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这样……
阿悠反复地在心中说服自己,但是全身仍旧不停地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失去了臣的影像。明知道要分手,明知道不会有幸福,但是……
为什么一定要在今天?为什么非要以这种方式结束?
我还想陪陪臣,我还有很多的话要告诉臣。我希望相聚的时光,留下的全是快乐、幸福的回忆。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悠回头看着顶楼的入口,但是已经看不到臣的影子了。阿悠追着冲下去……
不要,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失去了你,我会将心再度封入黑暗中。
阿悠摇摇晃晃,一路追着臣。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在他潮湿的眸子形成了幻影。阿悠在眩目的阳光中,看到臣对着自己微笑。
臣……眩目的金色光芒……属于我的光芒……
就在伸手的瞬间,臣的笑脸不见了。一个失衡,阿悠跌落恶梦中的地狱深谷。
他无声无息地沿着楼梯一路滚下去。
——臣……
嘈杂声远离了,光线也远离了……
在微弱的意识中,阿悠看到自己被遗弃在一片寂静和孤独之中。
这间房间光线充足。大玻璃窗的那一侧,迎着阳光的樱树新叶闪闪动人。这款景致像极了美术室窗外的风景。
有人伫立在光线中。
凝神一看,是臣。
臣靠在窗边,若有所思地眺望着外面的景色,还不时抚摸着怀中一只美丽的黑猫。
——那是雅雅?
阿悠静静地靠近臣。仔细一看,那只黑猫并不是雅雅。
那只黑猫就是他自己。
突然,他感觉到臣在轻抚自己的背,并且感应到了臣胸口的温度及心跳。他伸长脖子向上看,看到了臣的脸。
“怎么了?”
臣突然低下头看着他,唤着他。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阿悠知道这是臣为他取的新名字。
我转生了。我转生为黑猫,再次和臣邂逅。
阿悠不断磨蹭着臣的下颚向他撒娇,臣则边笑边爱怜地亲吻着他的耳后。
臣并没有发现依偎在他怀中的就是阿悠,但是阿悠并不介意。
只要能够一直守在臣的身边,一直爱着臣就足够了。
阳光和臣的体温包裹着阿悠。阿悠陶醉在幸福中,心荡神驰地唤着臣的名字……
梦就在此画下了句点。
阿悠睁开眼,看不到阳光,也见不到臣。臣的体温、臣的臂膀都消失了。
他横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
“——你醒了?”
是佳织的声音。阿悠循着声音转过头去,看到佳织终于松口气的表情。
“……这里是什么地方?”
眼珠咕噜咕噜打量了陌生的房间后,阿悠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这里是医院。真是吓坏我了。突然接到学校打来的电话,说你从楼梯上摔下来受伤了。”
“楼梯?”
“是的。你碰到头了。别乱动,明天还要做更精密的检查。”
“喔。”
死气沉沉的一声喔后,阿悠的视线又回到天花板。
为什么我还活着?从楼梯上摔下来,为什么没有死?
我好想死。我好想挣脱这个肮脏的躯壳,转生为黑猫。如此一来就可以投入臣的怀抱,不再被背叛,不再受到伤害,一直一直依偎在臣的怀里,但是……
“——妈。”
阿悠带着空洞的眼神和一颗已经崩塌的心,低沉地嘟囔。
“我们什么时候去纽约?”
佳织没想到在这种状况下,阿悠竟然会问这个问题。所以她顿了好一下才搭腔。
“我本来是打算等你放暑假后就走。当然如果能够在新学校开学前先去适应一段时间会更好。”
“望月叔叔呢?”
“他说要先去那边等我们。因为美国的工作已经等着他去接手了,所以这个星期他就必须先……”
“那我们也一块去吧!”
“嗯?”
“我们和望月叔叔一块去,我们一块离开日本。”
“阿悠……”
“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话还没有说完,阿悠即以手掩面。不让母亲看到夺眶而出的泪水。
他闭上眼睛,希望再回到梦里。可是却再也梦不到自己转世为黑猫。
放学后。
臣拿着书包和一本书,登上西栋校舍的楼梯。
这本书是宫濑向图书馆借来的。因为他今天必须赶去打工,所以委托在教室里发呆的臣为他还书。
“反正你都会去图书馆嘛。我今天没空,拜托啦!”
