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想睡,好想……好想……
季白闭上眼,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放任自己无边地沉沦下去。
好了,季白死了。
26
好冷的水啊。季白拼命地挣扎,但是身体还是不停地往下沉去。冰冷刺骨的潭水争先恐后地涌进他的衣领、袖管,用它们冰寒的手指抚摸他的每一寸肌肤,抽去他所有的热量和力气。
手脚渐渐僵硬了,眼前是茫茫的晃动的水波,也在变得虚无缥渺,意识开始模糊,蒙戎、丹朱……他们的脸都在离他远去,女君遥遥地对着他俯下身来,好象说了些什么,可是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好想睡,好想……好想……
季白闭上眼,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放任自己无边地沉沦下去。
“阿白!”
就在他将要没顶的刹那,斜地里伸过来的一只手猛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使力向上一提,硬将他从水里拖了上来。季白迷迷糊糊地掀开眼帘,蒙戎苍白的脸在他的视线里晃动,他的嘴唇不停地翕张,似乎是在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季白很想对着他笑一笑,可是全身没有半点力气,寒意渗透了他的五经八脉,几乎已经把他的血都全部冷凝住了。他好冷啊,甚至比他在清凉殿的时候还要冷还要冷……
“阿白,睁开眼睛看着我,不要睡,不要!”
蒙戎看着怀里了无生气的这个人,感觉这个身体在渐渐地透明,仿佛立刻就要在他眼前消失了。这种心痛得快要死掉的感受太熟悉了,无可避免地又让他想起很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倒在他怀里的母妃用尽所有的力气叫他快逃的时候,奔涌在他全身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悸痛却又莫可奈何。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只懂得哭泣的孩子,如今他已是祢的王,握有无与伦比的权力,却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离自己而去吗?不,他不会就这么认输的,他是在战场上能够和军神一战的王者,是连死神也会为之颤栗的男人,他要的东西,没有任何人和神能够抢走!
蒙戎从地上一跃而起,唤来“浓云”,又拾起掉在地上的披风把季白裹得紧紧的,将他脸朝下地横放在马儿的背上——季白被青骓抛落的时候,披风就被扯下了,否则吸足了水,就会变得象秤砣一样沉重。那样的话,季白绝对死定了。
或许,老天在最后一刻也软了心肠吧。蒙戎翻身上马,通灵的“浓云”仿佛已经知道了躺在它背上的这个人在主人心中是多么的重要,也猜到了主人想要做什么,不等蒙戎发令,就撒开四蹄,开始奔跑。
高速飞奔的骏马,鬃毛随风飘扬,马蹄有节奏地踏在山原之上,肌肉舒展,匀动饱满的生命之力起伏循环,不停地冲击着季白的腹部。好难受,胃都要被顶翻了,季白从混沌中拉回了一点意识,喉间肌肉一阵收缩,呛出了几口水。
蒙戎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给予他温柔的安慰。此时“浓云”已经奔出了树林,在向着他们的营地跑去。蒙戎抬起头,看着站在远处帐篷前了望的人群,阴沉的靛蓝在祢之君王深隧的眼中弥漫开来。
当蒙戎追着季白消失在树林之中后,辛夫人才回过神来,醒悟到自己竟然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她仓皇四顾,本来站在她身旁的人都在向后退去,将她一个人留在空白的中心。狩猎的人们也策马回来了,虽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见这种情形,也猜到了几分,自然也没有人肯站到她那边去。辛夫人面若死灰,她挨个地看去,众人都沉默着,瞧着她的目光里尽是畏惧、冷漠、嘲讽、幸灾乐祸……唯有一双眸子闪烁着怜悯与惋惜的神气,辛夫人挣扎着伸出手臂:“姐姐……”。
安夫人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为什么你就不肯听我的话,忍一忍呢?”
辛夫人哭道:“我知道错了,姐姐你救救我……”
“……”
安夫人轻轻走开了,她不是能够安抚一头怒狮的那个人,她自然也救不了辛夫人。还有那个人,如果这一切都是他刻意所为,他究竟只是想除去一个看不顺眼的敌人,还是,有什么更大的企图?安夫人猛然闪了个激灵,她不愿再想下去,她宁可和所有的人一样,当他是个疯子、傻子!
