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声————河野葵

　第一章

　　“波波，看这边。”
　　手上拿着相机的母亲一脸困惑。一只黑猫站在餐具架上，左右摇摆着它的尾巴，似乎在回答着“不”。
　　“波波，乖，就让我拍一张嘛！”
　　这只黑猫最怕拍照。天生不喜欢成为焦点的它，一看到相机就显得极为不悦，马上蹲下身子，用屁股朝着镜头。
　　斋木悠露出苦笑走向餐具架，一把抱起了黑猫。
　　“你要替波波拍照啊？”
　　“嗯。我想替波波拍张照片，向送波波给我们的人报告。波波已经长这么大了。”
　　黑猫是在半年前，也就是阿悠十四岁生日时进了这个家.因为身为母亲的佳织想送儿子一项特别的礼物,所以向同事要了波波.那时候的波波小而轻,单手即可揽入怀中.它有着一身犹如暗夜化身的漆黑绒毛及蜂蜜色的双眸.脖子上还系着红色锻带.
　　阿悠为小猫取名为"波波".因为美国名作家阿特卡亚朗波的名作中,有一本名为《黑猫》的小说。
　　每当阿悠轻轻地碰一下小波波冷冷的鼻尖，叫一声“波波”，波波就会撒娇地回答一声“喵”。
　　转眼间，波波已经长成一只俊美的大猫。
　　它的四肢修长，像蒲公英一般的绒毛，更是滑亮又漆黑。溶入黑暗中的高雅身段，则呈现出最优美的翦影。阿悠总是盯着波波，宛如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极品。
　　佳织之所以想为波波拍照，与其说是想向原来的猫主人报告，倒不如说是想向原主人炫耀，因为她打心眼里以波波的美为傲。阿悠了解妈妈的心境。
　　“要拿照片给送波波的人看啊？那你等一下。”
　　阿悠抱着波波走向自己的房间，拿着一条锻带又回到了原处。
　　“这锻带是……？”
　　“这是波波来我家时系着的。”
　　因为波波是生日礼物，所以佳织的同事特别找来了这条锻带。当时是系在波波脖子上的，但是随着波波的长大，锻带系不住波波变粗的脖子，阿悠只好取下改系在装波波来的藤篮上，而且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把这个系在波波的尾巴上吧！”
　　阿悠把手中的锻带交给佳织。
　　佳织在波波的尾巴上打了一个蝴蝶结。
　　波波长长的尾巴上有个红色的蝴蝶结，脖子上则有条装饰着铃铛的红色项圈。红色真的很适合波波。
　　波波优雅地摇了摇系了锻带的尾巴。阿悠笑着靠过去，磨蹭着波波的猫脸。
　　“波波好可爱哦！”佳织拿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照片上出现了一只略带迷惑的猫脸，和一个笑得天真烂漫的阿悠。
　　这是一张极为平常的生活照。
　　午后的和煦阳光，从面南的大玻璃窗透射进来。正月中旬的冬末，这道阳光显得格外明亮、温暖。
　　阿悠突然停下信笔涂鸭的手，抬起头向前看。看到站在黑板前，解说完数学公式的老师，正抖落一手的粉笔灰。
　　专心画着爱猫波波的阿悠，仿佛就像回到现实世界的浦岛太郎一般，茫然地盯着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因为他的心早已飞离了这个现实的世界。现在更无心研究黑板上的数字，只顾修饰着波波的俊脸。
　　不久之后，下课钟声终于响起。
　　老师离去，教室内立刻一片喧闹。
　　“喂，笔记本借一下！那个家伙擦黑板的速度比流星还快，真是莫名其妙。”
　　“待会儿我们顺道到唱片行走一趟。今天我的偶像要出专辑。”
　　“什么？今天的社团活动，你又要跷头了。”
　　不理会同学七嘴八舌的谈话，阿悠把信笔涂鸭的笔记本放进书包，起身走出教室。
　　没有人叫住阿悠，阿悠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但是，这种现象并不是从今天才开始。