臣拿着宫濑硬塞过来的书,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离开教室走向图书馆。
宫濑并不知道臣已经许久不去图书馆了。
就在阿悠答应臣动物园之约后,臣就再也没有到过图书馆。
因为臣知道阿悠再也不会到图书馆等他,而臣也不打算再见阿悠。
臣并不讨厌阿悠,臣仍旧喜欢阿悠。他比任何人都珍惜阿悠,期望阿悠守在他身边。可是他不想看到阿悠。
四天前,在顶楼上他问阿悠星期六和谁在一起时,他多希望阿悠哄哄他。不论阿悠怎么说,臣都愿意相信他。可是阿悠却回答“那天我和吉住老师在一起”。
这种回答,明确的表达了和臣分手的意思。
阿悠明知说一句“No”,就可以留下自己,可是他并没有那么做。阿悠不言不语不解释,对臣而言是种莫大的打击。
一定是为了保护自己,或者是保护某个人,阿悠才坚守这个秘密。阿悠不说,臣也无意强迫他。因为臣也害怕知道事实。
知道事实的那一瞬间,只会更确定阿悠背叛了自己。
臣喜欢阿悠,不希望阿悠背叛自己。为了不想确知阿悠背叛自己,他强迫自己不和阿悠见面。
从前,当母亲知道父亲有外遇时,既不说也不问,假装毫不知情,我此刻的心情可能就和当年的母亲一样吧!
走进图书馆后,果然看不到阿悠的影子。
臣明知阿悠不会来,可是进了图书馆后,两只眼睛依旧无意识地环顾室内,搜索着阿悠。双脚也不自觉地朝着和阿悠碰头的书架走过去。
臣只觉得自己好愚蠢好可悲。
还了宫濑的书后,臣立即离开图书馆。
当臣从西栋楼走回学生寥寥无几的第一校舍途中,经过入口处的长廊时,被吉住叫住了。
吉住示意臣到美术准备室。臣一声不吭跟在吉住后头。
准备室中空无一人。从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头覆着新绿的樱树,也听得到各社团在操场上呐喊的声音。
吉住靠在一张对着杂物的桌前,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火。
“斋木还好吗?”
听到犹如烟圈般令人作呕的问题,站在吉住正对面的臣不禁扬起了眉毛。
“他的事,你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我是想跟他道歉,可是一直看不到他的人。他连绘画教室都没来了。”
“绘画教室?”
“你不知道?看来斋木并没有告诉你这件事。我每个星期天,在自己的工作室教孩子们画图。”
星期天!
臣想起了阿悠坐上吉住的跑车离开车站的光景。
难道那天阿悠只是到吉住家画画?他们两个看起来很亲密,就是因为这层关系?
看到臣似乎豁然开朗解决了一个迷题,吉住突然低声笑着。
“你们真的都不太说自己的事。斋木也不知道你父亲就是HATAYA产物集团的社长。”臣略为动摇了。
“……你告诉阿悠了?”
“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你不想让他知道吗?”
“……”
“迟早他都会知道的。”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臣将心中的不悦露骨地表现在脸上。吉住回答一声“不”后,看着天花板吐着烟圈。
“——今天我已经向校方请辞了。”
“辞职?”
“我的事已经办完了,没有必要再找他了。”
对于吉住的恬淡态度和自言自语,臣显得有些讶异。
“辞职后,你打算怎么办?只靠绘画教室能够混饭吃吗?”
“绘画教室我也不做了。暂时我不想再画画。我想我会到星期五俱乐部去工作。来学校之前我一直都在那种地方工作,哪里是有钱有闲的人去的地方,是用金钱买爱的地方。”
吐着烟,吉住自暴自弃地笑着。
“临去前,我还想做最后的修饰。一旦动手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将它完成。”
吉住说着,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小的纸片。
原本不当一回事的臣,在看到纸片的那一刹那睁大了眼睛。
因为纸片上写的正是他的名字和行动电话的号码,那是他写在阿悠记事本的号码。
看到臣脸色大变,吉住嗤鼻冷笑,故意拿起纸片在臣的面前晃动。
“你想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个吗?”
臣握紧拳头。
“……现在知道也与事无补。”
“是的。”
吉住将纸片抛在臣的脚边。
“的确现在知道了,你们也不可能回到从前。或许你不知道还比较好。”
“……”
“怎么样?到目前为止,有没有什么想要却又弄不到手的东西啊?你是端谷少爷,是一流企业的继承人,有莫大的财富守护着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到手,每个人都必须照你的意思行事。斋木的事,你是不是也认为如此啊?你认定了他应该属于你。但是……你错了。”吉住将烟叼在嘴角。
“怎么样?想用钱把他夺回去吗?”
