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断了的心弦)++++++
第四十五章:弥留
当光亲吻着雪山的银白世界时,他们的宁静也就此终止了。
在天亮以前,他们一直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就像两个连体婴儿,彼此的身体相互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好像即使有再大的外力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他们的姿势或许在外人眼里看起来并不高尚,因为他们赤裸着身子,只是用外衣紧紧地裹住自己,然后依靠对方的身体来取暖。
但他们只是单纯地拥抱着,沉静在对方均匀而轻柔的呼吸中,在冰雪之中,他们其实只是竭力地寻求温暖,仅此而已。
而他们这样的拥抱也在射进藤蔓的第一缕阳光中结束。
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了动静,君文乙轩用沙哑干涩的嗓子努力挤出最温柔亲昵的声音,悄悄地在对方的耳边说:“醒了么?已经天亮了……”他的后半句话明显带着淡淡的失落。
上官七戒在他怀中睁开了双眼,清澈的碧绿色眼睛立刻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光明,而他的脸却好像仍沉静在梦乡里,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懵懂:“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君文乙轩轻轻地问。
上官七戒像是思考了一下,或者是他竭力在回想方才的梦。
“梦见了我和你。”他脸上露出像早晨的阳光一样,带着淡淡的温暖却不会灼伤人眼的恬静笑容,“梦见我们住在一栋大房子里,门前有一片花园,种了茶花,还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向沙滩……”他半睁着眼,笑容里是满足的幸福和憧憬,“你在沙滩上等我,我们一起看海。那个海很蓝,很漂亮……”
他说着说着,声音里有了轻微的哽咽,却被他努力克制着,牢牢封锁在喉间,不让自己的情绪发泄出来,而能够始终保持一种平静的姿态。
可是,细心的君文当然听出了他声音中的哽塞。
“等你可以退役了,我们就去海边盖一栋这样的房子。”君文乙轩温柔地抱紧七戒消瘦的身躯,但他没有太用力,而是恰到好处地将七戒的身子搂进怀里,像鸟雀把自己的孩子庇护在羽翼之下一样。
七戒同时也享受着君文的怀抱,沉溺在这种从未有过的被温柔对待的安逸中,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或许并不理智,只是他更不想后悔。
“好。不过,盖栋小木屋就行了,房子小点打扫起来才不会那么麻烦……呃,你委屈下,在家做饭,打理花园,我出去打打工什么的。”
“好哇,原来你已经计划好了,让我当‘家庭主夫’喽?”君文乙轩笑着说。
七戒理直气壮地转头,正缩在君文怀里的他仰头便正好看着君文的下颚:“是你老嫌弃我做的饭不好吃,虽然我自己挺有自信的……”他以前也是经常做东西给JESEN吃的,那个嘴巴挑剔的女人也没说过他做的东西不好吃啊……
君文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起来异常开怀愉悦:“还是我做饭吧,把你养胖是我的终极目标!”
“哦,你果然喜欢胖子。”七戒懒懒地说了句应该算是有幽默感的话。
只是幽默过后,不禁露出一丝苦笑。
因为,他对君文撒谎了。
他是梦见了有着花园的白色大房子,花园被白色的栅栏围着,种着很多鲜红如血的山茶。还有铺满碎石子的小路弯弯曲曲的,可以沿着它走到海岸边。
可是,那个在海边等他的人,和他一起牵着手看黄昏落日的人——
是司徒空……
空回眸那一瞬的微笑,让他心痛得想哭。
因为,即使在梦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距离空岛最近的城市——雪城,虽然只有十一月,这里已经开始飘起鹅毛大雪,银装素裹的城市就像甜美而宁静的伊人,带着几分腼腆和羞涩,温婉动人,端庄素雅。
在司徒空的眼里,欣赏这样的景致,就和欣赏倾城绝色的佳人一样,让人心情愉悦。
不过,他最近不愿想起任何和“美女”两字有关的东西,或者更确切一点说,是不愿去想“情人”之类的事。最近的八卦杂志对他的私生活又展开了新一轮的剖析,原因并不是他即将在下个月和他的未婚妻正式举办订婚晚宴,也不是他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够好,让狗仔队把他地位显赫的未婚妻——诺亚港都首富的女儿挖了出来,更不是因为他和未婚妻近期相见如宾,似乎有打入冷宫的趋势,那些写八卦娱乐版的记者对于他连续三个多月没有“情人”的检点私生活更有兴趣。
