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纸包放在了桌上,郁恒川却没有动,只是低头看著桌角的一块污渍。许含犹豫了一会,似乎是不愿意碰到郁恒川,没有动手把钱塞给他,只是又说了一遍:“你拿回去吧。”
“许含,收下好麽?”郁恒川低低地说,“就算是……补送你结婚的红包。”
许含的眉头皱了起来,郁恒川拿起纸包塞到他的手里,“许含,求你了。”
僵持了几秒锺,许含的眼睛终於垂了下来,他不再坚持,拿著纸包重新丢进了抽屉。
“你还是老样子。”许含说,“总做些自以为是的事。”
“对不起。”郁恒川说,“非常……对不起你。”
“没关系。”许含微微地笑了笑,望了望窗外的天色,“你该回去了,再晚一点天色就暗了,车不好开。”
“嗯。”
“走吧,我送送你。”
两个人再次一前一後地走下了那古旧的楼梯,直穿过半亩菜田走上了泥泞的土路。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著,田间是宁静而寂寞的,两个人走了许久,郁恒川突然说:“许含,我想去你家看看。”
许含猛地停下了脚步,有些吃惊的样子。
“想见见你爱人,还有孩子。当初你结婚的时候没去,现在总该见见的。毕竟我们也是……毕竟我们也是老同学了。”
许含没有说话,脸上的神色却绷得很紧,郁恒川看了他一会,低下头叹了口气。
“知道了,对不起。”
“……是假的。”
“什麽?”
“我说我结了婚,是假的。”许含轻轻地说,“我一直是一个人。”
风声轻叹著掠过麦田,暮色里天边一抹惨烈的鲜红。
同学少年多不贱(结局)
“许含……”许久,郁恒川才颤声说道,“你……”
“不是因为你。”许含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是不想骗人。”
“骗人?”
“我和你不一样,我没办法喜欢上女性……”许含难以启齿似的说道,“如果我和谁结了婚,那就是欺骗……我不能这麽做。”
郁恒川呆呆地看著看著许含,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可是,我也不爱林云啊。
“郁恒川,你走吧。”许含垂著头说,“我就送到这了。”
在苍茫的暮色里,他低著头的模样几乎就像是当初的那个少年,沈默里带著倔强,又隐隐地透出哀伤的意味来。
而他就要离开了──或许永远不再回来。
“许含,”他鼓起勇气问道,“能不能……抱你一下?”
许含没有抬头也没有动,於是郁恒川走了过去,用自己颤抖而僵硬的手抱住了他。
一开始,他的动作还是轻柔的而小心翼翼的,可怀里的身体是那麽削瘦,似乎随时会被冰冷的夜风吹走。於是郁恒川抱得越来越紧,他用力地收紧了手臂,感受到许含的体温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郁恒川。”许含喃喃地说。
“像以前那麽叫我,”郁恒川近乎恳求地说,“可以麽?”
怀抱里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然後,许含用很轻很轻地声音叫道:“哥……”
郁恒川的心,在那来自往日的呼唤里狠狠地一痛,然後彻底地破碎了。
“许含!许含……”他发疯似地说道,手上的力道几乎要将许含拦腰折断,“还来得及,还来得及……跟我回去吧!跟我回去……”
他那样激动地说著,几乎是在咆哮,然而许含却只是静静地听著,没有做出任何的回应。当郁恒川的声音里几乎带著哽咽时,许含默默地推开了他,力道不大,却十分坚决。
“许含!”
“郁恒川,”许含沈声说道,“别傻了。”
他的冷静让郁恒川的冲动瞬间冷却了下去,那股疯狂的火焰被扑灭了,就只剩下灼烧後的疼痛,不尖锐,却让人无法呼吸。
那些爱的懵懂和盲目,曾经在年少的岁月里,毫无恶意地伤害了多少原本该幸福的人。郁恒川悔恨地想,如果他能够早一点明白,那麽和他牵著手共度一生的那个人,是不是就会是许含?