“你说什么?”
臣一把揪住了吉住。吉住的手肘因而碰到了桌面上的东西,一本素描本应声滑落至地板。其中有几张散置在臣的脚旁。
臣不经意看了一眼,却带着惊讶皱起了眉头。
每一张画画的都是同一个少年。
——是阿悠?
不,不是阿悠。
少年长得的确很像阿悠,但是分明的五官,比阿悠略为成熟。每一幅画都是少年的笑脸。但是笑脸之下却隐藏着浓浓的孤寂吧。
“很像斋木吧?”
吉住拂开了臣的手,俯身拾起素描本,让每幅画归位。
“他以前也像斋木一样纯真可爱,眸中透着无邪。”
“以前?”
“是的。长大之后他变了。身为豪门之子的他,开始在乎面子,开始以我们之间的爱为耻。”
“……”
“你应该感谢我。”
吉住把素描本放回桌上,再悠然回过头来面对臣。
“反正你们注定要分手。就算你现在挽回了他,将来继承了之后,你四周的人还是容不下他。那个时候,他只是你的绊脚石。你将疏远和他的关系,并以你们之间的关系为耻。接着你会用金钱漂亮地解决掉这个枷锁。你不会希望让斋木看到如此卑鄙的你吧?”
“被金钱漂亮的处理掉的是你吧?”
臣发着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瞪着吉住。
“所以你要在阿悠碰到和你一样的遭遇前,将他带离我的身边?你以为每个有钱的人都和背叛你的恋人一样卑劣吗?”
“是的。”
吉住直视臣,毫不畏惧地进行挑衅。
“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资产家是这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一种生物。我之所以会在星期五俱乐部工作,就是要从那些自以为可以用金钱买自由的人身上无尽的榨取。所以你也不例外……我也要夺走你最珍爱的人。我要无情的摧残他,让他永远回不到你的身边。”
“你说什么?”
“觉得背脊发凉吗?斋木纯真得像个孩子……真的像极了初邂逅的他。对我来说,你们两个就像是上天为我定做的消气对象。一个是我最讨厌的资产阶级,一个长得如此酷似他。对做梦都梦到要报仇的我来说,把斋木打入绝望的深渊,实在有说不出的快感。”
臣倒吸一口冷气。
这会是真的吗?一种可怕的念头涌进了脑海。
“你真的……”
看着愕然瞠目的臣,吉住耸了耸肩,把一小截的香烟放进桌上的烟灰缸捻熄。
“是的。那一天我在我的房间里强暴了斋木。”
“!”
“那一天的前一天,我在图书馆听到你们隔日相约去动物园,我就在斋木出门之前打电话把他约出来。只说了一句‘要谈端谷的事’,就轻而易举地把他带走了。”
臣的身体微微颤抖。
那一天吉住知道我和阿悠约会的事,故意把阿悠带走。从一开始,吉住就没打算让阿悠赴约,从一开始,吉住就打算对阿悠施暴……
“从一开始你就是有企图地接近阿悠?之因为他长得像你以前的情人,你就拿他当复仇的对象?”
“但是,阿悠也很快乐呀!他的肉体一如他的脑袋那么单纯。不管对方是不是他所喜欢的人,他一样娇吟、扭动,几度抓着我不放……”
“不要说了!”
臣大叫一声阻止吉住吉虚妄瞎说。但是,吉住仍然残忍地嘲笑着承受不了打击而颤抖的臣。
“他好可怜,眼泪一直流个不停。”
——瞬间,臣给了吉住一拳。
“卑鄙无耻!”
砰!吉住摔倒在地板上,臣一个箭步跨骑在他的身上,并揪住他的胸口。
“你说你最讨厌资产阶级这种生物!你说资产阶级是最卑劣的生物!说得好!至少钱还发挥了作用。因为你比他们更卑劣,你比他们更丑陋!”
“你……说什么?”
“你应该感谢用金钱打发你的情人!至少他还给了你一个价码。其实像你这种人根本一文不值。他以你为耻,是理所当然的。他舍弃你更是理所当然的。”
(那天,你和吉住那个家伙在一起?)
(是的,那天我和吉住老师在一起。)
臣想起在顶楼上,最后一眼看到的阿悠是如此的痛苦而安静。
(我和吉住老师在一起。)
那个时候,阿悠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回答这句话?不编织谎言,无法说出实情,就只能回答这一句话的阿悠,当时是以何种心情面对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