所谓,只要是通常发生的事,成了习惯就见怪不怪,视为常识,而违反常识的,就成了令敏感的记者感兴趣的“新闻点”。
在那些记者眼里,司徒空即使一天更换三个情人,这三个情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都不是值得拿来做文章的稀奇事,那么,与之相反,他忽然变得清心寡欲了,忽然显得对女人缺乏兴趣了,忽然私生活变得节制正经了,那可就是能够借以挖掘司徒空背后秘密的绝佳素材了。
要知道,他可是曾被某网站娱乐频道评为“世界上最性感的十位男性”之一啊。
于是,诸如“花花公子情归诺亚公主”、“天之骄子不再风流”此类露骨又直白的标题让司徒空看得心烦。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不玩女人了,也可以成为新闻。”某日,司徒空坐在公司高级餐厅里喝咖啡的时候,当着林娜的面,看上去像是谈笑风生,实际上予以直接抨击的方式已经显露了他的厌恶。不然,他应该说些例如“我将推动人类繁衍进化这类伟大的事业让给更多年轻人,他们真是喜欢投其所好啊,连我这么伟大的思想都注意到了。”这样比较漂亮的借词。
司徒空到是一向乐意成为媒体的焦点,对于八卦绯闻的态度也向来是来者不拒,欣然相对,可这一次竟会如此排斥,这个现象搞得秘书林娜最近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如果换成普通人,或许会认为是女婿在老丈人面前故意卖乖,可是怎么想,殷家虽然是诺亚港都的富豪,可和司徒家族的地位比起来还是高攀了,司徒空更不像是会向别人低声下气的人。
他,可是呼风唤雨的男人啊。
这位能够呼风唤雨,前些日子的政治形象因意外事故出现低糜现象,然短短时日内,凭借两项针对泡沫经济的资源环保工程计划以及解放离沃的功劳,再度如日中天的二十一岁青年此刻正坐在靠窗的赏景绝佳位置,着一身素雅的休闲西装,带着白色的丝质手套,头发全部往后梳理得油光可鉴,浑身整洁得仿佛不沾染一点尘埃。小麦色的肌肤使得体格高大健朗的他看起来像军人一样英姿飒爽,俊美而英气十足的脸带着慵懒,却不乏干练的沉静表情,冰澈的蓝眸深邃地望着落地窗外那副被白色颜料填充的画幕,嘴角弯起自信的弧度,却不是那种张扬的笑。
他喜欢看雪,因为不能亲近,而更加喜欢。
林娜报告完工作进度后就离开了,然后,他单独坐了将近一个小时,餐厅里的人都知道他在等一位重要的客人,他们看司徒空如此耐心,甚至时而显出几分紧张,不禁猜测他等的人究竟是谁。
时间接近早上八点,餐厅因为司徒空的预订而特例提早开始营业,不,应该说是整个场子在正式营业时间之前都被司徒空包下来了。
所以,空空荡荡的旋转餐厅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的身上却不会让人看到孤独的影子,甚至此刻,连不耐烦的情绪也没有。
他时而望着窗外仿佛陷入沉思,时而优雅地翻阅着杂志,喝完咖啡,叫了一瓶葡萄酒,却放在桌上不打算马上饮用。
后来,大家才知道,这瓶葡萄酒是用来招待他等的那位客人的,而那位客人的身份也绝对是可以让司徒空即使等上一天也毫无怨言的人物。
刚过八点,伴随着一阵高筒靴落在地毯上低闷却利落的脚步声,所有人的视线都立刻聚集到踏进餐厅的男子身上,那令人叹为观止的仪态和素雅高贵的气质一下子就征服了他们的眼球。
侍者接过男子手中的素黑风衣,迎宾人员被拒之于千里之外,独步到司徒空桌位的男子仿佛带来一阵冰夜清冷寂静的风,他不食人间烟火的素静脸庞以及一席随意束起的黑色长发令人联想起黑曜石这种既神秘又蕴藏着无限能量的宝石。和司徒空坐在一起,这道绝美的风景仿佛已不属于这个俗世,或许在十九世纪法国(注:按年份设定,实际上不应该有十九世纪的法国,不过这里处理为架空时间,请忽略骑士时代的重叠部分。)浪漫主义者眼中是一首迷人的诗。
“早安,爸爸。”司徒空不敢怠慢,立即微微欠身相迎,虽然他没有起身,不过恭敬的态度足以显示这位男子的身份。而他自身良好的教养也在这举手投足间发挥得淋漓尽致。
能让他如此恭敬的不是别人,正是辉夜的城主,司徒静王。
有人说,如果司徒空是能呼风唤雨的男人,司徒静王就是能制造雷雨的男人。还有人说,如果司徒空动一动手指,能让大陆的整个经济天翻地覆,那么司徒静王则只是叹一口气。
对于这种舆论,父子俩到是非常默契地不予以任何看法。
父亲大人刚坐下,司徒空便让人开酒,浓郁的葡萄酒涌入两人的玻璃杯,在这过程中,父子俩之间是异样的沉静,甚至让人感到一种窒息的压迫力。
“红离怎么没跟着您?”司徒空对父亲微笑地问,他的父亲终年都是一副宛如牧师似的素静神情,淡淡的目光没有投向儿子,而是在窗外的景致中驻留了一会,既而收敛起遥望风景时的那份空茫。所以,对于父亲,也是他唯一放弃光靠眼力来判断对方心思这种方法。
他和父亲,是更深一层次的“窥探”。
“他在楼下等我,我们父子俩难得有机会一起共进早餐,我不想有外人在。”司徒静王星寒意冷的眼这时候才看向儿子,语气轻描淡写。
不过,司徒空能听出,父亲今天的心情还不错。