然而,那时的他还那麽年轻。
“许含……”他最後无望地叫了一声。
“走吧。”许含说,“回家去,天晚了。”
他的表情十分平静,唯有望著郁恒川的那双眼睛里,深深地沈淀著久远的悲哀。而此时天色渐暗,地平线上却没有一颗星星,笼罩在天地间的就只剩下如墨般的黑夜。
郁恒川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凌晨了。一推开门,他就看到林云正坐在门口,显然是一夜未睡的样子,黑眼睛灼灼地望著他。
“你回来了?”林云站起身来,神色十分紧张,“一整晚跑到哪里去了,干嘛关机?”
“我和许含在一起。”
林云猛地颤抖了一下,身体向後一倾几乎摔倒,似乎是承受了很大的打击,然而她的神色却并不惊讶。
“林云,那封信。”郁恒川盯著她的眼睛说道,“我知道了。”
他的眼神咄咄逼人,几乎带著恨意,然而林云却并没有退缩,反而在那目光里挺起了胸,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著。
“我要和你离婚。”
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声音里甚至带著点报复的快意,然而出乎他的预料,林云却显得十分平静,毫无畏色。
“再说一遍?”她向後退了一步,稳稳地坐回了沙发上,“你说你要干嘛?”
“我要和你离婚!”
“好,好。”林云不怒反笑,那笑容无端地让郁恒川感到有些悚然,“结婚快二十年,我给这个家做牛做马,只差没鞠躬尽瘁死而後已,你现在为了一封信,要跟我离婚。”
郁恒川的心突然一酸,目光掠过林云眼角新生的皱纹,还有鬓角的几根白发。
这是同他相守了二十年的发妻。
“你想离婚是吧?”林云的声音依然冷静,欠身拿起了旁边的电话,“你自己和女儿说。女儿同意了,我就和你离婚。”
黑色的听筒悬在林云的手中,和她苍白的手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女儿十九岁,还不过是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却因为独自在异国求学而格外坚强懂事。郁恒川的眼前闪过女儿的脸,他无法想象自己要怎样告诉她,她一直以为相爱的父母要怎样分道扬镳。
那只电话突然变成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仿佛是一条蛰伏的蛇,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猛地後退了一步。林云冷眼看著他,仍然平伸著拿听筒的手,指尖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地颤抖了。
“郁恒川,你真是个王八蛋。”林云说道,“你当我都是为了谁?我一辈子操碎了心,都是为了你和女儿,都是为了这个家!你想过没有,要是我没把那封信藏起来,要是给别人看见了,你还要怎麽做人?你是不是让别人都知道你是个变态、同性恋?”
郁恒川下意识地微微摇头。
在那个年代,人们对於同性恋态度绝称不上宽容,在郁恒川的印象里,甚至有过有人因为“搞同性恋”而被捕的报道。在那时,对於同性的爱恋是绝对禁忌的,是要受到众人唾弃的,然而他和许含……
他和许含那朦胧的情感,一但被人发现,也立刻会被冠以“污秽”、“罪恶”的名头。他们原本光明的前途将不复存在,他们的未来将只剩下一片灰暗,他们或许终生都要活在“变态”的阴影里,直到……
“可是,”郁恒川沙哑地说道,“你害了许含。如果不是你……”
“是我害了他?”林云的声音尖利,“郁恒川,到底是谁害了他!不管我有没有藏那封信,他还是得走,因为你根本没胆量和他在一起!你敢麽?你敢拿你的前途冒险麽?你敢拿牺牲一切和许含在一起?你不敢!郁恒川,你就是一个懦夫,这麽多年来,你连甩了我的勇气都没有!”