　　阿悠走到走廊，准备从柜中拿出外套，因为一只手拿着书包，想单手拿外套相当勉强，于是阿悠用力一扯，放在柜子下方的课本便散落一地。
　　——真糟糕……！
　　阿悠为自己的粗心皱起了眉头。弯下腰正准备拾起课本时，距离指头数公分外，啪的一声，有人一脚粗暴地踩在阿悠的课本上。阿悠反射性的缩回了手。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指头也遭到无情的践踏。
　　抬头一看，是同班同学久保武史。久保武史用他一只还穿着拖鞋的脚踏着阿悠的课本，并以冷冷的目光挑衅着阿悠。
　　“……谁叫它阻挡我的去路。”
　　吐出这句充满着欺侮、憎恶的狠话后，久保武史狠狠地将阿悠的课本向后一踢。
　　课本滑至隔壁班的走廊，撞到墙壁后停了下来。从两人身边走过的其他班学生都惊讶地回头观看，但是阿悠却若无其事地走过他们的身边，不发一语地拾起课本，拍拍脏处，放回自己的柜子。
　　这种情形也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斋木悠从小就不是个能轻易和别人打成一片的孩子。
　　他遗传了母亲的美貌，个性更是稳重、善良。但是，周围之人的偏见、飞短流长，却让他变成了一个沉默封闭的孩子。
　　阿悠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模样。没有父亲，他也不觉得孤寂。只是仍不免会因其他小孩都有父亲，为什么唯独自己没有而感到不解。
　　上小学后每多久，阿悠曾经问过佳织。
　　“爸爸在哪里？”
　　当时佳织是这么回答：“爸爸在一个比妈妈、比阿悠更需要他的地方。”
　　年幼的阿悠，听不懂妈妈说这句话的含意，只看到佳织一脸落寞的神情。此后，阿悠再也不问有关爸爸的事了。或许那个时候，佳织打算等阿悠长大懂事了，再告诉阿悠实情吧。
　　但是，还没等到佳织亲口告诉阿悠，阿悠已在一种恶劣的情况下，从陌生人那儿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那是小学三年级时……
　　曾和佳织就读于同一所大学的某个人，正好搬到久保武史家附近。在一次主妇聚会中，不经意地把佳织不为人知的过去和盘托出。
　　“斋木的母亲闹过不伦之恋啊！”
　　某天早上，久保故意在教室大声嚷嚷着这件事。
　　不伦——其实那个时候的阿悠并不能完全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久保和其他在场的同学八成也如此。但是久保公然说这件事，不但对当事人是种侮辱，更让阿悠感到自卑。
　　阿悠的表情在瞬间僵住了。久保一面侧目看着阿悠的反应，一面像在说连续剧的剧情一般，对着同学侃侃而谈。
　　原来佳织曾和某个有妇之夫谈恋爱，并且生下了阿悠。久保以像大人般充满恶意及偏见的口吻，述说着这件不伦绯闻——阿悠的父亲是佳织大学时代的教授。当他的妻子知道他和佳织的关系后，采取了强烈的自杀手段以示抗议，所幸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教授和佳织的绯闻却因此闹得满城风雨、全校皆知。最后，教授舍弃佳织回到妻子身边。遭到退学处分的佳织不但得独自承受众人的谴责、中伤，还得面对父母声声逼催堕胎的无情压力。最后佳织毅然选择离家，独自生下阿悠。
　　其实在佳织的过去被揭露之前，同班同学的父母亲早就认定阿悠有问题。因为阿悠除了没有父亲之外，母亲所从事的又是夜间工作。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最容易发生问题了。”
　　每个大人的思想中，都有着这一类的八股观念。
　　他们认为有其母必有其子。母亲会搞不伦之恋生下没有父亲的孩子，这个孩子势必也会像母亲一般做出违反道德的蠢事。
