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纸就是他一直妥为收藏,还不回去的信。
现在阿悠每天都将它当作护身符一般随身带着。
阿悠又开始幻想着“如果论”……
如果这世界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该有多好。只要有一个就够了。他就像情书上所写的,在远处看着我,想着我。如果真的有这个人,我会珍惜自己。当我面对残酷的现实,不合理的待遇,我会勇敢对抗守护自己。
如果信上所写的那个“你”就是我,而那个“我”就是臣的话——
放学后,阿悠走进小别四天的图书馆。因为他不希望臣发现引人注目的白色纱布已经自他脸上取下来了。
但是,当他推开图书馆的门后,却发现臣平常坐的那个位置坐着别的学生。他立刻环视整个图书馆。但是仍然搜索不到臣的影子。
——他今天没来。
阿悠故作平静,走进图书馆。正打算走向窗边时,突然在前方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这个位置的主人不在,桌上七横八竖地放着报告纸、教科书和专业书籍。看来坐在这里的学生是在整理报告的途中离席的。或许他就在书架中寻找资料。
阿悠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报告纸上,爬满了有点零乱,向右方倾斜的字。
阿悠心头一震。
图书馆……白色的报告纸……向右上方倾斜的字……
阿悠倏地屏住气息。
报告纸上的字,由左向右书写,一路向右方斜上去。
这种字迹简直和躺在口袋里的信一模一样。
阿悠情不自禁地拿起报告纸迅速翻动。他发现报告纸上有相同笔迹所写的报告题目和学生姓名。
“生物的隔代遗传 二年四班 端谷臣”。端谷臣。
臣?
“怎么了?我写的内容有问题吗?”
背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阿悠松开了手中的报告。
“对不起。”
“嗯?你——”
小小的惊讶声,在蹲下去捡报告的阿悠头顶上方响起。瞬间阿悠的手停滞不动,他的心脏简直就要一跃而出。
“……对不起。”
阿悠低着头,拾起报告递给臣,准备拔腿就走,可是却动弹不得。因为一只大手紧紧拉住了他的手臂。
“为什么要逃。”
多温柔的责备声。就算不加确认,阿悠也已经知道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你的伤怎么样了?”
臣沉稳的眼神就在前方。那一瞬间,就像十二点钟声敲碎了灰姑娘的魔法一般,阿悠的梦宣告结束了。站在面前的臣看起来是那么地遥远。
“……请放开我。”
“嗯?”
“请放开你的手。”
“啊……啊……对不起。”
臣狼狈地放开阿悠的手臂。阿悠轻轻低下头,转身就走。
臣受到伤害的表情、臣企图说话的模样,阿悠完全没有留意。
因为那个时候,阿悠只想冲出图书馆、只知道梦已结束。所以他的眼、他的心,容不下任何一个画面。
砰砰!有人敲着房门。
“阿悠?我要进来了。”
趴在床上的阿悠不发一语,静静地看着佳织推开房门走进自己的房间里。
“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嗯嗯。”阿悠一面摇着头,一面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
“你要出去了?”
“嗯。时间差不多了。”
平常时候,佳织只会敲敲门打个招呼。但是今天却走进阿悠的房里,坐在阿悠的床旁。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
觉得佳织有点怪异的阿悠首先发问。听到儿子的问话,佳织刻意提高抗议的嗓音。
“这句应该是我的词。从学校回来后,你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你不理波波,波波就躲在电视机后面睡觉。”
“……喔。”
“不该只回答一声喔吧?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
对于佳织的紧迫盯人,阿悠的语气变得有点生硬。
“没什么啦!”
“真的?”
“是真的。”
佳织一副不相信的神情,睁大了眼睛叹了口气。
“阿悠,你受了伤回来,竟然还说没什么。”
“那是……”
“如果不想说就别勉强。高中的大男生,大概都是这样和妈妈应对的吧?不过,如果你是因为不想让我担心而憋着不说,我可不领情。让你受那么大的委屈,我会很难过的。因为妈妈永远是支持你的。”
“……”
“好了,我要准备出门了。”
佳织将话题结束后,即离开床边站起来。这个时候,阿悠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正准备踏出房门的母亲。
“妈。”
佳织回过头来。
“妈,有没有什么事会让你觉得害怕的?”
“嗯?”
“例如你会害怕再次受到伤害、再次受到折磨、或者再次爱上某个人?”
