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回到近在咫尺的冰人脸上,看缕缕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应该是有过激烈的动作。
这么柔弱的人,想来是累昏过去了?有没有受伤呢……?
“嗯……”
皇乙轩终于有了动静,潜意识地先动了动身子,然后才眯开眼睛,醒了。
蹭着鸦的脸颊,他很自然地支起身体,一头长发垂下来,散在榻榻米上,如水波漫开。
他只支起了半身,双手就有些乏力地颤了起来,咬了牙,慢悠悠地才好不容易从鸦身上挪开,迎着暖暖的烛光,唇色发白,一脸的虚汗。
“你……不要紧吧?”鸦紧张地问了句。
皇乙轩朝他看去,带了点讶异和纳闷,少年自己被五花大绑,身上还有伤,居然先关心起他了。
“你的药性发作了,暂时不能替你解开绳子,虽然不太舒服,你忍耐一下吧。”皇乙轩晃悠悠地到了桌边,扶着桌沿坐了半响,又喝茶。
鸦到是很舒坦地躺着,手脚被绳子捆缚弯曲着虽然不舒服,不过对于他这个狙击手来说,忍耐个两三天也不会有问题。
他的思绪开始游走起来,乱七八糟的困扰挤上心头。
“相柳……有没有再和你联系过?”
皇乙轩放下茶杯,杯底碰在木桌上,声音清脆。
“没有。”
“嗯……”鸦看着反光的地面,神志恍惚,“相柳让我待在皇羽门,想干什么?”
皇乙轩挺直了背脊,双手在膝上安放,侧影端方大雅,若似伊人:“你好像对这件事反应很镇定。”声音是淡漠的,无喜无忧。
鸦叹了口气,苦笑:“既然已经是事实了,我不太喜欢去多考虑,想了也不能改变,为什么要自寻烦恼。”
皇乙轩默不作声,发白的唇微微用力抿紧了,脸色映了灯辉还是苍白。
“你能这样想……也好。”他深思熟虑,犹豫之下,才慢慢地吐露:“连总督应该会让你在这长住,说到底,你现在是他秘藏的武器,等他需要时,会把你带走,放在我这里,只是暂时保管而已。”
他略微低头,面容平静,目光凄冷,嘴角弯了一下,是凄苦的笑容:“即使知道自己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你也不难过吗?”
鸦还是叹了口气,声音虽干涩,却很爽朗:“难过当然难过,难过的快死了呢……但是,我喜欢相柳,不想讨厌他。”
皇乙轩讽刺地一笑:“你是个乐观的人。”
“这样被说成是乐观,感觉就好像在说‘你没救了’。”鸦皱起眉头,嘟哝。皇乙轩泛出了一丝干净的笑容:“和你说话很轻松,果然每个人都不一样。”
他低声吁叹了一下,捧了茶杯,缓缓抿一口:“你还有救,不像某些人……已经是死水一潭。”
等悠悠的声音沉淀,鸦朦胧地看着那个清冷侧影:“那个……我一直想问,小正,就是尹正,你认识吗?他说他有个重要的人被皇羽门囚禁起来了,那个人……是不是你?”
皇乙轩低头喝茶,淡淡的眸子垂下,脸色发白了:“我不认识什么尹正,也不知道你说的这件事。”
那天,鸦是看着皇乙轩溶在烛光里的侧影,昏昏沉沉睡着的。其实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去坚持对相柳的喜欢,但是总觉得,放弃了有点不甘心。
【124】
过了几天,鸦膀子上被扎了一针,然后有人帮他解开了绳子,重获自由了。扎针的人在他问了十遍以后,终于说:“这是抑制皇羽门血统的抗生素,皇主人让我给你注射的,别怪我。”
其实他一点没怪人家的意思,反而还很谢谢他扎针扎得很温柔,比连相柳诊所的那位唯医生还细心体贴。
那天,他在可以发呆看莲池的廊子里又坐了大半天,然后被叫到皇乙轩的卧室,刚到门口,皇乙轩正从里面出来:“你跟我一起去趟沧南巷。”
鸦眨眨眼,带了几分期待:“相柳和你联系了?”
“不是。”
“哦……”
皇乙轩小步走在前面,鸦失魂地大步跟在后面,没几步就撞上了,还差点把对方撞倒。不过他反应快,伸手一把拉住了皇乙轩。
“啊,对不起!”
皇乙轩淡漠地瞅了他一眼,快速从他手里抽回臂膀,转过脸去的一瞬,像是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他那副落寞的神情,让鸦心里一揪:“呃,乙轩——”
“快走吧,我们最好能在天黑前回来。”
其实,鸦的步子飞快,只是皇乙轩走得特别慢特别晃悠,他在后面看得胆战心惊,总觉得那冰块一样的人眨眼就要化了。
大宅门口是辆黑色的加长林肯,皇乙轩坐在一边,鸦坐另一边。皇乙轩一路看窗外风景,鸦一路交头接耳,眼睛不知往哪飘好。然后总算到了沧南巷,鸦跳下车,就像清晨的鸟儿精神爽朗,赶紧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这一带都是老房子了,巷子很长很狭窄,潮湿阴暗,到处是闲晃的混混流氓。皇乙轩一身素白格外醒目,走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却从容得很,他身后跟着鸦,然后是皇刖冉,再然后是“无限度”的干部之一式·伶人,后面是十几位保镖成两排整整齐齐,排场那么大,别人当然不敢靠近。
鸦知道皇羽门在黑道上称王称霸,第一把交椅无人能动摇,看这架势,像是要去和别的帮派干架,他两眼一直盯着皇乙轩弱不禁风的身骨,有些担心乱战中他挺不挺得住,别说挨刀子吞子|弹,估计轻轻一踹人就断气了吧?
