂伤口痊愈大半,除了一双腿废了,其余并无大碍。
「小狗子,你睡吧。明晚,我会多带一条棉被过来。」
「黎护卫......」
「怎么了?」他回头,「你还需要什么?」
「放我走。」他依然不死心地要求。
黎生不予响应,转身就走。
潮湿且寒冷的地窖内,空荡荡地,仅剩下他和两条恶犬相伴。
恶犬早已习惯他的存在,不再狂吠。啃完了肉包,他倒头缩进棉被里,又气又呕──是小宝儿自己无能又没胆子,害他沦落到今日的地步。
可恶,他一捶棉被,心里头怨死小宝儿了!
眨了眨泪眼,他不知究竟要到何时,才能脱离这暗无天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