听到这些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佳织睁着眼凝视着阿悠。她看到了儿子的极端忧虑。
“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些问题?”
“……”
“你受到伤害了吗?你受到折磨了吗?”
“我……”
阿悠犹豫了,但是,看着佳织认真的眼神,阿悠终于倾吐了自己的郁闷。
“我是害怕……因为现实总是伤害我。因此就算我喜欢上一个人,我也只能在梦中偷偷想他。在现实中,我不敢亲近那个人。”
“阿悠……”
佳织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忧愁。
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儿子为自己无法踏入现实的世界而叹息。
她知道阿悠到现在仍未踏出过去的阴影。他仍执著于过去所受的创伤,强迫自己活在梦里。可怜的孩子……
“……阿悠,没有一个人不畏惧受到伤害。”
佳织的语气异常果决。
“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受到伤害。曾经尝过痛苦滋味的认,更是如此。所以妈妈也是如此。但是一味地逃避,就只能活在自我设限的世界里,你明白吗?好好地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并不是所有的现实都会伤害你。”
佳织出去后,阿悠听到门的那一侧传来沙沙的声音。这是波波在发“让我进屋”的讯息。阿悠打开房门,让波波进来。波波抬头看着阿悠,高兴地迷起了眼睛,磨蹭着阿悠的脚。
阿悠抱起波波,感受波波那温暖无比的体温。阿悠从波波看着自己的蜂蜜色眼眸里看到了“绝对诚信”四个字。
只有波波是千真万确的。波波是唯一不会伤害自己的“现实”。难道除了波波之外,还有人需要我?还有人会爱我?
佳织刚才的话,让阿悠得到了暂时的舒缓。
(并不是所有的现实都会伤害你。)
如果真是如此,不会伤害我的现实在何处呢?现在折磨我的现实又是什么?
臣——端谷臣。
信的主人。
他或许就是写那封信的人。从一开始,阿悠就有此怀疑。但是在内心深处,阿悠又默祷这只是自己胡乱揣测。因为自己的怀疑一旦成为事实,臣的世界,就是阿悠所无法踏进的了。
臣是第一位捕捉到阿悠“目光”和“心灵”的人。但是,臣的眼,只看着“你”,心里只想着“你”,臣是那么地温柔、那么地专一……
这个“你”。究竟是谁?这个“你”。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臣到底爱上了谁?臣到底望着谁?阿悠只要闭起眼睛,就开始假设这个“你”。想着看着“你”的臣。
阿悠不需要事实。他什么都不想知道。反正一切都不可能实现,倒不如让自己活在梦中。任何和现实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想接触。
阿悠认为到刚才为止,这个世界只属于他。臣的笑脸、善体人意,全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阿悠好想好想再回到梦里。因为在梦里,阿悠就是那个“你”。变成“你”之后,阿悠就可以住在臣所写的信里。如此一来,臣的视线、臣的相思都是阿悠一个人的。阿悠静静地看着波波。从波波蜂蜜色的眼眸里,阿悠似乎看到了自己孤寂的心灵。
“……波波”
阿悠将脸靠在波波的脸颊上,闭上双眼。
“我喜欢他!”
晶莹的泪水,随着这句话溢出了眼眶。
第五章
三月下半,春暖花开的学期最后一天。
结业式结束,从体育馆返回教室途中,阿悠看到了臣。
臣就走在阿悠前头不远处。由于这是偶发状况,阿悠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当他迷迷糊糊走着走着,突然看到那熟悉的肩部线条和茶色头发时,他以为自己的心脏就要停止跳动了。
自从确定臣就是那封信的主人后,阿悠就再也没有和臣照面过。放学后阿悠不去图书馆,也不再靠着窗户搜索臣走过走廊的身影。他企图让自己不再想着臣的点点滴滴。
臣爱恋着别人的事实,带给他的震惊让他完全无法负荷。但是,再见到睽违数周的臣时,阿悠不但心跳加速,还有着类似幸福的晕眩感。
阿悠动摇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心仍然受到臣如此强烈的牵引。阿悠故意放慢脚步,让臣淡出自己的视线。但是臣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回过头来。那一瞬间,阿悠无处可躲也无处可逃。目光交会的瞬间,臣的脸上出现了惊喜,阿悠本能地低下头去。
但是,臣似乎没有感受到尴尬的气氛,开口和阿悠打招呼。
“你的伤复原得不错嘛!”