于是,他刻意走得离皇乙轩很近,万一有人偷袭,也好第一时间有所保护。
皇乙轩进了一家酒楼,门面崭新,横幅高挂,鸦仰头看了看,连他都觉得这酒楼一眼看去就是家黑店。
两三个保镖留在门口,其余人都跟了进去。这时候下午茶刚过,晚饭时间未到,店里没什么生意。两个年轻女子应容笑貌地迎上来,在皇乙轩跟前恭恭敬敬:“皇主人,见礼了。”
开口,像是道上的行话,皇乙轩冷冷仰了头:“封老大不是要跟我谈生意么,人呢?”
“在楼上呢,请。”
这两个女子出口爽快,动作利落,稍稍一侧身,给皇乙轩开路。但是,旁边却来了不少人,把一干子随行保镖都拦在门口。
其中一个女子笑道:“封大哥说,只想见皇主人。您这么大排场,楼上房间挤不下那么多人。”
皇乙轩闻风不动,还未开口,鸦却一个箭步拦到他跟前:“皇主人身体不好,总要有人在旁边照顾一下!”
他平常迷迷糊糊,半句话都疙瘩很久,可是现在一开口却势如破竹,犀利的双眼瞪着两个女子,就像颗快引爆的定时炸弹。
皇乙轩余光瞥了瞥他,淡淡道:“封老大抓的人和他有关,让他跟我进去吧。”
两个女子毕竟是混黑道的,察言观色,一看乌鸦就知道不好惹。迎合地笑了笑,便领着皇乙轩和鸦往楼上走。
楼上都是包厢,不过他们进的是间更宽敞的房间,里面已经满满地站了十几来个人,统统围着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位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不用猜,光看派头就知道他是“封老大”。
封老大到不像电视上演的那类黑帮老大杀气腾腾,高领的蓝色毛衣配米色西裤,发型随意,戴着黑边的细框眼镜,乍一看,到像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
笑容也格外春风迎柳,彼岸花开:“皇主人真守时。”
“你不是说,我迟到一分钟,就剁了他一根手指么?”
皇乙轩站在十几双肃杀冷酷的眼睛前,却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他那么柔弱的风骨,出口也能这么犀利。
鸦扫过房间内的情况,快速记下了各处破绽和可钻空隙,静静待在皇乙轩身后。
皇乙轩又道:“人呢?”
封老大笑笑,他的一个手下立刻进了偏门,不多久,提着一个病怏怏的小子出来,顺手一推,小青年跌在地上,一口血溅染了干净的地板。
“小风!”鸦失声叫道。地上的少年踉跄晃着身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不屑地别过头去:“切……”
“你开条件吧。”皇乙轩话语简略,开门见山。
封老大笑盈盈地说:“皇主人记性真不好,我跟你提起过的。”
“你要莲生海湾码头是吗,我说过,那是殷家的产业,你找错谈生意的对象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皇乙轩答得冷冷淡淡,鸦却心头一紧。莲生海湾码头的控制权什么时候变成黑道上的交易了?那里本来是诺亚港都首富殷鸿达最重要的贸易港口,他女儿嫁给了司徒空后,自然部分贸易产权到了司徒家族手里,但它毕竟是莲芝城的港湾,连相柳不会舍得把那么一块宝地交给他的死对头吧?
这件事现在摆到了皇羽门与别的黑道帮派谈判上说,还扯进了连相柳的侄子,鸦不得不引起怀疑。
当然,他宁愿自己没想到这件事的暗中玄机。
封老大继续笑说:“虽然那里现在是殷家的,不过你们皇羽门要是看上的东西,会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吗?”