她咆哮似的声音带著巨大的冲击,让郁恒川踉跄著向後退了几步,几乎绊倒在地上。林云瞪著他,目光里喷射出愤怒、轻蔑和得意,郁恒川看著她的眼睛,咬紧了微微颤抖的牙。
他久久地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林云说得没有错。
他的确是个懦弱的人。
他从来都缺乏勇气。
尾声
郁恒川没有和林云离婚,但是他们分居了。
郁恒川不再回家,而是每晚都找借口睡在值班室,林云却并不焦虑,只是偶尔来看他,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她似乎是笃定自己的丈夫总会回到自己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而让郁恒川担忧的是,他隐约觉得,林云的想法是对的。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各种无形的压力正挤压著他,无时无刻不迫使他回到固有的生活中去。在四十年的岁月里,他早已被生活塑造成了既定的形状,他试图抗争,却注定徒劳而返──他知道,他无法毁了他亲手所创立的一切。
那是他赖以生存的根基,而他不过是在做一场毫无意义的抗争──同他虚无缥缈的假想敌。
他没有再去见许含。
他无法再见他。在工作的间隙里,郁恒川时常惦念许含过得怎麽样,然而这惦念却注定是徒劳的──这种近乎虚伪的关切又有什麽用呢?二十年前他辜负了许含,二十年後又注定再次辜负他,他对许含所怀的爱意,甚至连微弱的抵抗都没有,便屈服於了那个看不见的敌人。
他对自己说,不要再想了吧。
郁恒川觉得,自己是真的累了。
那一天,值班室里没有人,郁恒川躺在黑暗的房间里,久久地盯著墙壁发呆。在某阵莫名的心悸里,他突然又一次想起了许含,记忆是那样的明晰,仿佛昨日重现。
那是大二的一次郊游,几十个人热热闹闹地在草地上嬉笑打闹,准备野炊,郁恒川却四下寻不到许含的身影。他有些焦急,找了一大圈却发现许含正坐在远离人群的一块岩石背後,正望著远方发呆。
他走了过去,有些恼火地拍了拍许含的头,许含对他笑了笑,示意他坐在自己身边。
“看什麽呢?”郁恒川问。
“看山。”
远处是有一座山,然而它即不高大又不险峻,通身不见什麽植被,就是这座广袤的平原上随处可见一座土山。
郁恒川看了一会,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有什麽好看的,光秃秃的,难看死了。”
“你说,山能活那麽久,会不会觉得悲哀呢?一辈子都沈默的站在那,没人瞩目没人拜访,也从没有过树木葱茏的时候。”许含轻声说,“哥,你说这样的山,在和不在,有什麽区别呢。”
郁恒川不由得有点怔。
“可是,人也是一样吧。”许含又说,“有那麽多人,一辈子从来没有爱过,也从来没有恨过,庸庸碌碌地过了一辈子,然後就死了。”
那时正午的阳光很耀眼,灿烂地照在许含的身上,他整个人的轮廓却因此而变得模糊了,仿佛随时都要融化在光芒里。那个场景令郁恒川觉得震撼,他感到自己的胸口悸动著疼痛──在多年後的今天,再次地疼痛了。
他知道,许含是不愿意过这样的一生的,因此他将自己全部的勇气都凝聚在那封信里交给了自己,那是一生一次、不顾一切的燃烧──然後一旦熄灭,便只剩下残酷的时光,还有灰烬般的余生。郁恒川想,许含本该是可以得到幸福的,至少是某种程度上的幸福……然而他却不愿妥协。
那种卑微的骄傲和绝望的悲壮。
午夜,在空无一人的值班室,郁恒川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被子里,终於後泪流满面。
─────────────────END────────────────
後记: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但是也许还没有结束。
郁恒川会回到林云身边麽?还是他会再次找到许含?
很抱歉我没有办法再写下去,故事写到了这里,突然觉得无论怎麽选择都是错误的,所以我只好停在这里,让郁恒川自己去做选择。
“人都有得到幸福的权利,然而幸福的定义却因人而异。”
这句话用在这里,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幸福的道路,是并不存在的。”