司徒空笑了一下,拿起刀叉的时候,举止比平常拘谨优雅了许多:“他跟了您那么多年,原来还只不过是个‘外人’?”他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讽刺,不过这并未让他的父亲动容。
司徒静王正视儿子,微微显露出作为父亲的威严,沉冷的声音就像窗外化不开的雪似的:“雪城那么冷,你却穿得那么少?你的秘书没有提醒你么?而且——”
他像是故意停顿了一下,和儿子一样,非常有教养地拿起刀叉,慢慢地切牛排,好像心不在焉地继续说:“我听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参观一项工程,那个工程明明可以让别人代劳。”
父亲大人还真是直白啊,一大早的,马上就毫不客气地向他投烟雾弹过来了。
司徒空笑了笑:“爸爸,我不是小孩子了。”
有别于以往漂亮的圆说,这次,他选择更加直白和毫无道理的抗议,这让司徒静王陷入一阵沉默。
“既然知道不是孩子了,就不应该让别人担心,明医生的嘱咐你应该无条件遵照。你上次去了趟离沃,结果却弄得病怏怏地回来,这是一个成年人应有的行为吗?”司徒静王的口吻还是颇为温和的,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切牛排,一边好像和其他慈眉善目的父亲没什么两样,“既然工作太忙,就多派点人手,用人方面你一向有独到的眼光,即使要兼顾公司和政务,你也不用凡事都亲力亲为。量力而行,我应该教过你。”
好一个“量力而行”,别人可能认为司徒静王此刻正扮演着一位忠言逆耳的良师角色,可是司徒空心里明白,父亲的主要目的是试探他插手解决离沃政治矛盾的初衷,他虽然当时用巧妙的办法引开了父亲的注意力,一方面让父亲达成“接管”离沃自治权的目的,一方面也完成了自己的目的。不过当时他就奇怪,这只老狐狸怎么可能没发现其中的蹊跷?
离沃新一任的行政部署他已有完善的人事安排,以离沃为中心形成未来司徒家族的第二个经济治理化区域,同时彻底革除半军事化的弊病,形成能和南方林家的经济垄断并驾齐驱的势力,他怀疑,从一开始,这一切就是父亲为了达成这个目的而悄悄在背后对离沃的军事叛变推波助澜。
发现这一点的司徒空只是将其实行而已,唯一手下留情的是把明华城依然留给了于家,他猜测父亲也不会因为这方面的损失而斤斤计较,或者说,打从他开始有行动,父亲就应该料到这个结果了。
那么,父亲果然还是想试探他亲自去离沃的目的吧?
不,一石二鸟是父亲惯用的手段,离沃的治理权是主要目的,但是,巨型单兵操作兵器“海神波塞东”的启动绝不是偶然,老狐狸会去离沃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上官七戒!
连他都能得到那份潜入离沃执行秘密侦查任务的小组成员名单,他父亲又怎么会不知道?
其实从红野开始,老狐狸就已经锁定了上官七戒这个目标,他在格斗大赛举办的竞技场安排了杀手准备除掉上官七戒,这件事司徒空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心寒。
父亲居然要杀七戒……
“相反,应该亲力亲为的事,你却不做。”司徒静王话锋一转,语气的细微变化立刻让人觉得空气瞬间被冻结了似的,尽管他依然道貌岸然地吃下一块牛排,开始慢慢切第二块。
司徒空知道父亲的话还有下文,是以静静地等待。这时候如果他随便开口,老狐狸恐怕就不是试探他那么简单了,说不定会直接抓他的把柄。
“源伊自从红野回来后,一直身体不太舒服,我本想让你和明医生一起去看看她,但是你一直说没空。你不觉得,近日对她有点太冷淡了吗?女人都是敏感的。”司徒静王的语气中已经明显透露出指责。
一不小心被父亲顺藤摸瓜提了自己最头疼的事,司徒空不免皱起眉头。
说起他的未婚妻,他心里其实已经气到想把那女人碎尸万段的地步,她以为他不知道那次在新干线上,她想暗杀七戒吗?她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演技早就被他识破了,虽然他不能确定指使源伊这么做的是不是父亲。他之所以还会继续和她演戏,完全是因为现在还不到和父亲翻脸的时候。
而且,他怀疑源伊并不是单独行动的杀手,她的背后或许有一个庞大的组织,虽然这种猜测毫无根据。但是他在红野镇收到的匿名电报,以及那些袭击他的人,实际上他们都是冲着七戒去的。
没错,或许七戒以为那些狙击手的目标单纯的只是司徒空,但其实他自己也在猎捕的对象之中。
根据他的推测,当时潜伏在红野的共有三批人:一是为了获得他身上携带的情报的人,也就是之后俘虏他的人;二是一批经过特殊训练的职业杀手,他们的目标是七戒,并且他确信那些人是想活捉七戒,而不是杀了他;三是目的不明,处在灰色地带的暗中窥视者,他们可能是某国的间谍,目的大概是确认红野进行的阴谋,并且是有连续性的。
他后来前往离沃时,就觉得隐藏在离沃的那股不寻常的气息似乎与其有关联性,但是他暂时还把握不到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