皇乙轩眉头一紧,咬了下唇,冷冷道:“我明白了,你放人,三天后,我会给你个交代。”
封老大笑道:“人我现在可以还你,不过别怪我在他身上动了点手脚,三天后等我控制了莲生海湾,就把解药给你。”
连风被一个魁梧的男人一手提了起来丢出,鸦急忙上前接住了他。这个街头小混混衣衫褴褛,满脸淤青,都快认不出原来的样貌,似乎是因为吸毒的关系,面黄肌瘦,抱在怀里就是一把骨头。
那一瞬间,鸦似乎想到了什么,心里有点生气。
“我们走吧。”
皇乙轩进门时就没什么礼尚往来,寒暄之词,走的时候也省去了表面的礼节,转身脚步匆匆,一副恨不得快点逃离的样子。
鸦抱起连风,急急忙忙跟上,出了酒楼,后面依然是招摇过市的排场,皇乙轩走在最前面,和刚才一样,迫不急到想要离开的样子。
鸦跟到他身旁时,他开口道:“我不带你来,他肯定不肯好好跟我们走,你照顾好他。”
“嗯,我知道。”
鸦看到连风时,就明白皇乙轩为什么带他一起来了,连风之前闯祸招惹过皇羽门,这孩子正处在叛逆期,对谁都充满了敌意,皇乙轩如果表示要救他,他肯定不领情,想把他带走,免不了折腾。而他现在缩在鸦怀里,到是很安静。
鸦憋了一口气,心里闷闷的,怎么也忍不住了:“这是不是相柳一手策划的?”
“你指什么?”皇乙轩故意问。
“他和司徒家族不是死对头么,上次的计划失败了,这次,他就绕个圈子,让黑社会的人插手,然后再坐收渔翁之利?”
皇乙轩放慢了步子,一双抑郁的眼睛盯着鸦,凄然一笑:“原来,你也很聪明啊。知道了他连自己的侄子都不惜出卖,你还会对他一心一意么?”
鸦默然,怀里的少年发出了一声冷笑,搅得他更心烦意乱。
“哼,政治家,都不是个东西,连总督也好,司徒空也好。”皇乙轩淡淡的语调里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恨意,只是鸦当然不会知道他和司徒空又有什么关系。
鸦心里无奈地叹气,所以说,他讨厌和政治家打交道嘛……
到了林肯车前,皇乙轩停下时,叫到身边的手下:“刖冉,三天以内,搞定莲生海湾。”
皇刖冉老谋深算,鸦一直摸不透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和皇主人也不像纯粹的主仆关系,说话时,意味深长:“如果司徒空的人插手干预呢?”
皇乙轩冷眉,一双浅咖啡色的眼睛没了暖意,只有冰冷:“照杀不误。”
“那么,”皇刖冉进一步,说,“听说,最近司徒空暗中多了个帮手,专门帮他清理障碍,这个人,不是上官七戒,就是尹正吧。”
皇乙轩深吸了一口气,紧咬住牙,连面颊都在微微抽搐。
“哼,你要是想下手,我拦得住吗?只不过,以后你还有几年日子能过,我就不敢担保了。”
皇乙轩是个抑郁成病的人,温温弱弱,随波逐流,平常说话都有气无力,像是吊着一口气随时会断似的。可是他这时候对皇刖冉的警告却阴狠至极,脸上那不顾一切玉石俱焚的决意,鸦清清楚楚看在眼里,实在搞不懂这群复杂的人。
【125】
三月末的时候,皇乙轩正式接管了皇羽门,仪式在皇羽门本宅的祠堂举行,当然,鸦这种人没资格参加,只是觉得本宅热热闹闹的,像过节日。
他闲在皇羽门的日子,多了个伴,就是连相柳的侄子,连风。
这小伙子养了几天,脸色有所好转,淤青也退了,在皇羽门一干仆人的强行逼迫下,好好整顿了一下仪容,结果出现在鸦面前,俊俏得令鸦乍舌,当场一口茶喷在桌子上。
“早知道我就不看上你叔叔了,娶你也不错呢。”他煞有其事地欣赏身穿和服的少年,个子矮小,想来比相柳容易一把抱进怀。
连风阴着脸,不客气地说:“我最讨厌脸上有疤的大叔!”
“大、大叔……”鸦差点喷出第二口茶,取来桌上的镜子,摸摸左颊的疤痕,瞧了又瞧,“别这么揭人疮疤么,其实,也不怎么影响美观……”
连风往桌边一坐,和鸦懒散的姿势到是如出一辙,提了桌上的水壶,倒了半杯,喝茶时也都十分相似地抖抖二郎腿,晃晃袖子。
“我过几天就回莲芝城了,马上要开学了,唉!”连风用余光瞄了瞄对面的乌鸦,故作若无其事的,“你呢,还要在这住下去么?”
鸦无奈耸肩:“我要住到你叔叔什么时候肯放我走了。”
他轻轻一叹,言语中到也显得豁达。连风的目光却逼向他:“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当我叔叔的囚犯?”
鸦皱了眉头,看似苦恼,却轻轻笑说:“也不是说心甘情愿,但我这只乌鸦暂时不知道该飞哪去,先窝在你叔叔那棵柳树上好了,我很随遇而安的。”
“你是白痴吗?”连风犀利地道,“我叔叔根本不爱你!”
这一下,刺痛了鸦的心窝,好半天没喘过气来。
“我告诉你,我叔叔那个人,利益至上,不择手段,我只见过他杀人不见血,背地里不知道阴了多少人,请到家里吃饭的,过几天就被他做掉了。你啊,完全是看走眼了,才会以为我叔叔是好人。”
连风噼里啪啦猛往鸦身上投炸弹,鸦被炸得稀里糊涂,除了干笑,无可奈何。
“你这么说你叔叔,不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