说完了这句话,臣好像有所顾忌地加速脚步离去。一直低着头的阿悠认为一定是自己的不吭声让臣为难了。
回到教室后,阿悠满脑子仍是臣的影子。
善良的臣竟然还记得我。他还关心我脸颊上的伤。但是,我却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甚至连气也不吭一声。他一定会认为我可恶到了极点。臣有意中人,我的梦断了,是我一厢情愿喜欢他,我是自己被自己打倒的,臣在认识我之前就有了那份苦闷的情……
阿悠突然想起还放在制服口袋里的那封信。
阿悠曾无数次想撕了这封信,但就是下不了手。虽然臣所痴痴凝望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但是这封信却是阿悠初恋情人的心之碎片啊!
只要一想到当时臣写这封信时的浓烈情感,阿悠就对自己私下拿走这封信充满了罪恶感。
我带走了他的心,我窥视了他的心、还将他的信占为己有,但是他却毫不知情。为我清理伤口时,还那么担心我的伤势。他总是对我……那么的温柔……
“……木,斋木悠!”
“有!”
自己的名字被反覆叫了数次之后,阿悠才猛然惊醒。
“发什么愣啊!不要了吗?”
回到现实后,才想到级任老师正在讲台上发通知单。
“不,我要。”
阿悠慌慌张张站起来,领过通知单再回到座位上。
白色的通知单代表这学期已经画下了休止符,阿悠悄悄地摸了摸放在口袋中的信。该把它还给臣了。
臣对我那么好,我应该老实向他坦承一切,并致上我最深的歉意。臣或许会勃然大怒,或许会鄙视我。但是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把信还给臣后,这段恋曲就可以画上休止符了。
我的心至今还受臣的牵引,表示我的心灵深处依然有梦。把这封牵绊着我和他的信还了之后,这愚不可及的梦就会跟着消失。这段虚幻的恋曲即告终了——
最后一堂课结束后,阿悠立刻走出教室,朝着臣的教室而去。
但是,原本已经彻底下定的决心,在前往二年四班的途中,却动摇了数次。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到底要做什么?
阿悠的心怦怦地跳着,一双脚更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当阿悠因为极度紧张而呆立在走廊时,一位走过走廊的学生,突然注意到了阿悠。
这位高年级学长,似乎认识阿悠。他睁大了眼睛,走到阿悠身边。
“你怎么了?”
“我……我……”
“我知道了,你找臣对不对?”
“是……”阿悠尚未答话,这位高年级学长已经进了教室,大声嚷着臣的名字。
“臣!”
阿悠的胸膛起伏加速,全身血液往上冲。为了不让自己晕厥,阿悠双手扶在墙壁上。但是却没有听到臣的应答声。
“臣不在。大概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你骗人!他怎么没事先跟我说呢?”
“我怎么知道。反正他不在就是了。”
“干吗这么冷淡啊!”
——回去了……?
紧绷的神经得到终解的那一刹那,阿悠的脑子是一片空白。
“对不起,臣已经回去了。咦?人呢?”
还未等到高年级学长从教室出来,阿悠已经茫茫然地离开了。
他顺着无人的阶梯,登上了教室顶楼。
阿悠不想回家。事情不能圆满完成,让他大为沮丧。
他不知道如何处理自己的情绪。那份把信还给臣、向臣道歉、然后结束恋曲的高亢情绪……阿悠靠这位情,从口袋里拿出打算还给臣的信。
白色纸上的每一行字,到现在还是紧箍着阿悠的心.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这份感情不是给我的?
一直想了断的情愫又再度开始在阿悠心中蠢蠢欲动。不能还,不能撕。难道要我带着臣的心之碎片,永无止尽地和这无法画下休止符的恋曲缠斗下去……
咻……顶楼突然刮起一阵强风。
“啊……”
信被风卷走了。阿悠赶忙追信。
但是,信就像蝶儿一般,贴着水泥地面飞舞。就在阿悠伸手去拿时,另外一只手比阿悠快一步捡起了信。
——啊?
阿悠抬起头。脸部表情在瞬间僵硬了。
久保一面抽烟一面直起腰杆。
“——还给我!”
阿悠冲向久保,企图将信抢回来。但是,久保一把推开阿悠的手,把信高举至头上,开始阅读。一古脑儿的后悔和厌恶,使阿悠紧咬着下唇。他看到了久保的嘴角露出了轻视的冷笑。
看完信后,久保扔掉了受伤的烟,带着如看到污物般不屑的眼神看着阿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