黑色的浓云从天边飘了过来,云端之上,祢年青君王浓烈的杀气遥遥破空而来。浓云越飘越近,站在土岗上的人们已经能够看清蒙戎森冷的面容和凌厉的目光——被这样分明地透着嗜血气息的目光扫过,人人都噤若寒蝉,跪倒在地。辛夫人还可怜地骑在马上,显得尤为醒目,无所遁迹。“浓云”从她的身边走过去了,蒙戎根本没看她一眼,可是所有的人都很清楚,那只是因为在蒙戎眼里,辛夫人已经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蒙戎抱着季白进了他的大帐,随行的医正也全被召了进去,然后众人又纷纷忙碌起来。炭火、姜汤、冻伤药、毯子、衣物……一样样地传进去,没有人再敢怠慢一步,深怕成为第二个倒霉蛋。至于辛夫人,人们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她来,他们把她从马上放下来的时候,她已经冻成冰人了。
入夜的大帐里温暖如春,炽红的炭火熊熊燃烧,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季白躺在铺了厚厚狐皮褥子的床榻上,虚弱地合着眼皮。他的眼皮很薄,有种透明般的质感。纤长的睫毛如蝴翼一样轻轻拢在眼睑上,投下一圈青黑的影子。因为他太瘦的原因,这影子让人看了竟觉得心酸,仿佛是用手搌一搌就能化掉。蒙戎坐在床沿上,给他掖了掖被角,季白撑开眼,羽睫下的眸光映着火光轻灵流动,依然是那么清澈。
他问蒙戎:“我死了么?”
“不,你没有死。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会死?难道你忘了,我是大王啊。”蒙戎摩挲着他的眉和他的鬓角,对他微笑。
季白黑润的视线停在他的笑容上:“是呵,你是大王……”他轻轻地吁了口气,视线游移开了,“阿白好冷……阿白想回家……”
“这里就是你的家,阿白,你哪里也不能去。”抚在他脸侧的大掌加重了力道,把他的视线重新转了过来,“我不许你离开我。这是命令,听到了吗?阿白?”
最后的那一声呼喊,虽然声音不大,却是真实地从蒙戎灵魂最深处发出来的,颤栗而灼烫。能够打败死神的男子单膝跪在荏弱少年的床前,低下了他高傲尊贵的头,将之埋在少年的颈侧。他的呼吸喷在季白赤裸的皮肤上,使得他抖了一下:“阿白……冷……”
27
火热的胸膛紧贴上少年单薄的脊梁,手臂交缠着,躯体与躯体之间没有一丝缝隙。季白在蒙戎怀里瑟缩得如一片秋风中的树叶,蒙戎更加恨不能把他揉进身体里去——他只当他是冷,却不知他其实是在害怕。
事态的发展,未来的结果,一切的一切都象他手心里的纹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可是正因为太清楚了,反而觉得害怕,明明知道面前是深渊万丈,却还是得踩下去,他不是怕自己很可能会跌得粉身碎骨,而是怕自己会再也爬不上来。一旦陷下去了,就不能再脱身,这种害怕其实更象是对命运的憎恶,甚至是对自己的厌弃。那个喜欢躺在浓荫下捧着书本看得入迷的孩子,现在已经离自己如此的遥远了。季白不无悲哀地想,回过身来,他紧紧抱住了蒙戎的颈。
蒙戎温暖的唇徘徊在他的额头,慢慢地沿着鼻梁滑下来,扫过他的眼睫和鼻尖,最后落在他的唇上。季白温驯地张开嘴,回应蒙戎的亲吻。少年的吻青涩而甘甜,羞怯地与蒙戎灵活的舌尖纠缠卷绕,忽而一闪躲开,又依恋地吸附上来,努力地学习着情爱的技巧。本来只是带着怜惜味道的安抚的轻吻,被他这样无辜地引逗,很快就燃烧成散发着浓郁情色气息的危险游戏。
“阿白……”
蒙戎撑起身体,唤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季白向上抬起眼眸,目光里水光浅浅,原本纯洁清澈的眼神被这样暧昧的空气衬托着,份外地让人神荡魂移。火焰给季白的皮肤染上了一层淡红的颜色,又投下了几许深色的阴影,朦胧了略有些苍白伶仃的线条,仿佛他的整个人都被笼在一个迷离的梦境中,遥远而不真切。