　　“最好不要和斋木做朋友！”
　　就因为父母亲这句话，全班同学对阿悠的态度大变。看到阿悠就像看到恶心的脏东西一般。没有任何理由、不具任何意义……
　　每个人的视线都像针一般、所说的话也如石块一样，毫不留情地伤害了阿悠。
　　“这会儿又不知道在和谁闹畸恋了。”
　　“斋木的母亲带各种男人开房间耶！”“听说其中还有老师哟！”
　　阿悠生平第一次会憎恨人。他不允许陌生人污蔑母亲。因为他是这么深爱着母亲。
　　从那一天开始，阿悠整个人都变了。
　　他那酷似母亲的纯真大眼坠入了阴郁的深渊，就像人偶般冰冷，不再存有一丝感情。他的笑厣只在母亲面前展露，他的心里只容许母亲的存在。他阻断了来自四周冷漠的视线、丑陋的毁谤，不和任何人谈话，也不求任何人理解。完全把自己封闭在个人世界中。
　　对阿悠来说，所谓现实就是个凌虐伤者的世界；所谓陌生人则是挖掘别人伤口的生物。
　　随着时光流逝，中伤阿悠和佳织的人已经不存在了。但是，将心深锁封闭的阿悠，却无意走出自己的世界。
　　不过，却有一个人至今还不放过远离现实、逃进自己世界中的阿悠。
　　那个人就是久保武史。
　　从小学就和阿悠同班的久保，直到进了高中的现在，还是无法忘却佳织过去的错。
　　他把昔日的嘲讽、鄙视转为愤怒和憎恶……
　　久保的父亲在外有个爱人，这件事发生在久保读高中时，而且全家人都知道这档子事。但是父亲并没有因此和爱人分手，反而在爱人生下孩子后，连家也不回了。久保的家因此而分崩离析。因此在久保的潜意识里，即把母亲未婚生下的阿悠，和父亲爱人所生的孩子影像重叠在一起。他不允许佳织母子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后，还能若无其事地过日子。简而言之，就是久保把对父亲爱人的憎恨，完全转移到佳织和阿悠身上。
　　对于久保的欺凌，阿悠并非毫无感觉。但是，他假装不知道、无所谓。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表现得漠不关心、毫不抵抗。这是不让自己再度受到现实伤害的一种自卫方式。
　　手里拿着从柜中取出的外套和书包，阿悠朝着位于西栋校舍的图书馆走去。
　　从阿悠就读的绿丘高中，步行十几分钟即可到家。这是一所私立男校。只因为距离家里比较近，阿悠就选择了它。但是，绿丘高中的升学率并不算高，而且也没有具代表性的课程。所有街头巷尾给它的评价并不算好。不过，这所三流高中，却拥有面积宽广、图书种类远较一般图书馆更为充实的一流图书馆。
　　阿悠从进入这所学校开始，就经常泡在图书馆里。对阿悠来说，放学后的图书馆，是最能让他的心情沉稳下来的空间。
　　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安安静静地埋首于个人的世界。没有人会擅自闯入别人的领域。而且，由排列着各类图书的书架所构成的世界，更可以缓和阿悠逃避现实的心灵。
　　进入图书馆，里面除了图书委员之外，只有五六个学生。每个人都是翻着参考书或字典，绷着脸在K书。阿悠轻悄悄地走过他们身边，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放下外套和书包。对于阿悠这个一年级生，没有人有空多看他一眼。
　　阿悠心中并没有特定的书种要找。只见他在里面的书架中信步踏踏。那块区域是他最喜欢的国外幻想文学着作。
　　当他停在阿特卡亚朗波的名字前，看着一本本封面已然泛黄的作品时，图书馆委员走过来放回了一本书。
　　阿悠的视线立刻落在这本迟归的书上。
　　《波之小说全集4》。是阿特卡亚朗波的短篇小说集第四集。
　　波的短篇小说集，阿悠在国中的时候就拜读过了。但是，他想到在这所学校里也有人和他一样喜欢波的作品，手就像被吸铁吸住般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当他从架子上拿下书，准备确定里面是否收录了《黑猫》作品而翻动书页时……