他是在做梦么?会不会他睁开眼,身边又变得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如果是那样,他的心还能不能够承受这种痛苦?深黯的靛青与透明的轻蓝在祢国的王眼里变幻交织,飞扬的浓眉不自觉地拧成死结。
蒙戎有些急躁地俯下身去重新寻索季白的唇,他的力道有些猛,牙齿咬破了季白的舌尖,淡淡的腥味在季白口腔中蔓延开。突如其来的痛楚感觉让季白向后退缩了一下,但是迅速地,蒙戎更用力地压住了他。惯于握刀勒缰的手,手心里长着粗糙的厚茧,狂乱地摸索着他的身体,那份粗糙也就深刻地硌在被他摸过的每一寸肌肤上,象是蜿蜒而下的印记,猛烈地灼痛了他。在这样的激情中,其他的事都变得无关紧要了,灭国之恨,幽闭之苦,辱兄之仇,还有他亲口答应女君的,要将整个天下握在手中的诺言,都似乎淡了,散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个霸道的男子——季白拼命地揽住蒙戎厚实的肩,分裂身体的锐痛一直上窜到脑海,令他心窒到无法呼息。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浸湿了鬓角,在枕上洇成一团水渍。心也渐渐地掏空凉冷了,有两个字在他的齿间翻滚着,起伏着,可是一直都没有吐出来,最后也慢慢地冷去了。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丹朱。
28
七天后,狩猎的队伍满载而归。驻留于雍都的左师圭容率百官及留在宫中的妃嫔们远至城外三十里迎接蒙戎。浩荡的人群中,季白依旧没有看到丹朱的影子。
但是有些事,季白知道,改变了就是改变了,无论如何也躲避不了。
他的身份,现在已经变得尴尬起来。
私下里,人们称他为蒙戎新的宠姬,用一种轻蔑的语气小声地传论着他是如何把祢勇武的君王迷得神魂颠倒,甚至为了他杀了辛夫人。这些流言比涂了蛇毒的箭镞更狠恶,那些臆想出来的种种揣测,甚至比事实更加象一个阴谋。反而是丹朱,成为阴谋中最无辜的受害者。人人都同情起他来,好象蒙戎本来应该是爱着他的,只是如今中了季白的邪,才转而迷恋起一个疯子来。没有人去想,也没有人愿意去想,若蒙戎的心真是在丹朱身上的,他又怎么会如此容易地中了季白的邪。
其实,即使是丹朱得宠的当日,也不曾得到过蒙戎象对待季白那样温柔的拥抱和无尽的耐心。丹朱太骄傲了,他的美丽是云端上的仙人,远远的却给人隔膜的感觉,不易亲近。在蒙戎心里,他只是他武功的明证,一件精致的战利品,闲暇时固然放在掌心细细抚玩,但却也仅此而已。
季白才是蒙戎内心深处的那个梦,不带功利的,毫无心机的,纯粹地为他而笑为他而哭。这么多年,蒙戎作为祢的君王四处征战,权倾一方,是这个时代威名赫赫的勇者。但恐怕就连原六阳这样对他了解最深的挚友和臣子也不能全然知道,在他的深心里,他依然只是那个躲藏在荷花池塘底下的小孩子,极度地渴望有谁能伸出手来把他拉上去,却又畏怕伸手的人是要害他。因此当季白向他伸出手指,暖暖地放在他的眉心时,蒙戎觉得,季白就是那个伸手给他的人,可以安全地进入他心扉的人。
蒙戎已经跳下了“浓云”,又转过身来接季白下马。带着三分袅弱病态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放在由下而上伸过来的健壮手臂上,猛然间,透过指尖传过来的暖热体温象烧红的烙铁灼得他哆嗦了一下。
季白略抬的目光从蒙戎的肩上越过去,和另一对眸光交汇,一抹讥诮的冷笑挑上刚刚才出现在人群中的素衣乌发的青年扯动的嘴角。
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祢的王在看着怀中少年时,淡蓝的眼中那比海还要深比天还要广的爱意;只有傻子才猜不到依偎在马前的这两个人,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你背叛了我。”