　　“啊……”
　　一件东西自书本中滑出。阿悠慌慌张张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用报告纸折成的一封信。
　　看起来好像是某人粗心大意遗忘的MEMO或者是涂鸭的纸张。
　　阿悠随手将纸张打开……不觉傻眼了。
　　这张平凡的白纸上，写满了无处寄出的相思告白。

第二章
　　　
　　你不认识我。
　　你不知道我的长相、我的名字。但是，我总是看着你、恋着你。
　　虽然，见到你的时间总是那么短暂，但却足以让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
　　在走廊，我们擦身而过，我的身影在你眼眸中一闪而逝，我多想把心灵跃动的这一瞬间，抛向记忆之外，任由你处置。
　　见到你想到现实，内心就无限苦闷。不见你的日子里，又想回味那份苦闷，所以一整天都想着你。
　　我喜欢你。
　　疯狂地喜欢着你。
　　我想飞到你的身边，我想听你的声音。
　　只要一会儿就好。我渴望多认识你、渴望待在你身边。
　　但是，你是那么遥不可及。我只能在远处看着你，在心中想着你。
　　总有一天你会注意到我，发现我的存在吧？如果这辈子你都没看我一眼，我将情何以堪？
　　你一定要看到我。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看着你。我要把你给我的温情化为爱，悉数还给你。你一定要注意到我，给我一抹微笑。
　　在我的深情尚未失去方向之前，快点发现我……
　　“阿悠、波波，我走了。”
　　佳织隔着门对着阿悠喊话。
　　阿悠反射性地将展开的纸张藏到枕头底下。
　　睡在阿悠旁边的波波倏地抬起头来。
　　阿悠起身下床后，波波也轻轻地从床上跳了下来。
　　接着快阿悠一步，跑到房门前，当当地叫着。（插：为什么用“当当”，我不知道，原文就是这样。^^）
　　“你要去说再见是吗？”
　　阿悠笑着抱起波波，打开了房门。
　　打扮完毕的佳织已经站在自己房门口了。
　　她穿着一套极能衬托腰身、剪裁合宜的洋装。雪白的肌肤、玫瑰色的口红，除了耳环没有佩戴其他首饰。这种装扮让佳织看起来就像个气度高雅的名门闺秀。
　　已经三十几岁的佳织完全看不出有一个已上高中的儿子。
　　“望月先生已经来了吗？”
　　“他刚才打电话来说人已经在大楼前了。”
　　“唔。”
　　阿悠很自然地回答着。
　　三年多前，佳织开始经营酒吧。这家店是望月诚一委托佳织管理的，望月曾是佳织过去服务酒店中的老板，现在则是佳织的情人。
　　因为把店委托给佳织管理，所以望月就顺理成章开车接送了。
　　“晚饭都在桌上，不要那么懒，热过再吃。”
　　佳织说完这句话，在阿悠及波波脸上分别留下一吻才离去。
　　阿悠送走了佳织之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窗户往下看。看到望月开着宾士载佳织驶向酒吧所在的南町方向。
　　佳织和望月迟早会结婚的。
　　这一点，阿悠相当确信。
　　因为佳织之前也曾交过好几位男朋友，但是正式介绍给阿悠的却只有望月一人。
　　如果佳织告诉阿悠，要和望月一起生活，阿悠并不反对。据阿悠所知，望月对佳织是诚心的。就连寡言、冷淡的阿悠，他也能率真地接近。最重要的是，佳织和望月在一起时，总是一脸幸福。
　　只要佳织能笑口常开，阿悠认为这就够了。
　　不过，阿悠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有一个无法坦然面对佳织幸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