南室殿的主人用目光无声地控诉。
季白从容而坚定地凝望着他,也用目光无声地回答:“不,哥哥,我只是在遵守我的誓言。”
丹朱面上的神色是不相信。
“哥哥,我可以向你发誓。”
等到近晚的时分,季白终于得空去无人的庭园里见丹朱。暮色笼罩的梧桐树下,兄弟两个人都站在同一片阴影里,可是彼此间却又隔得很开。
“哥哥,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做蒙戎的妃子。”季白抬起眼来看着丹朱:“可是,哥哥,我也要你向我发一个誓言。你要答应我,你绝对不会爱上蒙戎。”
血色从青年美玉雕成的面颊上褪去了,丹朱沉默地望着远处飞掠过的一只孤鸟,良久,他转身离开了。
望着他在昏瞑中渐渐模糊的背影,季白觉得今夜的风竟然是如此的萧瑟。
已经太晚了吗,丹朱?你不肯答应我,是不是代表着,你已经无可挽回地爱上了那个人?
季白回头望着青阳殿的方向,心上感到了无比的惆怅和沉重。
为什么,你要是我们的仇人呢?
蒙戎。
***
半夜里醒来,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青年君王酣沉的睡颜。月光宁静地柔和了这张脸刚硬的轮廓,微微上撅的嘴唇更令他的整个表情都显着一种天真的幸福。
这个男人和四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多么的不同啊。
季白想起当时蒙戎的脸上还有未曾拭干的血,还有他看着丹朱的目光,是那么的残酷和凶狠,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欲望。他想不起蒙戎看他第一眼时是怎样的表情,或许更正确的说法是蒙戎当时根本没有认真地看过他。如果当时他有注意到他的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蒙戎会也封他当妃子吗?会象今日这样爱上他吗?季白笑了,原来自己竟然也是有一点虚荣的。
29
“你在笑什么?”
蒙戎刚好醒过来,就看见他的笑容。
季白嘻嘻地笑着,拿手去摸他下巴上发青的胡茬。蒙戎低下头去,嘴唇就落在季白的手指上,一根根,细细密密地吻。
“阿白,有时候我在想,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傻子?”蒙戎喃喃地在他耳边说,“或许你不是傻子,你是个妖怪,专门来迷惑我的妖怪。”
“妖怪?”季白笑,“阿白是妖怪?妖怪会吃人,阿白要吃了你。”
他钻到蒙戎的怀里,咬他的衣服,象只不安份的小猫。蒙戎搂住他,看着,忽然道:“阿白,做我的妃子吧?我要封你做我的左妃。”
即使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一道万丈深渊,他也不会象现在这样感到头晕目眩。左妃,那几乎是相当于祢的王后了,他竟然就这样许给他,一个傻子,一个男人,一个被他灭了国的亡国之君!他们两个,到底谁才是疯了?
“大王,这万万不可!”
翌日朝堂之上,以左师圭容为首的一班臣子痛心疾首地伏在丹墀下,力谏蒙戎收回成命。
“大王,左妃为内宫之主,历代以来,非德容兼具,血统高贵之女子不能胜任。大王当日迁臧之亡君入西寝殿已是不妥,如今更要册立其为西寝殿之主,于祖宗规矩,内廷制度不合啊。况且那季白神智昏蒙,似疯似颠,若立为左妃,岂不徒惹北地诸候,西域诸国笑话?大王正当盛年,倘要立妃,也当立娴淑贞容之女子,也好早日诞下龙种,嗣我大祢江山……”
“好了好了,生儿子的事我心里有数,你就别唠叨了。”蒙戎不耐地挥手打断白发老臣的泣血之辞,“这件事你们下去慢慢想,我不管什么规矩制度,那些不都是人定的?至于北方那群养不家的狼,他们想笑话就笑话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